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分吹袭,撩起太叔奕鬓间几丝碎发,容潮还记得千年前初见眼前人,他的眉间更多的是冷淡,可沧海变桑田,斗转又星移,如今眼前人眉间更多的是执念。

  与其顾左右而言他,倒不如直接承认,利落而果断,这才是原本的他。

  不知从何时起,一旦涉及到太叔奕,容潮竟会有生出些许不决。

  容潮抿着微红的唇,点了点头,算作回应。

  太叔奕漆黑的双瞳中映着眼前的少年,他原本略显黯淡的目光亮了许多,声音微凉道:“我以为你不会认我。”

  闻言,容潮觉得胸腔一股酸意涌上心尖。

  他这是何意?

  容潮低眸咕哝道:“明明该我以为你不会认我才是……”

  容潮心中五味纷杂,一时半会儿甚至怀疑他尚在幻境中。

  良久,容潮隐起多余的情绪,抬眸望向太叔奕,盈盈笑着带着几分歉疚问道:“所以……你不生我气了?”

  太叔奕缓缓点了下头。

  容潮解释道:“其实在决定收你为徒前,我便已经与天后言明拒绝了她提出的交易。”他收他为徒这件事从来都不曾掺杂任何不单纯的私心。

  容潮看见太叔奕的那双桃花眼中带着淡淡的笑意,心里忽然间犹如雨过天晴,一切都轻松了不少。

  容潮道:“所以后来你告诉我你愿意拜我为师,我决定收你为徒的那一刻,我便是想着要好好做你的师父。”说着容潮小心翼翼地拽上太叔奕衣袖衣角,一脸可怜兮兮地向他试着撒娇。

  太叔奕道:“我相信你。”说完,太叔奕默默地提起衣袖,挣开了容潮。

  容潮:……

  容潮道:“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刚刚他照了水面,虽然这副皮囊容貌可谓是俊美,尽管目前伤痕累累却也别样的赏心悦目,但是与容潮原先那副皮囊却并无相似之处。而直到他喊他“师父”前,他自认和他说的话都是陌生人之间最普通的谈话,没有可以暴露他灵魂的语句。

  太叔奕:“目光。”

  容潮:……啥?

  在太叔奕看来,他师父的目光最为独特——清澈淡然的目光中带着洒脱与不羁,人群中,尽管换了皮囊,可那熟悉的目光却不会改变,他只需一眼便可认出他。

  容潮疑惑道:“那你怎么知道我又活了且在这里的?”

  太叔奕默了片刻,他决意隐去一些事情,看向容潮,“昨日酉时,大师伯把你借尸还魂的消息告诉了我。”太叔奕听见郁天等三人下坡的声响,道:“他们快回来了。”随后他决定先简单说明,“师父你现在的身体原主人姓‘尤’名‘见怜’,本已有一千七百余年修为,此次北荒之行是其第七劫,不过他已渡劫失败。”

  太叔奕口中的大师伯便是容胤,容潮的大师兄。容胤身为命格神君,统领渡劫史,知道每一位渡劫者详情不以为奇。

  修仙最后一道劫,难度自然不低,据容潮所获得的信息,想要修仙而能够有缘入修仙路的不足十分之一,而能够渡到第七道劫的不足百分之一,成功渡过第七劫的则不足千分之一,常常是全军覆没。

  原来如此,容潮点点头,未再多问,郁天等人距离此处过近,他们不宜说过多,以免被对方听去。他们如今尚不宜暴露身份。

  临了,太叔奕神色微闪,终是下定决心,问了容潮一句:“师父,你收我为徒有没有……别的想法?”

  容潮闻言微微一愣,他刚刚不是都向他解释清楚了吗?!他真的没有要帮天后害他呀!

  容潮随即举起双手,可怜兮兮目光坚定道:“没有!日月可鉴,天地可表!”

  话落,太叔奕垂下眼睫,缓缓转身离开。

  这一刻,太叔奕觉得他比昨夜还要无力。

  不知是否是错觉,容潮似乎在他刚刚的双眸中看到了失落?

  容潮一脸懵。

  见徒儿已离开,容潮连忙追上太叔奕,低声道:“你刚刚怎么突然跑到我身后了?”

  太叔奕声音清淡:“我回头看见你似乎有些失神,有些……担心你。”

  容潮笑了,道:“我刚刚有了一点发现,不过还有些细节不能确定。”

  太叔奕道:“这泉水并不浅,我并没有遇到昨夜的情况,可能需要下去查看。”

  说着二人已经再次来到岸边。

  泉水清澈,却深不见底,水面波光粼粼,映着灌木丛,还有一对璧人。昨夜混浊的血水已完全消失不见踪迹,奇怪的是并没有尸体浮上来。

  “你们在这干嘛呢?”

