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啸的记忆侵袭脑海, 萧安在一幅幅画面中快速重温了自己短暂又无趣的一生。
他看到幼年的自己跟随老乞丐躲在学堂外偷听先生讲课,被发现后,被追着打出三里地, 老乞丐的草鞋都跑丢了,还是他半夜三更偷偷跑回去捡。
他看到自己埋葬了老乞丐, 独自一人开始生活。日子过得艰苦, 战乱又起,更是难熬,可到底是撑下去了。
他看到自己因被发现半妖的身份逃出城外, 濒死之际,师尊救了他, 并带他回长阳宗。他看到自己和萧望在长阳宗相处的日日夜夜。
师尊总是郁郁寡欢,心中似是藏着无限心事。那时他不明白, 师尊明明是大章的战神,护佑万民, 为何那般不快乐。
他看到自己在到达长阳宗两年后,力量忽然觉醒。
许是因为年纪太小的缘故, 妖力烧灼的他痛苦万分, 不仅险些毁掉整个清幽崖,他自己也险些丧命。
萧望为保住他的性命,封印了他的力量, 也是那一次,妖力冲破师尊的面具,他发现萧望是女儿之身。
他帮着萧望保守这个秘密, 后来萧望出关, 战乱又起,萧望披甲重上战场。
萧安耐不住思念, 偷偷地下了山,不想途中遭遇散修被识破半妖之身,若非他拼死抵抗,就要死在那名散修手中。
也是这一战,让叶铭感知到他的存在,寻了过来。
在经过一番痛苦挣扎后,萧安做了跟这一世同样的选择——跟随叶铭回到妖界。
他从叶铭身上得知很多消息,推测出萧望在五年前就战死了,回到长阳宗的是萧望的妹妹,萧熙月。
直到此时,萧安才明白为何师尊总是不快乐。他心中疼惜,却什么都做不了。
回到妖界没多久,叶铭为了保护萧安死在玄梧手中,萧安又从玄梧口中得知自己父母死亡的真相,心中熊熊燃烧的怒火彻底撕毁身上的封印。
他在濒死之际反杀玄梧,成为新的妖王。
前世与玄梧的那一战不像秦无咎,江眠在时这般轻松,萧安同样身受重创。
除掉玄梧之后,萧安同样给萧望送去止战之书。与这一世不同,他是亲自去的,用着不带瘢痕的完好的脸。
萧望没有认出他,萧安目送萧望率军远离,心里有千言万语,然而自己却没有立场贺身份去对她说。
前世的情况与今世一般,除掉玄梧,妖族撤军后,他们期待的和平并没有到来,烈昭国君献祭军队,召唤邪神。
萧安因伤重被困在妖族的王宫之中,后来他不顾群臣阻拦,强撑着去往祸乱的中心,然而到底迟了一步。
他只来得及看到他爱的人决绝跃入空中裂缝的场景。
萧熙月为守护世间万民,以自己的魂魄作筹码献祭邪神,终于关闭裂缝,结束了这场灾难。
萧安连萧熙月的一片衣摆都没来得及抓住,只在一片焦土的战场上捡到半块被焚毁的面具。
他将那块面具按在胸前,失声痛哭。
他终究还是让萧熙月独自面对这一切。
萧熙月走后的漫长岁月对萧安来说是无尽折磨,他是妖王,尽心尽力守护国人和大章国,可是时间无法愈合心中的伤口。
夜深人静之时,他总是辗转难眠。
他不止一次去想,如果有机会重来的话……
如果有机会——
萧安浑身的颤栗忽然止住了,他站起身,脸上虽泪痕交错,整个人的气场却变了。他面容坚毅,目光决绝,与江眠在枫洲街道上所见时一模一样。
萧安冲江眠和秦无咎道了一声多谢,随后朝空中的萧熙月飞去。
灼人的风浪之中,天空撕开的裂缝仿佛能够吞噬一切,数不清的火球仍朝下方砸落,所过之处,生灵涂炭。
“师尊。”萧安落至萧熙月身边,眼底带着久别重逢的欣喜。
太好了,一切还来得及。
面对这般模样的萧安,萧熙月并不惊讶。
早在叶铭等人潜入皇宫,她去见萧安时就猜到了一些。
萧安体内恐怖的力量绝非寻常,她一开始就知道她的弟子不会永远被困在长阳宗,做一名寂寂无名的小弟子。
她也知道萧安本性纯良,不会做出邪恶之事。所以她才会不顾劝阻,同意与妖族签订止战条约。
她知道,自己的弟子不会让自己失望。
事实也证明,她赌对了。
萧熙月看向萧安的的眼底带着一丝压抑的依恋与不舍,自从哥哥战死沙场,她便背负起了守家卫国的责任。
长阳宗师长帮助她隐瞒身份,萧安知晓这个秘密完全是意料之外。
清幽崖上两人相伴的年月,萧安笨拙地想要哄她开心,却不知缘由,不得其法。
其实萧安不知道的是,在这经年日久的陪伴中,他已然抚平了萧熙月心底失去亲人的悲伤和面对未来的惶恐。
萧熙月自小便聪慧,敏锐的察觉出自己对萧安生了异样的情愫。
他对她到底是不同的,所以萧熙月才会在出关之后,不顾身份与那几名欺负萧安的弟子为难。
