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长夜将阑>第206章 俱往矣

  月夜的冷光透过门缝落在慕容楚嫣身上时,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冷战。

  “……是你,”慕容楚嫣发现开门的人是言枫华,当即嫌恶地扭过头去,“你来这里做什么,特地恶心我的吗?”

  言枫华笑了笑,道:“来看看你是否已经回心转意。”

  一年多之前,慕容楚嫣趁着言枫华熟睡之时摸出了一只磨尖的银簪想要下手,却被言枫华发现。后者扣住她的手腕冷笑道:“就凭你这点能耐,也想送我上西天?”

  “来人,”言枫华一脚将慕容楚嫣从床上踢到了冰冷的地板上,叫来了几个身强力壮的仆从,“把她带下去,关到地牢里,她什么时候回心转意了,什么时候再放她出来。”

  “你这个畜生!”慕容楚嫣被拽到门外时仍旧痛骂不止,“言枫华,你就是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混账!”

  如今她已然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待了一年有余。

  慕容楚嫣冷漠道:“不可能,我劝你早日死了这条心。”

  言枫华拍手而笑,道:“你果然还是那副我熟悉的样子,不错。”

  “不过我这次来找你,还有另外一个好消息告诉你。”

  言枫华贴近慕容楚嫣的耳畔,低声道:“慕容楚嫣,你马上就要做丞相夫人了。”

  “……你在说什么鬼话?”话虽如此,一股寒意却从慕容楚嫣的心口处慢慢爬遍四肢百骸,“什么叫我要做丞相夫人了?”

  言枫华欣赏着慕容楚嫣的神情,忽地伸手掰过她的脸颊,愉悦地低声道:“因为源素臣……他死了。”

  “……言枫华,你!”慕容楚嫣就要冲上来跟言枫华拼命,却被身边眼疾手快的仆从拦下,“你做了什么?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来人,带夫人下去收拾一番,”言枫华拂袖而去道,“她这副模样,怎么能做大魏的丞相夫人。”

  “……放开我,”慕容楚嫣撇开仆人的手,“我自己会走。”

  慕容楚嫣背对着众人,摸到怀中的香囊,想起源尚安的交代。

  “……楚嫣姑娘,你要记住,此事、咳咳咳咳……此事万万急不得……”源尚安拉住慕容楚嫣的手,语重心长道,“一旦着急,势必露出破绽,让他怀疑。”

  源尚安说的没错,她之前的确是太心急了,才忘了他的嘱托,叫言枫华抓了个正着。

  慕容楚嫣回到了房间,她将香料慢慢地撒入炉中,轻点胭脂,整理鬓发,换上了一副无可挑剔的笑颜。

  ——————

  言枫华发现慕容楚嫣变了。

  她不再像过去那样反抗着每一次房事,不再像过去那样对自己冷眼相加,她变得温柔和顺,会用秋波般的双眸望着自己,然后唤自己一声“夫君”。

  言枫华隐约觉得有地方不对,可温柔乡很快便让他放松了警惕,逐渐将种种担忧抛在了脑后。

  然而站在权力顶峰的快感似乎只有短短一瞬,自正光十七年秋开始,言枫华便渐渐觉得身子不适,小半年之后甚至到了卧床不起的程度。

  太医诊脉也只是说言枫华过于劳神劳心,才至于此,其余的什么也查不出来。

  剩下的话太医没有再说,但言枫华已经明白了:他已然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他不甘心,他正直壮年,怎么会轻而易举地被一场疾病夺取性命,更何况他才刚刚握住了大权,还没有品尝多少呼风唤雨、说一不二的快感。而且……

  而且他还没有孩子,一旦死去就意味着权力的断绝。

  言枫华感到似乎有人在摸着自己的脸,他睁开眼睛,发现人是慕容楚嫣,于是便握住她的手,道:“这些日子来辛苦你了。”

  他想让慕容楚嫣帮自己叫来新提拔的心腹,却发现门窗不知何时已经被封死了。

  言枫华倏忽之间意识到了什么,竭力地想支起身子:“慕容楚嫣……你、你……你想做什么?”

