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太麻烦您了。”翠翠握着手机连连鞠躬道谢, 直到陈睢伸手将她扶稳,清瘦手背拂过她略显凌乱的发丝。
他不着痕迹地收回手,语气中带着礼貌与疏离:“不用谢我, 现在城北的项目确实缺人。毕竟建工部出了名的艰苦,有本事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做。”
这年头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并不是件容易事,何况还背靠傅氏。翠翠自然知道这些,可谁知还没等她再次道谢, 电话那端一听自家宝贝儿子竟然要去做工地吃苦便直接不乐意地大声嚷嚷起来:“我就知道你个赔钱货见不得家里好!”
“自己做那见不得光回家还要被人唾口水的小姐就算了,还想把你弟弟安排到工地里干低三下四的苦力活?!”
尖锐的声音刺激着翠翠的鼓膜,还有她已经彻底冰冷的心:“你到底安的什么好心,是不是要把我和你爹活生生气死才算完!”
即使有了手机听筒的削弱,那声音依旧粗鄙刺耳。翠翠握住手机的手渐渐收紧, 五指用力到泛白发绿。
她不敢想象站在身旁的陈睢在听到这些话后会对自己有什么印象,毕竟有这样的扒在身上吸血甩也甩不掉的原生家庭...
翠翠想, 可能我从出生就是个错误。
她曾无数次地逃离, 可无一例外地被“家人”用“养育”与“责任”拴住了脚后跟。
玉如翠仰头看着快速通道中白惨惨的灯泡,灼热眼泪倔强地在眼眶中滑了几个圈, 最终还是随着不可控制的生理性眨眼滴落。她伸直手臂尽可能将手机纳元, 另一只手捂住眼睛无声哭泣。
自小她便知道, 眼泪只对爱你的人有用。
她不想也不敢哭出声, 因为只要被称为“母亲”的那个人听到哭声, 等来的只有无休止的挖苦与谩骂,还有那人关于我如何辛苦将你生出来的自我表彰。
从“母亲”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如同千斤顶液压机,一上一下将翠翠活生生地挤压成轻薄薄的人肉纸片。
窒息如潮水席卷而来, 注意到女人满脸涨红的陈睢厉声喝道:“呼吸!”
他猛地出手将那口哽住喉咙的气体拍出来, 陈睢不由分说地将手机从翠翠手中抽走,男人低头打开免提, 语气一改,转而客客气气地说道:“伯母误会了。”
“有玉小姐在,我给令郎准备的自然是建工部的闲职,吹吹空调喝喝茶,日常在工地点个卯就好。”
听着电话中母亲对自己从未有过的好态度,玉如翠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通道中阴冷的气体,她沉默地将自己整片身体靠在冰凉的墙上,直到陈睢挂断了通讯将手机伸到她面前时,翠翠张了张口,干涩的喉咙里说不出话。
“你叫玉如翠对吗?”陈睢率先打破昏暗通道中的静谧,他开口夸赞道:“很好听的名字。”
“谢谢,”翠翠接过手机放回制服内袋,她小声说给自己听:“这是我来到S市后自己去改的名字。”
“如果以后有什么是我能帮上忙的,陈秘书尽管提。”她不愿在仅有两面之缘的陈睢面前暴露过多的脆弱,翠翠只伸手拍去自己黑色制服上沾染的白灰,冲陈睢深深鞠了一躬:
“我先回去工作了。”
“等等。”陈睢开口道,他上前一步,抬手用柔软的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残留的未干泪痕。
翠翠不自然地后退,被迫过早进入社会摸爬滚打的她根本不习惯有人如此亲昵,她侧头躲开陈睢的关心,恢复成夜色中能解决任何事的领班。
“陈秘书,有什么事可以直说。”
陈睢笑了笑,他无比自然地收回手,神色中半点没有尴尬。男人装成刚想起来的样子,只不过比起刚才,此次演技是故意地拙劣。
“听说你与那名叫“小九”的女生特别熟?”他终于揭露了自己的目的,一双上挑的狐狸眼睛紧紧盯住玉如翠:“能不能和我说说她的事情。”
他察觉到面前女人眼中的狐疑与不信任,微微一笑道:“就这么简单。”
“你知道的,傅先生是我的顶头上司。”他搬出傅月迟的身份,此时他根本不知道以后的自己多想穿回此时给自己两个嘴巴子,陈睢轻声道:“这是老板的意思。”
亲眼见到傅月迟如何宠爱019的翠翠不疑有他,她稍做沉思,最终缓缓开口道:“小九是上个月被老板娘救进夜色的。”
