22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孟兰淳端着一杯热牛奶,不轻不重地敲响了郁琰的房门。

  “琰琰,”孟兰淳轻声问,“你睡了吗?”

  郁琰才刚从浴室出来,洗过的头发来不及吹,只能用干毛巾胡乱地抓蹭几下,然后他一手将坠下来的湿发捋到耳后,一手则按下了门把手:“孟阿姨。”

  孟兰淳笑着走进来:“洗澡呢?刚彤彤要喝热牛奶,想起你总是睡不好,我就让人多热了一杯。”

  “谢谢,”郁琰伸手接过去,“我自己去拿就行,还麻烦您送过来。”

  “你这孩子,总这样客气,”孟兰淳看着他,然后很慢地说,“在阿姨心里,你和小冶其实都是一样的。”

  郁琰礼貌性地笑了笑,没说话。

  房门被虚掩上,无论是对异性还是同性、亲疏远近,郁琰几乎对每个人都保持着这种疏离的周到。

  孟兰淳看起来莫名有几分局促,在屋内茶几边的小沙发上坐下时,她不自觉地搓起了手指:“刚陪彤彤放烟花去了?”

  郁琰应了一声:“嗯。”

  “朝弋也在?”

  “是他帮忙点的火。”

  “这样啊,”虽然是闲谈的口吻,可孟兰淳看上去却莫名的有些紧张,眼神在郁琰放下的那杯牛奶上停了停,接着又没话找话地,“趁热喝,一会儿凉了。”

  郁琰于是又端起了那杯牛奶,捧在手心里。

  过了良久,郁琰忽然开口问她:“您找我有什么事吗孟阿姨?”

  “是有件事……”孟兰淳的目光有些闪烁,“阿姨就是想问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郁琰盯着她眼,然后淡淡地:“应该还是和以前一样。”

  “嗯……”孟兰淳看上去很是纠结,几次欲言又止,好半晌才终于开了口:“这话其实本不该阿姨来说的。”

  “可小冶走得实在是太突然了,”孟兰淳说着就红了眼眶,“你知道,他从前是很喜欢孩子的一个人,彤彤也那么亲近他……”

  郁琰没说话,他似乎一时间不太明白为什么孟兰淳会突然提起这个,但心里却还是隐约起了几分荒唐的猜测。

  “爷爷和你朝叔叔那边的意思是,你能不能、能不能试着给小冶留下一个孩子?”

  郁琰的心徒然冷了下来,淡声反问:“我一个人,怎么生?”

  孟兰淳拉住他的手,哀哀地:“小冶27那年在精|子库里储存了一罐精|子,当时我们想着,万一你们以后忽然想要孩子了,也不用发愁……”

  郁琰并不作声,只是缓缓地抽回了手。

  孟兰淳紧张地望向他:“琰琰?”

  “不着急的,”见他如此反应,孟兰淳于是又往回找补道,“你可以慢慢考虑,这事当然是以你的身体和意愿为优先的,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可以去医院再做一次体检,我和你叔叔都不会拿你的生命安全开玩笑的。”

  “没人告诉过我这件事。”他说的是朝冶背着他在精|子库里存下的那罐精|种,“如果我不愿意,你们打算怎么办?”

  “去找一个无辜的女人吗?”

  孟兰淳连忙解释道:“当时阿姨和你朝叔叔也是怕你知道了会不高兴,不是有意要瞒着你的,而且阿冶他也是有苦衷的,爷爷那边逼得紧,如果他当时不同意,他和你的事就没法谈了。”

  “至于找个女人,那种事情是违法的……你叔叔他……”

  说到这里她忽然哽住了,她发现自己无法替自己的丈夫做担保,毕竟连他自己都不信任那个男人。

  最好的情况当然是郁琰答应去做试管,但如果他不愿意,郁琰相信他们大概率会铤而走险去找个陌生女人的,然后为了保证这个孩子在公众眼皮子底下合法化,朝文斌大概会将自己是双性人这一秘密公之于众。

  并将他塑造成一个……

  因为对亡夫爱得极深,所以不惜付出任何代价,都要为他留下一个后代的“痴情人”。

  最让郁琰感到诧异的是,朝冶在他27岁、他们互换婚戒的那一年,在某个精|子库里留下了自己的种,并且在这四年里,从未向他透露过半句。

  这件事,他需要时间消化。

  “阿姨,”他忽然说,“我要休息了。”

  孟兰淳本来就是被朝文斌逼着来的,听见他这么说,也不好意思再留在这里了,因此连忙答道:“好、好,那我就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离开时她走得匆忙,连房门都忘了关。

  孟兰淳前脚刚走,朝弋后脚就来了,他推开那扇虚掩着的房门,半个身子都探了进去,瞥见那个人正湿漉漉地靠在沙发上,大概是被那发间的潮气打湿了,郁琰眼底透出几分单薄的脆弱感。

  但那点脆弱和单薄在与他交视的那一眼中转瞬即逝,又重新变得凛若冰霜,他对谁几乎都是这幅模样,上到朝弋,下到路边的垃圾箱,一样都得受他的冷待。

  “我睡衣忘带了,”朝弋开门见山道,“刚家里有个大姨和我说,我大哥的房间里有两套新睡衣,他还没来得及穿过,如果我不介意的话,可以先借来穿一晚。”

  在他说话的间隙里,郁琰已经来到了门前,并试图把门摁上。

  朝弋故技重施,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将自己的半边身子卡进了门缝,紧接着便在郁琰眼皮子底下死皮赖脸地挤进了屋:“别这么小气嘛,我又没说借了就不还了。”

  随即他又转身,“咔哒”一声将那房门锁上了。

  “走廊外有监控,”郁琰用了警告的口吻,轻得几乎只有他能听见,“这里面说不定也有监听设备,你可以试试。”

  “试试什么?”朝弋笑着打断他,“我只是来借一套睡衣,嫂子在想什么?”