  水面露出两只弯弯曲曲的人头,是少年与小女孩的。

  容潮转过身,看向走到他们身后的少年与小女孩,忽然身子贴上太叔奕,一双手挽上对方的左臂,眉目带笑,声音放软,道:“洗鸳鸯浴呀。”

  太叔奕:……

  少年、小女孩:呕……

  容潮看着眼前两位修道者眼中尽是“死断袖”的厌恶,又补充了句:“两位可要一起来一个?”

  少年道:“不不!不……用了。”

  小女孩道:“打扰了!”

  少年与小女孩终是忍不下容潮这般做作的身姿与语气,开口连忙告辞,连原本前来观察的目的都直接舍弃了。

  见少年与小女孩走远,容潮才松开太叔奕的手臂,收起故意表现出的矫揉造作的表情,他忽然想起往事,一对梨涡不自地浮现在脸颊。

  一直静静地配合容潮表演的太叔奕看见师父开心回味的模样,很快明白他在笑什么。

  容潮十分不配合的说道:“记得你作为学子初入九溪宫时,有一夜,九溪宫结界被破,师兄们察觉到有魔气,追至净泉,那夜我正巧……有事,躲在净泉,容渊与容璃他们追到那里,怀疑魔气与我有关,加上我自打入九溪宫两千余年来,从来没有去过净泉沐浴一次,他们立马抓住疑点,为难我。硬要我找出人证证明我一直在那儿,可那个点儿已经宵禁,净泉根本不会有人,自然不可能有人可为我作证。

  “正当我嫌烦打算一走了之算了之际,你却突然从假山后出来说了句‘学子可为六宫主作证’。我当时可真没想到,那时的你竟然会甘愿违反宫规领罚为我做假证!哈哈哈哈哈……我记得当时容花闻言脸都憋红了,睁着一双大眼睛,尽是诧异。那时六界除了我之外,只有三人知晓我是女儿身,容花便是其一,他那时肯定认为我们是一起洗了鸳鸯浴!哈哈哈哈哈……”

  太叔奕:……

  怪不得他觉得后来几天容花看他的眼神都不太对劲……

  看着容潮为了减小动静不引起注意而拼命忍笑,太叔奕脸色黑了三分。

  “华承,郭笑笑,你们两位怎么刚去月牙泉便回来了?有发现了?”声音娇滴滴,不用看容潮便知说话的是景璐。

  名为华承的少年开口道:“他们……那边……”结结巴巴的一句完整的话语都不全,容潮止住的笑意渐渐重现。

  小女孩郭笑笑生硬道:“那两位公子要沐浴,我们在……不太方便。你们有什么发现吗?”

  容潮弯起的眉眼瞧见身旁面色冷若霜雪的太叔奕,连忙收起笑容,徒儿要生气了!

  容潮道:“我们不如先去听听他们的发现?待会儿再折返回来入水查看?”

  太叔奕并未吱声,容潮偏头看去,他面容清隽,神色淡漠,容潮明白这是他默认了他的提议。

  “往北五里并无人烟。”景璐有些不甘道。

  “往东五里也无发现。”郁天语气微沉。

  华承看向老者道:“荀才先生,您呢?”

  荀才摇摇头,道:“我和苏浚往西五里也无异样。”

  景璐补充道:“不过,我们回来时在沙梁那边发现了一具新尸体。”

  郭笑笑:“昨夜被怪物俯身逃走的那人的?”

  郁天点点头。

  “这一劫怎么这么难?渡劫史就传递来了一个地名。现如今要做什么、目的地具体在哪儿,什么都不知道。”郭笑笑有些消极。

  郁天安慰道:“此劫只有你与华承是第五劫,我们可都是第六劫,对你们二人来说自然会觉得更难些。”

  荀才道:“其实也并不是什么都不知晓。后面几劫往往皆是除祸乱六界的妖兽灵鬼,昨夜的意外其实已经表明这附近有专噬灵丹的妖兽,想必我们收服了那恶物便可成功渡劫。”

  景璐恍然道:“今早发现的那具新尸体是不是说明昨夜的怪物已经逃走,接下来,我们只要找到它,除之即可?”