虽然现在的夜色是整个s市最豪华的夜场,对标人群非富即贵,就连低消也比其他夜场翻了几倍不止。但翠翠记得三年前,身无分文的自己刚踏上S市的土地时,夜色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夜店,完全靠老板娘自掏腰包的补贴才能勉强在夜生活极尽绚丽的s市活下来。
翠翠端着掉漆托盘上酒时便经常在想,如果夜色因老板娘的经营不善而倒闭,自己下一步要去哪儿落脚维生。
这间小破夜店的转机发生在一个雨夜,她仍记得那日,及其少见的天瀑笼罩整个s市,往常凌晨也车水马龙的主干道上空无一车。众生都躲在家中避雨,大大小小的商铺也为了省那一笔昂贵的电费而选择关门歇业。
cindy在桌前支了个小锅煮热红酒,廉价红酒与肉桂的暖融融香气充斥着这间不大不小的店面,穷地连苹果皮都要煮进红酒里。
翠翠正拿着夜色中唯一的一把菜刀切西柚,这把刀切过生肉切过柠檬,还在案板上拍过几次绿油油的薄荷叶。
一刀下去,红色的透明汁水四溅,老板娘捧着一杯半成品窝在仅有的几张皮沙发上看雨,她捏着鼻子皱眉,实在讨厌空气中西柚的苦涩味道。
“笃、笃。”
两下连力度都一样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平和静谧,看着火候的cindy走不开,只能让翠翠一路小跑过去开门。她费力抬起生锈的卷帘门,在一阵滋啦的铁皮声中,孤身站在雨幕中的男人微微低头。
他身上未湿一滴,男人身体周围像是有无形的光罩,将从不讲人情的瓢泼大雨尽数隔绝在外。
“方芮?”
男人眼神下移,最终定格在翠翠手中拿的中式菜刀上。
“我不是...”翠翠连忙抬手否认,可她忘了手上的刀刃正对着男人的胸膛,见男人的眼神越来越危险,自觉解释不清的女孩开始搬救兵:“老板娘——有客人来了!”
烫着大波浪的女人懒散起身,平日有客人砸店闹事都不屑于抬抬眼皮的老板娘在看见男人的瞬间便僵硬在原地不敢动弹,她双手一松,脆弱的玻璃杯直直从空中滑落。
幸好地板上还有一块长毛地毯挡着,半杯红酒在地毯上弄出血红污渍,从没见过老板娘如此失态的二人不安地对视。
cindy手上的搅动渐渐停止,此时此地唯有雨声与红酒咕嘟咕嘟煮沸的气泡声。
那日诸多的细节翠翠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第二日,老板娘带着自己与cindy大包小包地搬进了现在脚下这座位于s市中心的三层建筑。
第三日,老板娘拿着一张黑卡闯入最奢华的商场,拿着白纸上的码数精挑细选买了一件修长旗袍,往日无比抠门的老板娘二话不说直接结账,吊牌上的价格看得cindy连连咋舌。
“这旗袍比咱俩命都长,”她手舞足蹈地冲翠翠比划:“有这身材不去当模特发光发亮,要窝在小小的夜店里做陪酒。”
翠翠没搭话,她将旗袍板板正正地叠好放进纸箱,按照老板娘的吩咐放到三楼尽头的小房间。
搬到新店后cindy还与翠翠一同期待过这位“魔鬼身材”的新同事,可左等右等,等到夜色发展成s市数一数二的夜场后,这件旗袍的主人依旧没来报道。
直到那日,老板娘将翠翠拦住:“一会儿找人把三楼杂物间清成能住人的样子。”
“还有那件裙子,”她尽力回想当年买了什么衣服,最后囫囵吩咐道:“拿出来熨好后送到二楼包厢。”
翠翠点点头,等她抱着箱子下楼时,包厢前已经挤了一堆莺莺燕燕。守在最前面的cindy冲她挥挥手,陪酒女们自觉分出一条空路。
她悄悄凑上前从门缝中望去,身穿白色t恤的少年睫毛轻轻颤动。
“翠翠姐早上好。”少年清越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翠翠恍然初醒,惊觉自己竟然在餐桌旁枯坐了一夜。
她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抬头,僵直的颈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音。少年背后的光太过刺眼,翠翠用力地眯起眼睛,看到019面上闪过的犹豫神色。
“怎么了?”滴水未进的嗓音涩哑,少年连忙倒了杯温水,贴心放到她手边。
“倒没什么,”他挠了挠头:“就是我有点事儿想问问你和cindy姐。”
做贼心虚,几小时前她还向陈睢透露了019的信息,翠翠放在桌子上的手紧握成拳,019挠了挠头,以为会被拒绝的小兔子眼泪汪汪。
他搬了凳子凑到翠翠身边蹭蹭,此时cindy也顺眼惺忪地下楼。