她从未想过有一日让萧安知晓自己的心意,因为她知道,分别终有一天会来临。
那么这份滚烫的情意,她会永远埋藏在心间。
萧熙月抬起手,想要抚摸萧安的发,最终却放下了,她低声说:“你长大了,事情做的也很好。”
萧安大着胆子抓着萧熙月垂落的手按在颊边,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
直到这时他才知道,原来师尊早已猜到了他的身份。
那么前世,师尊一定也认出了他。可她什么都没说,甚至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
她是早就预料到了结局吗。
萧安肩头耸动,剧烈哽咽着。他颤着手从怀中取出一根红绳塞到萧熙月掌心之中:“师尊,这是在乐清镇月老庙买的,我一直想要送给你,其实我对你……”
萧熙月却捂住了他的嘴。
不必说,她已懂了。
萧熙月眼底闪过一抹欣喜,可她不敢听萧安亲口说出来,她害怕自己会有不舍,会不那么勇敢。
“照顾好自己,照顾好你的子民,回去吧。”萧熙月眼底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有这一句嘱托。
萧安扑过来紧紧拥抱住她,萧熙月肢体僵硬,他们相识以来,还从未有过如此亲密的举动。
良久,萧熙月伸出手,试探着抚上萧安的背。
最后一次,她放任自己沉溺在这短暂的温情之中。
然而下一刻,却觉灵力化为的绳索绑缚住了她的手脚,限制住了她的灵力。
萧安放开手,退开一步说:“师尊,这次换我来保护你。”
萧熙月立刻意识到他想做什么,厉声道:“萧安,住手!”
萧安却笑了,他真的很高兴,自找到秦无咎的那一刻,他便在筹谋这一切。
扭转时间,他所求不为生,而是死亡。
他想要萧熙月活着,看这美好世间,看这太平圣景。
献祭灵魂的法阵在萧安掌下凝结,邪神嗅到了纯粹至极的灵魂的味道,比那些腌臜充满恐惧的灵魂不知美味多少倍,足以抚平他的饥渴。
相较于耗费大量力气屠灭人世,他更喜欢饱腹之后安然长眠。
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曾饱餐过一顿了。
邪神接受了萧安的献祭。
萧熙月朝下方坠落,被江眠稳稳接住。
“小长老。”
江眠之前也曾怀疑过萧望的身份,奈何证据不足便没再深思。现在看着萧熙月美丽的面孔,一时觉得有些奇怪。
萧熙月点点头,算是回应。她抬头看着上空,萧安的身影已经无限接近空中裂隙,马上就要被吞噬,她运转灵力冲开身上的绳索,就要上前。
“别慌。”江眠拦住萧熙月,眨眨眼说:“我们有办法。”
萧熙月一怔,就见江眠看向一旁沉默的秦无咎。
对被自家小师侄当成打手这件事,秦无咎好像并不在意,他掌下一朝,江眠怀中玉佩便飞了出来,漂浮于空中。
空气中爆裂磅礴的力量被玉佩尽数吸收,原本莹润如同羊脂玉的玉佩顷刻间化为血红色,其内部暗红色的光泽汹涌澎湃,似是下一刻就要冲破玉佩钻出来。
随着玉佩吞噬着空气中的能量,空气中的温度似是也降了许多。
终于玉佩的吞噬动作停住了,秦无咎手腕一顿,随后朝上空裂隙一划,斥道:“去!”
玉佩颤动不休,吸收的力量喷吐而出,渐渐凝为一柄长/枪。在秦无咎的操控下,长/枪裹夹着雷霆万钧之力,呼啸着朝空中裂缝疾/射而去。
长枪尾部隐没在裂缝中的瞬间,众人仿佛听到一声沉重、暴怒的吼声。
是邪神。
他没想到竟会被卑微的人类摆上一道,奈何他尚未彻底降临人世,骤然遭受重创,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终止吞噬之力。
降世的天火渐渐消失不见,空中裂缝一点一点弥合,终于阳光洒满大地。
萧安的身影自空中坠落下来,萧熙月奔上前稳稳接住。劫后余生,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与此同时,妖族众人赶到,他们看着眼前惨状,脸色煞白,纷纷挤到萧安身边查看他的情况,担忧他是否受伤。
被挤到一旁的江眠对秦无咎说:“小师叔,咱们这次怕是比沈临风的那个世界还要冤。”
沈临风是误会,报仇寻错了人,这里萧安明显把他们当扭转结局的工具人。
记忆恢复了只有一句谢谢,除此之外,是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啊。
好气!