  荀才点点头,表示认可,余下几位也表示认同。众人舒了口气,没先前那么无措了。

  容潮一路听过来,末了笑了笑,轻声对太叔奕道:“同道中人这般和谐,这劫倒是罕见。” 虽说他们之间本质上并无竞争,可每一劫同道人却十分默契皆将彼此当做竞争对手,往往并不相互透露各自信息,以免对方获得优势。

  太叔奕道:“小心些。”

  容潮道:“嗯。”

  众人讨论间,看见容潮与太叔奕二人相伴而来。

  太叔奕的容颜使其无论身在何处总是极具吸引力,众人心中对其皆不自的生了几分好感,加上昨夜是他及时出手击退了那怪物,那琵琶声他们犹记在耳,众人对其灵力修为的高深身怀钦佩,但他身上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屏障,将除了尤见怜之外的他们都隔绝在远处,无法靠近。

  至于这位尤见怜,他虽然总是带着笑意,看着和善可人,可看到那笑意却令人莫名骨生寒意。

  华承讶异道:“你们不洗鸳……沐浴了?”

  “不急。”容潮找了个空旷地坐了下来,太叔奕在其身侧一同坐下。

  容潮看向华承与郁天,盈盈笑着问道:“你们昨夜落水时可看清那水中情况?”

  郁天为难道:“咳……当时有些慌乱,没太注意附近的情况。”

  华承看着容潮盈盈的笑意,只觉得背后冷飕飕,您能别对我笑吗?!

  郁天尴尬道:“……没有看清。”

  在容潮预料之中,很少有人能在那般慌乱的生死之间已经保持冷静细致观察周围的情况,能够自救已经很不错了。

  众人沉默间,荀才突然看向容潮与太叔奕,道:“不知二位公子此劫是第几劫?”

  一直以来都在容潮与太叔奕在获得他们获取的信息,而他们对却对这二人一无所知,这很难让人心安。

  容潮并未隐瞒,直言道:“第七劫。”

  闻言,众人大惊,一时间竟无人在意到容潮的回答是只指他一人的情况,而默认太叔奕也是第七劫。

  容潮虽然还未来得及问太叔奕的情况,但他向来沉默寡言,容潮回答,众人便会很容易陷入他已经替太叔奕回答了的错觉中。

  众人的惊讶再正常不过,原本他们得到的信息是此劫最高渡劫者是第六劫,自然将此劫当做第六劫的难度来准备,可突然间他们得知这劫中还有第七劫渡劫者,那么此劫的难度必定以第七劫为基准,要比他们预想的难度高的多!

  这其实也是九重天对他们的一种心理考验。

  容潮看着众人惊魂未定,决定再免费送给他们一个信息,淡然道:“这怪物善设幻境以获取猎物的灵丹,提升自我修为。刚刚我在岸边便不小心入了幻境,幸好及时识破。”刚刚走来的路上,他已经将此事隐去具体内容告诉了太叔奕,叮嘱其小心。

  景璐困惑道:“幻境?”

  容潮道:“猎物往往在不经意间入幻境,一旦在幻境中中招,猎物便会将其收为囊中之物。”他刚刚不过看了片刻水面,竟然便中了招,而太叔奕在岸边看了那么久,也无碍,想来是昨夜那怪物对太叔奕的灵力产生了阴影,不敢惹他只好继续欺负自己。

  郁天沉声道:“看来那怪物又回来了,并且就在这附近,极有可能在那泉水中。”

  华承恍然:“怪不得你们不洗鸳鸯浴了!”

  闻言众人吃惊地看向容潮与太叔奕:……

  容潮:……

  太叔奕:……

  当众人陷入沉思中时,容潮却注意到了这期间一直未曾开口的苏浚,这厮坐在容潮右侧,对容潮的目光恍若不知,慢悠悠地拿出了一本书籍,唇角勾着笑意开始来来回回翻看。

  那红底黑字的封面容潮最是熟悉不过——《娱乐鸟》,妖界乌鸦族族长乌青玄约四千年前创办,专录六界高层名人逸闻趣事的八卦书,半月一刊。

  《娱乐鸟》初办之际还是小范围流传,后来一炮而红六界皆知还是因为容潮飞升一事,此后容潮活着的一千九百余年,有他的八卦那一刊必定售罄。

  彼时,容潮以凡人之躯百岁成神,成为九重天最为年轻的上神,六界皆知,震惊之余满是赞赏。不久后,几位天尊一致认定其是未来“救世主”,其师尊太皞帝君也许其九溪宫未来掌门一诺,一时间宫外人皆尊称一声“少君”,时六界惊叹!入宫最迟,却最先飞升成神,一朝入职九重天,一时间沦为仙神人鬼四界美谈。