  郁琰神色冷淡地睨着他,他有种莫名的预感,这个疯子,总有一天会把自己拉进失控的深渊里去,他会把自己和他一起毁掉。

  朝弋像进了自己的房间,毫不客气地换上了这间卧室里的另一双毛绒拖鞋,不算合脚,但也不是不能将就着穿。

  他不再像前世那样每件事都想要征求郁琰的意见,毕竟在他询问“可不可以”的时候,郁琰的回答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可能性都是“不”,而对于现在的自己,朝弋相信他拒绝的概率已经达到了百分之一百。

  于是他干脆直接大摇大摆地走到床边,在郁琰眼皮子底下兀自拉开了那扇衣柜门,衣柜里属于郁琰的那部分衣物和朝冶的遗物泾渭分明,全都叠放整齐,像商场服装店里的展示架。

  他没去动朝冶的衣裤,反倒径直拿了挂在最外层的那套长袖睡衣,这套睡衣裤朝弋在家里看见郁琰穿过,显然是他刚从行李箱里拿出来挂上的。

  才刚把衣架从横杆上摘下来,朝弋就听见郁琰说:“那是我的。”

  “你的就不能借了吗?”朝弋理直气壮,“别太小气啊郁监事。”

  “你觉得合身你就穿,”郁琰只想让他快点滚,“穿完记得丢了,不用还我。”

  朝弋正要关上柜门,余光却瞥见衣柜最里层藏着一件蕾丝布料的“衣服”,在两个男人的衣柜里看见这样的料子实属罕见,在好奇心驱使下,他下意识把那件“衣服”拿了出来。

  那准确来说并不能被称为是一件“衣服”,米白色的网纱料子,只有胸前那一块缀上了短短的几层蕾丝褶皱花边,背后是一只半透明蝴蝶的形状,底下一条同色短裙,统共加起来也没有二两的重量。

  这件不同寻常的“衣服”被挂在朝冶那边,这个尺寸大小,显然不可能是他买给自己的,那么这件“衣服”的主人究竟是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朝弋满腹的好心情顿时消失了,一想到郁琰曾经穿着这件“衣服”让朝冶看过,甚至……他还曾经穿着它让朝冶的体|液弄脏过,他就很想把这满衣柜的东西全部撕烂。

  他故意把那件薄薄的“衣服”拿出来,在顶灯下细细端详,压着妒火笑:“你怎么这么骚?表面上装得冷若冰霜的,私底下却玩得这么花。”

  那件“衣服”是朝冶背着他偷偷买的,想哄他穿,但郁琰不愿意,于是朝冶后来就再没提起过了。

  不过郁琰懒得和这人解释:“和你有关系吗?”

  “几次?”朝弋又问了这个问题,他并不想知道答案,可还是自虐般地问出口了。

  郁琰突然笑了,可嘴角提起的弧度里没有丁点的温度:“很多次。”

  他故意把声音放得很慢:“不止这一件,他给我买过很多,我都穿给他看了,只剩这一件,是因为其他的,都被我们弄、脏、了……”

  不等他说完,朝弋就忽然掐住了他脖颈,将郁琰整个人推倒在了大床|上,眼中的妒火已然压抑不住,现在他不仅想将那件“衣服”撕碎,甚至恨不得将眼前这个人也咬碎生吞了。

  他拿着那只挂着蕾丝衣物的实木衣架压抵在郁琰下巴上,目光烫得吓人:“穿给我看。”

  “做梦。”

  卧室床头上挂着一张60寸大小的“结婚照”,白西装、手捧花,交握的两只手,以及无名指上那两枚熠熠发光的对戒。

  很相配的两张脸,一个是他同父异母的大哥,一个是他最恨也最爱的人。

  “孟兰淳刚才来找你,”朝弋忽然话锋一转,“她和你说什么了?”

  郁琰没说话,看向他的目光里只有讥诮。

  “我猜,她要你给朝冶生个孩子,是不是?”

  郁琰终于开口:“你偷听了?”

  “你答应了?”

  郁琰当然没有答应,但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很想看见这个人痛苦,越多越好:“我为什么要拒绝?”

  “我很早,”他缓声道,“就想为我的丈夫生个孩子了。”

  正如他想得那样,朝弋忽然就失控了,他狠狠地往郁琰面颊上抽了一巴掌,那只才拆掉石膏的手臂抵在郁琰耳边轻轻地抖。

  他看上去比被打的那位还要疼,眼睛慢慢红了:“你这个贱|货……”

  “他瞒着你在那个机构留下自己的种,假如他没有死,你就不怕未来某天他会带回来一个和别的女人试管出来的孩子吗?”

  “但他已经死了,”郁琰曲指蹭了蹭发麻发烫的那半边脸颊,“所以我原谅他。”

  “也选择为他留下一个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