“我想向傅月迟坦白我的性别....”019颇为苦恼地开口,祈求的目光在翠翠与cindy中间来回移动:“求各位姐姐帮小弟出谋划策。”
原来是这个,翠翠松了口气。也是,昨晚自己向陈睢透露的消息只要在夜色中稍微打听一下便尽数知晓,她对陈睢有所防备,根本没有说出少年的真实性别。
趁老板娘还没起床,夜色三人组凑在一起嘀嘀咕咕。cindy说你就顺着那种有钱人的意思,他觉得你是女的你就是女的,万一傅先生恐同,你这竹竿儿细的胳膊能拧过谁的大腿。
“还是坦白比较好,傅先生真挺喜欢你的。”翠翠开口道,她不能明言陈睢对019的兴趣,只能尽量提醒少年。
倒扣在桌上的手机嗡嗡震动,翠翠点开锁屏,原来是母亲发来的信息。信息大意是你弟弟已经坐上了去s市的飞机,提前去机场接他,还有买飞机票的钱是从你的银行卡里划的。
消息一连串地发了好几条,玉如翠嘲讽地勾起唇角,这还是除了要钱之外,自己母亲给自己发过的“最长”的短信。
最新一条中还有诸如讨好昨天那个“冤大头”的话,简直不堪入目的污言秽语骤然映入眼帘,她猛地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吱嘎”刺耳一声响。
“...翠翠姐?”019被吓了一跳。
翠翠自知失态,她晃晃手机上机票截图抱歉道:“我有急事,先走了。”
时间紧张,她要打车去机场,可等预付款时手机却显示余额不足。她接连换了几张卡,可就连打车去机场的二十三块钱都凑不出来。
翠翠额上沁出细密的汗水,此时屏幕上方弹出两条通知,一条显示有汇款转入您尾号为0410的银行卡中,另一条显示您有新的微信转账请注意查收。
她猛地抬头,一直在注视着她的cindy和019瞬间用手指着对方,眼里写满了“不是我,是他/她干的”。
为什么有血缘关系牵扯束缚的家人还没有相识相知的朋友关心你呢,她抽了抽鼻子忍住泪意,扑上去将两人整个儿地囫囵抱住。
“小九,我也有事想向你坦白。”她下了决心道:“等我。”
翠翠急匆匆地离开夜色,只留019与cindy二人坐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这年头没点秘密还不能出来混了?”
cindy才是全场最摸不着头脑的人,不过她习惯性熬夜的脑子很快便将这些小插曲抛之脑后。
“择日不如撞日,”她大手一挥:“今晚坦白。”
019就这样紧张忐忑了一整日,少年上台调试话筒时还在默念腹稿,可直到他唱完最后一曲,直到夜色送走最后一台客人打样,傅月迟也没现身。
第二天他又鼓起勇气打好了新一版腹稿,但傅月迟又没来。
第三天,傅月迟依旧没有出现,连半点消息都无。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019如同一件泄了气的皮球。他侧身趴在调酒台上,盯着面前黑屏的手机咬指甲。
这三日里翠翠也请假至今未归,满座狗头军师唯剩cindy一人,cindy摆着瓶装酒,伸腿踢踢就连擦杯子都没了干劲儿的少年。
“不过三日而已,怎么还垂头丧气的。”她迈步上前揽过少年脖颈,手臂上写着“True love is supreme”(真爱至上)的纹身在019面前展露无遗。
“明天是你的生日,开心点。”
019闷闷地嗯了一声,系统空间与万千世界的流速不同,所以日期的计算也有所出入。可能是无用的员工福利,019身份证上的生日与系统生日相同。
“你生日的时候傅先生肯定会来啦,”cindy安慰道,她看了眼中古时钟:“快上楼睡一觉。”
019乖乖听话上楼,但其实他已经接连两天未曾合眼。傅月迟的存在令他无痛戒断了安眠药,少年掀开枕头,原本散落着药物与笔记本的地方如今已经空空荡荡。
他翻开笔记本,在任务日志上一字一画地写下“毫无进展”四个大字,019画了个滚圆的句号后另起一页,在大熊猫傅月迟后面画了个猪鼻子。
秒针划过整点,未读邮件上飘起一个红色提醒。019丧兮兮地点开邮箱,比起人类来,系统才是真正的二十四小时待机。
一份包装精美的生日礼物整静静躺在邮箱中等待它的主人,看见发信人一栏上板板正正写着主系统的019顿时来了兴致。
自己当初为了给主系统买礼物可谓是倾家荡产,他打开包裹,一个小小的牛皮盒子映入眼帘。
“什么啊。”019将它拿到桌子上放着,不大点儿的盒子沉沉地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