  那时九重天对人间的约束尚不多,修仙成神一事并未对凡人避讳,因而人间对容潮飞升上神入职九重天、身为六界“救世主”一事家喻户晓,皆为身为容潮同类而深感自豪,视其为人间的骄傲,为其修筑庙宇日日烧香供奉,好友恭祝新婚夫妇都是祝对方日后生下位小“容潮”。

  可是后来,有一期《娱乐鸟》爆料容潮的上神乃是其投机取巧而来,短时间内传扬六界。紧接着,《娱乐鸟》又爆料,身为布梦神君的容潮在其位却不尽其责,为神娇纵跋扈、滥用灵术、心无悲悯,一夜之间,容潮落入臭名昭著的境地。随之,人间纷纷拆墙砸庙,相互谩骂也将祝对方今后生出个“容潮”来视作最为狠毒的诅咒。

  九重天眼见人间大乱,连夜修补天规,抹去凡间有关容潮的记忆,禁止仙神妖鬼修道者在凡人面前提及容潮事宜。后来见效果不好,又多次修改天规,最后使凡人认为修仙成神仅是一种美好的传闻,实际上并无神仙,连妖魔鬼怪都成了信则有不信则无。

  但由于涉及容潮的《娱乐鸟》期期广泛流传,最后还是有几本残留于人间,渐渐容潮的事迹被编成话本,在人间成为神话传说。人间对容潮的评价也分成了两派,一派只信其神迹,一派只信其劣迹。但其余几界可没有被抹去记忆,畏惧容潮高深的灵力、不敢轻易惹他之余对容潮暗地里咒骂。

  按理说容潮与乌青玄间该是势同水火,但现实却并非如此,在此暂且不表。

  苏浚手中的《娱乐鸟》翻看的很刻意,容潮与太叔奕目光对视了下,双双看向那本《娱乐鸟》,他们虽然看不清这期《娱乐鸟》的具体内容,可其加大字号的标题却看得一清二楚——天帝私生子太叔奕消失一千八百年余年归来已是上神。

  是最新刊。

  容潮看清内容后立即去看身侧的太叔奕,看见他面容虽然依旧苍白,但神色却没有明显变化,心中微酸。

  太叔奕感受到容潮的目光,收回目光看向他,目光青涩而柔和。

  容潮明白他在示意自己无碍。

  看来苏浚已经对太叔奕的身份有所猜测并且此刻几乎已经肯定。也难怪,太叔奕当初出现六界,便一举登上《娱乐鸟》美人榜第一,且自此再未有变化。苏浚渡到第六劫想必也是花了几千年了,一千八百年前的事,他当时定然听过,知晓太叔奕并根据其容貌猜测出身份倒也不是太过奇怪。

  苏浚见目标达到,收起《娱乐鸟》,这时此前一同出去探路的郁天、景璐及荀才三人的目光一齐看向郁天,彼此间交换了眼神。

  容潮与太叔奕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并未多言。

  随后,景璐提议道:“我们先吃点东西,然后再想法子找出那怪物吧?”

  郁天彬彬有礼道:“好。”

  余下几位也纷纷点头表示认可,众人纷纷拿住自备的食物吃早饭。太叔奕昨夜收到容胤的消息后便立马赶来北荒,自然没有准备食物,而容潮也没有吃的,他今日借着恢复的微弱灵力仔仔细细检查了下这具身体,依旧是身无长物。好在他们都不是凡人,太叔奕已是上神,而容潮这具身体身为修道者,自然也是修过辟谷的,饿几天应该问题也不大。

  正当容潮自我催眠看不见他人的食物、闻不到味道时,苏浚注意到他们没有准备食物,随即唇角勾着笑意起身走了过来。

  容潮:一直勾着唇角笑也不怕嘴抽筋!

  苏浚道:“我这儿干粮还有不少,你们不如先吃点?”

  容潮抬眸瞥了苏浚一眼,旋即靠到太叔奕身上,粘着对方身体,细声细语道:“公子,怜儿想吃鲍鱼。”

  闻言苏浚嘴角抽搐了下:……

  郁天、华承:……

  苏浚又道:“那要不喝点水垫垫?”说着将手中的葫芦递上。

  容潮委委屈屈,道:“怜儿还想喝葡萄美酒。”看着苏浚双眼中那厌恶神色,容潮又补充了句:“要用夜光杯喝。”

  苏浚:……草!草!草!

  正当众人犯恶心之际,耳边传入一道语气中透露着几分温柔与宠溺的清冷声音。

  “怜儿乖,先忍忍,待此劫渡完,我便为你寻来鲍鱼葡萄美酒与夜光杯。”

  众人经不住一阵呕吐。

  容潮听着太叔奕略显生涩的声音,很是怀疑自我:……身边这位真的是他的徒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