  下一刻,他猛地吐出一串白沫,身体不受控制地强烈痉挛起来。

  慕容楚嫣漠然地看着言枫华濒死前的痛苦挣扎,微微昂首道:“送您下黄泉罢了。”

  言枫华只觉犹如万蚁噬心,连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瞪大了眼睛,口角抽搐着无声道:“不可能……”

  “告诉你也无妨,反正你今晚必死无疑,”慕容楚嫣的微笑在言枫华看来分外可怕,“杀你的人不是我,是湘君大人。”

  “……不可能……”言枫华嘶哑低吼道,“他……他早死透了……”

  慕容楚嫣把怀中的香囊掏了出来,在言枫华面前晃了晃。

  这是源尚安交给她的东西。

  “敢问姑娘……”源尚安不停地咳喘着,“可愿为玉衡君报仇雪恨?”

  慕容楚嫣点了点头,透过泪光看见源尚安拿出来了一个香囊。

  “我平生喜好调香,”源尚安郑重地将它放到了慕容楚嫣手里,“这是我调的一种毒香和它的配方,若是放入香炉中点燃,日积月累,人必为此毒所害,且不易被发觉。”

  “……这里面还有它的解药……”源尚安又道,“若是姑娘在使用过程中不小心吸入,可以用它解毒……”

  说罢,源尚安以手帕掩住唇瓣,咳出了血。

  “湘君大人……”慕容楚嫣声泪俱下,颤抖地接过东西,“湘君大人……您也要好好……好好地保重身体……”

  “怎、怎么会……”言枫华听罢,瞳孔骤缩,似是怎么也无法相信一个死了四年之久的人还能留有后手,夺走自己的性命,他怒目切齿道:“源尚安、源尚安……你、你好、呃——”

  慕容楚嫣眸中泛着骇人的寒光,倏地伸手扼住了言枫华的咽喉,不叫他发出一点声音:“狗杂碎,到此为止了。”

  临死之际,言枫华在剧痛中产生了幻觉,他觉得眼前站着的、取他性命的人不是慕容楚嫣,这一刻,站在他面前的是源尚安……也许还有源素臣和源晚临……

  他终于再也不能挪动一下,言枫华重重地摔在床上,在如万箭穿心的疼痛中停止了呼吸。

  慕容楚嫣冷冷地看着这一切,良久才意识到自己流下了泪水,她伸手将之拂去,换上了一身红衣,而后慢慢走到了后院的宝库之中,抽出了了结。

  那把她曾经无比熟悉的刀,源晚临的贴身之物。

  源尚安曾说,他一定会派人来接走慕容楚嫣,确保她安然无恙,可她却不需要了。

  慕容楚嫣低声道,晚临,你瞧,我来嫁你了。

  她凝视着了结月下泛出的寒光,手起刀落,随他而去,惟余一地艳红的血。

  时人不知实情,只道言枫华和慕容楚嫣势必伉俪情深,言枫华病死之后,慕容楚嫣便果断地舍弃了一切,随他而去。

  没有人知道,慕容楚嫣心里真正的情郎是何人。

  闭上眼眸的那一刻,她恍然间看见源晚临笑着向自己伸出手来,柔声道:“别怕,我来接你了。”

  ——————

  “陛下……不好了陛下……”岑落匆匆来报,“外头、外头叛军来了……”

  “什么?”才收到言枫华的死讯,沈静渊还没能从中彻底反应过来,“哪来的叛军……你把话说清楚……”

  “是、是源素臣从前的部下……”岑落喘着粗气道,“一夜之间,几乎全反了……说什么、说什么丞相夫大人无故枉死,他们要为其讨回公道……”

  “怎么会这样?”沈知隐脑中也一片空白,“源素臣已经死了,这些人不是应该四散奔逃才对吗……”

  岑落道:“陛下、王爷,快逃吧!不然可就真的来不及了……”

  韩峥在城外勒马,冲着楚夕岭道:“楚大人,咱们该怎么办?”