**
三日后。
妖族的重建工作紧张的进行着,满大街上都是受伤的伤员,然而他们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微笑。
长街尽头一名左臂受伤,肤色黝黑的男子爬上爬下建造房屋。孩子在下面扶着梯子,仰头天真道:“阿爹,你站稳一些,要不还是我来吧。”
梯上的男子认真敲着钉子,低声道:“扶好。”
孩子乖巧的哦了一声,认认真真用双手撑着梯子,忽见空中扬起淡粉色的花瓣,孩子抬起头,眼底显出惊叹的神色。
只见整个长街上的花树全部绽放,空气中满是花朵的清香。
他兴奋到:“阿爹,花,花开了。”
梯子上的男人动作一顿,回头看来,便见繁花满枝,街道上许许多多的人涌在树下看热闹。
男人望了一会儿,垂眸笑说:“是妖王在庇护我们。”
**
妖界的花全部都开了,江眠跟秦无咎也去街上凑了会儿热闹。回来的时候,就在萧安正在他们休息的殿中等待。
对秦无咎出手拯救万民这件事,萧安表达了谢意,同时为自己的行为给他们带来的不便道歉。
江眠心中十分好奇,秦无咎记忆中并无萧安此人,他是如何知道小师叔的,并找上门来。
是系统吗?
“系统?”
萧安闻言微怔,似是不明白系统是何意,他也没有隐瞒,说道:“师尊走后,我心中痛苦万分,就是想找到师尊的转世都不可能。”
萧熙月献祭的是灵魂,这个世间再无她存在的可能。
“直到师尊亡故多年后,我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萧安说:“那声音告诉我只要找到秦公子便可扭转未来,我与他达成了交易。”
说到此处,萧安有些赫然:“抱歉,我心中执念太深,当时听闻有机会救回师尊,想也没想就去了。”
在抵达枫洲之后他也曾有过迟疑,可最终还是没能抵过心底的思念,借着秦无咎的力量回到了过去。
他现在冷静下来,担忧道:“我的行为,是否给你们带来了诸多麻烦。”
“没有。”秦无咎神情淡淡。
江眠有些意外,小师叔如此轻易就放过了他?
迎着江眠的目光,秦无咎道:“不是他,也会有别人。”
江眠一听,觉得十分有道理,安慰萧安道:“你不必太过担心,能够助你达成所愿,我们这一趟就没白来,至于其他的,不是什么大事,我们能够解决。”
萧安再次施礼道谢。
江眠托起他的手臂道:“好了好了,咱们这么熟了,你这样多奇怪。”又问他:“小长老怎么样了?”
“师尊在静养。”
江眠放心了,送萧安往院外走去。他没有告诉萧安的是,系统盯上的是他恐怖强大的妖力。
至于系统要那些力量做什么,想想也不是用在善途,大概率是针对小师叔。江眠并不害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他们随时准备接招。
这些许小事就不必同萧安说了,让他平白担心。
出了院子,江眠递给萧安一件礼物:“你们的婚礼我们可能没办法参加了,礼物先给你备好了,祝你们百年好合。”
萧安接过去,道谢后说道:“也祝你和秦姑娘白头偕老。”
“那是自然……”江眠的话音忽地一顿,他见鬼一样看着萧安:“你说什么,秦……姑娘?”
萧安道:“你不必瞒我,我都知道的,我也答应过你会保守秘密。”
江眠愣愣地盯着萧安,许久才反应过来。
那日在乐清镇,萧安得知他喜欢小师叔时很吃惊,随后就接受了。
萧安并不是接受他们男男相恋,而是误以为秦无咎跟他师尊一样,是女扮男装!
那日山林之中的雨夜,萧安对秦无咎的特殊照顾终于有了解释。
原来是这样!
这误会可大发了。
江眠现在唯一感到庆幸的是,萧安不是话多之人,否则这话传到小师叔耳中,萧安早就被抽骨扒皮了。
萧安有些不解的看着江眠:“怎么不走了?”
江眠往身后小院看了眼,勾着萧安的脖子往前走,直走出很远他才道:“其实,我小师叔不是姑娘,他同你我一样是男子。”
他进一步解释:“这个世界上吧,不仅有男女之恋,男男,女女都是可以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萧安瞪大眼睛,显然精神世界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他不确定道:“男子跟男子,女子跟女子?”
江眠深沉点头。
萧安是个痴情种,好在他碰到的是萧熙月,若是其他别有用心之人,怕是被卖了还在帮人数钱。
萧安很快接受了江眠的说法,点头说:“不管是秦公子还是秦姑娘,我都祝福你们。”
“谢谢。”江眠笑说:“不过接下来你跟小长老准备怎么办?立刻成亲?”
决心赴死之际,萧安大胆告白,现在危机解除,他倒是有点不好意思面对萧熙月了。
听江眠问起之后的打算,他双耳通红,俊俏的面容上也染上一层淡粉色,他摇摇头,有些失落道:“师尊养好伤之后就要回去了。”
“那你呢?”江眠问。
“我暂时留在妖族,等到妖界一切安稳下来之后再说。”萧安看着宫墙内开满的绚烂花朵,低声说:“总会再见面的。”
只要两心相知,距离从来都不是问题。
他们终将会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