  源尚安所料不错,韩峥知道这世间再没有人能治住他之后,自然毫不犹豫地起兵造反。他从来就没有把沈静渊放在眼里,只当他是个无能的小儿。

  楚夕岭原本计划接手源素臣的权位,可他没想到沈静渊敢动手杀人。为今之计只能改变策略

  既然他源素臣可以拥立傀儡,把持朝政,那么他照样可以。

  楚夕岭道:“先拿住一个年轻点的藩王,再把现在的那位解决掉。”

  韩峥一笑道:“这好办。现在咱们就能杀进洛阳。”

  “韩将军不可着急,”楚夕岭道,“我们此次的旗号是为丞相大人讨回公道,现在的那位咱们先捏在手里,等真的把大魏控制住再说。”

  “有理,”韩峥听得频频点头,“不过咱们也得先有个目标才是。”

  楚夕岭略一思索,道:“陛下误杀丞相大人,是因为受了城阳王这等小人挑唆,我们此次进京,是为了替陛下铲除奸佞小人。”

  ——————

  城中登时大乱,沈静渊连马车也顾不上准备,拉着源若樱匆忙跑到了云龙门外。

  沈知隐听到了韩峥欲诛杀自己的消息之后,连家中亲眷都顾不上救,只带了一些重要财物便和侍卫洛子清匆匆离去。

  马车扬起一片尘埃,沈静渊咳了一阵,才发现车上的人是沈知隐。他拉着源若樱呼喊道:“城阳王还请留步,可否载朕一程?”

  沈知隐如今只顾逃命,哪里还管的上沈静渊的死活,他置若罔闻,命令洛子清道:“加快车速!快走!”

  韩峥和楚夕岭领着人马杀入了皇城,却不见沈静渊和沈知隐的踪影。楚夕岭当即下令道:“封锁洛阳城门,谁也不能放出去。还有,你们几个去散布消息,就说谁能手刃城阳王,不仅既往不咎,还大大有赏!”

  “是!”

  “……怎么不走了?”沈知隐看着驾车的洛子清,如坠冰窟,“洛子清,你在等什么……”

  洛子清右手摸了摸剑柄,想起来了城中散布开来的消息。

  他旋即转过身来看着沈知隐,道:“楚大人已经说了,能手刃城阳王者,可保他性命无虞……王爷,对不起了——”

  “……洛子清你!”沈知隐甚至没能看清贴身侍卫的出剑姿势,便已经被他割断了咽喉。

  洛子清闭上了眼睛,猛地挥剑斩下了沈知隐的头颅,打算提着此物邀功请赏。

  ——————

  “去,走快点,”韩峥催促着沈静渊,上手推了他几把,“磨磨蹭蹭的干什么?”

  寒冬腊月里,沈静渊只穿了几件单衣——唯一的一件厚衣裳被他给了源若樱。

  沈静渊抬了抬头,在漫天风雪里看到了“永宁寺”三个大字。

  “走啊,怎么不走了?”楚夕岭骑着高头大马,用脚踢了踢沈静渊的肩膀,“又没少你吃没少你穿的,怎么这么没劲?”

  沈静渊握着源若樱的手,哈着热气替她取暖,低声哄慰道:“别怕……”

  “陛下……”源若樱心头一酸,抱紧了怀中还不到两岁的孩子。

  卫兵们把这对曾经的大魏帝后驱赶到了佛寺中:为了防止沈静渊逃跑,楚夕岭甚至给他身上栓了铁链。

  楚夕岭和韩峥这一路都在拿着他们撒气,原因无他:萧见尘和宇文瑄不知何时得到的消息,正在杀奔洛阳而来。

  “……肯定是左天机那小子做的坏事!”韩峥喝了一口酒,骂道,“当初真应该先杀了他。”

  楚夕岭心乱如麻,前方节节败退,萧见尘和宇文瑄赶来也只是时间问题。他烦躁地烤着火,道:“依我看,沈静渊那家伙不必留了,用处不大。”

  韩峥呛了一口酒,道:“那……那个小皇子怎么办?”

  楚夕岭转了转眼珠,道:“留着也是个祸害,不如尽早除掉。源若樱就算了,毕竟是丞相大人的女儿。”

  韩峥把酒袋喝尽了,拔刀就要去办事。

  沈静渊正和源若樱相拥在一起,这是自源素臣死后两人为数不多的相处时刻。沈静渊替她暖着手,听见源若樱声音颤抖着问:“那日明光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静渊的手一滞。

  “他们说,你亲手杀了我的父亲……就像昔日的西秦国君一样……”源若樱也没有料到自己会重复着先祖的命运,和姑奶奶源许意一样,亲眼看着至亲死于夫君之手,“我不信、我不信……沈静渊,我要你亲口跟我说……”

  “若樱……”沈静渊拉紧了源若樱的衣领,喉间一梗,终究是无言以对。

  韩峥在一旁拍手冷笑:“好一个夫妻情深。”

  沈静渊心头一震,将源若樱挡在身后:“你要做什么?有什么事都冲着朕一个人来,不许动她。”

  韩峥慢慢抽出了佩刀,冷笑道:“您还当自己是天子啊?”

  “你……”沈静渊动作一瞬凝滞,似是预感到了什么,“不劳韩将军动手,朕自己来。”

  “好,”韩峥把一条白绫抛到了沈静渊手中,“我就坐在这儿看着陛下自己动手。”

  “陛下!”源若樱冲上前想要拦住沈静渊,却被侍卫拽起,“韩峥,昔年我叔父是如何待你的?你便是这样报答的吗?”

  韩峥听她提起源尚安,心中无名火更甚,他大怒道:“源尚安……哈哈哈哈……他源尚安他妈的算什么东西?!没有一天不想取老子的命!我敬他贵为府君,才一直客客气气没有动手,否则老子早把他碎尸万段了!”

  “源若樱,你不要得寸进尺,”韩峥道,“老子要不是看在源尚安还算有点良心的面上,你也活不过今天。”

  “陛下!”源若樱看着沈静渊的脖颈上被勒上了白绫,声嘶力竭道,“韩峥,你安敢弑君!”

  “老子不仅敢弑君,”韩峥命人抢过源若樱怀中的孩子,而后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老子还他妈的敢杀太子!”

  “你、你们……”源若樱看着地上那团模糊的血肉,看着沈静渊倒下的身躯,失声哽咽起来,“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畜生……我父亲若在,你们安敢如此……”

  ——————

  宇文瑄在山下勒马,道:“公子,如今怎么办?”

  萧见尘道:“败军之将,必不能长久,包围此地,敌军不久之后势必大乱。”

  宇文瑄点了点头,立即带人围住了山岭。

  不出萧见尘所料,一直跟随楚夕岭和韩峥的将士眼见无望,果真大乱,顾不得禁令争先恐后地下山请降。

  “回来!都给我回来!”楚夕岭怒道,“谁敢跑下山?给我立即斩杀!”

  萧见尘拉起长弓,嗖的一声直接穿透了楚夕岭的胸膛,他冷漠道:“谁能斩杀楚夕岭和韩峥,我赦他无罪!”

  人潮蜂拥而上,将两人团团围住,数不清的长刀长枪刹那间一起捅了过来,将楚夕岭和韩峥刺得满身血洞。

  宇文瑄眼见前方告捷,高声道:“贼帅已死,投降不杀!”

  而后他跪拜在地,朗声道:“天下不可一日无主,而今乱贼已平,还请公子早入洛阳、坐镇江山!”

  萧见尘却忽而扔掉了手里剑,摇头道:“我无意权位江山,该结束的,便让他结束吧。”

  他落寞地转过身,望见谢时归远道而来的身影,后者见他满身血污,连忙下马道:“你怎么样,哪里受伤了吗?”

  萧见尘摇了摇头,谢时归又道:“既然一切无恙,那我们回家吧。”

  “……家?”萧见尘一个人走向夕阳下的古道,“我哪里还有什么家啊。”

  宇文瑄望见萧见尘要转身而去,急道:“公子万万不可,公子有大功于魏,合该执掌天下。”

  “执掌天下?”萧见尘道,“这天地间从来没有什么新鲜事,你方唱罢我登场,一切都不过是个轮回罢了,周而复始地上演,即便我执掌这处天地,也改变不了什么。”

  大魏气数已尽,新任的帝王很快便会重新拟定国号,封赏各位功臣兄弟。而后一切又会重新上演,皇室宗室相互倾轧、朝臣之间内斗不休、黎民百姓苦不堪言,最后忍无可忍,再度揭竿而起,建立另一个崭新的王朝。

  萧见尘默听着人间似曾相识的热闹,终究也没有回头,这天地间亘古不变的,唯有一片青山犹似洛中。

  天上乌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沉吟屈指数英才,多少是非成败。

  富贵歌楼舞榭,凄凉废冢荒台。万般回首化尘埃,只有青山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