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长夜将阑>第205章 浪淘尽(下)

  “杀我?”源素臣按着朱厌的剑柄,似是不相信沈静渊敢有此等勇气,“凭你?还是凭他们?”

  “休要听他胡言!”奚和延领着近百名军士道,“今日此贼必死无疑!诸位,名扬天下便在此刻!”

  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兵士手持长刀,顷刻间猛扑上来,纵源素臣昔年身经百战,仅凭一人也难以从中轻易脱离。

  生死瞬间,源素臣心念电转:只要他能够接近沈静渊,挟持他作为人质,这些人势必会投鼠忌器。想到这里,他立刻执剑刺入挡在面前士兵的胸膛,试图朝前再近一步。

  “陛下小心!”杨景涟见源素臣朝着沈静渊走去,几乎是刹那间便明白了他的意图,杨景涟不顾一切地窜身扑过来,两手死死地抱住源素臣的腿,不叫他前进。

  “你……”源素臣恼怒之下,像是疯了一般地抬起右脚,照着杨景涟太阳穴猛踹下去,杨景涟顿时满面鲜血,“松手!给我松手!”

  “就是现在!”奚和延眼见源素臣受挫,心知这是绝佳的机会,“动手!”

  其余军士踩过同伴鲜血横流的尸体,纷纷挥刀而来,与此同时,埋伏在后方的另一队兵士趁机摸出了早已准备好的铁链与镣铐。

  杨景涟被源素臣踹得满面血污,脑中一阵一阵地发白,早已经失去了神志,但他的两手依旧牢牢地扣住源素臣的左腿,不叫他前进半步。源素臣见他执意不放手,杀心渐起,提起朱厌朝着杨景涟的肩膀刺了下去。

  那一剑力道之大,几近要将杨景涟生生地断为两截。根本不用细想,也该知道这一剑下去杨景涟必死无疑。然而杨景涟还是维持着原本的姿势不肯撒手,这一举动彻底惹恼了源素臣,他重复着刺入拔出的动作,嫣红的血液溅得满手都是,似是要将此人的五脏六腑完全捣碎才肯罢休。

  亲眼目睹了心腹大臣的惨死,沈静渊悲痛欲绝,嘶哑道:“源素臣,朕今日必杀你!”

  源素臣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捅了杨景涟多少下,那具尸体已然看不出来原本的形状,躯干处和一滩糜烂的肉泥没什么区别。

  他意识到这个人已经死透了,这才厌恶地将之一脚踹开,挣脱了束缚。可是满手的鲜血致使源素臣此刻双手滑腻,根本握不住朱厌。身侧埋伏着的甲士迅速捕捉到了源素臣暴露出来的破绽,带着镣铐的铁链从暗处飞出,趁他不备锁住了他的脚腕。

  身后的侍卫一起用力拖拽,铁链叮咚作响,源素臣站立不稳,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奚和延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率着甲士潮水般涌了上来。

  利刃总算是划伤了源素臣的身躯,然而疼痛不仅没能让源素臣放弃抵抗,反而使他愈发怒不可遏。源素臣抬起右脚踹向奚和延的心口,又一剑将对面的侍卫捅了个透心凉。

  奚和延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勉勉强强地支起身子,内脏好似痛苦地蜷曲在了一处,他眉头深缩,下一刻忽地咳出了几口血。

  脚腕处被铁链扯拽出了红痕,隐隐有发肿的迹象,源素臣受制于人,全然无法移动半步。身旁的甲士像是怎么也杀不完一样,倒下一批,很快便有另一批人顶上去。攻势与封锁越来越密,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焦躁不安的滋味并不好受,源素臣用手肘将扑上来的侍卫打昏在地,又抡起身边的铜烛台砸得人头破血流,心神愈发凌乱不堪。

  “陛下当心!”眼见源素臣渐渐逼近沈静渊,奚和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从地上爬起,挥剑朝着源素臣的心口刺去。源素臣瞬间侧身闪躲,胸前衣襟被长剑划成了碎片。

  而就在这一刻,源素臣看见那只被他贴心放着的荷包在混战中掉落,随后被刀剑碎成了两段。

  ……那是源尚安的遗物,上面还沾着他的血。

  源素臣不敢去洗那只荷包,也不忍心去洗那只荷包,自正光十三年来,他就用方巾将其小心翼翼地包好,放在了衣襟里贴近心口的位置。

  荷包上的血发黑,他的主人已经离开了三年之久了。

  “……你该死!”源素臣眼睁睁地看着那断为两截的荷包溅上了新的血污,被冲在前方的甲士不停踩踏,他蓦地扼住奚和延的喉咙,发疯一般地呢喃道,“还给我、还给我……”

  “……陛下!”奚和延心知自己多半也到头了,他拼尽全力抬剑刺入源素臣的腹部,“陛下……诛杀奸佞就在此刻!陛下……陛下动手啊陛下!”

  源素臣不顾疼痛,猛然推开了奚和延,腾出左手按住不停流血的腹部,他望见沈静渊朝自己奔来,濒临崩溃般用朱厌砸向拴在脚腕处的铁链。

  铁锁破开的那一瞬,朱厌也到了尽头,源素臣管不了那么多,扔掉朱厌就要拔起来另一把插在尸首上的长刀——

  而在这之前,他听见了匕首贯穿心口的声音。

  源素臣不可置信地低头一看,沈静渊双目发红,拔出怀中的匕首,瞄准了他暴露出来的破绽,双手握住柄端,捅进了源素臣的心脏。

  沈静渊喘着粗气,疯癫一般地大笑起来,他用力逼得源素臣步步后退,直至将其抵在了殿中石柱上。

  “源素臣,你后不后悔?”沈静渊边笑边问,将刀刃又朝深处扎了几寸,“后不后悔没有直接杀了朕,然后自立为帝?”

  “朕自从登基以来,没有一日……没有一日不想杀了你……”沈静渊重复着捅入的动作,手边血点四溅,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朕早就想清楚了,哪怕和你一同身亡,朕也绝不甘心做个傀儡任人摆布!”

  源素臣看着这个由自己一手扶植起来的傀儡,看着心头血沿着寒刃滴滴答答地滑落在地,似是仍然不相信沈静渊能有如此勇气。他感受到了体温的极速流逝,冷汗刺得他双目作痛。源素臣艰难地喘着气,伸手试图扣住沈静渊的咽喉,和他同归于尽。

  殿外不知何时响起了人声。

  源若樱听到了消息,跌跌撞撞地朝着明光殿奔来,却被门外的侍卫拦住了。

  “……父亲!”源若樱知道殿内正在上演着什么,声嘶力竭地哭道,“父亲……”

  听到了女儿的哭声,源素臣骤然发狠掐住沈静渊的喉咙,含着血沫道:“你敢伤她……你敢伤她我饶不了你……”

  沈静渊奋力挣扎着,嘶吼道:“带她走……带她走!别让她过来!”

  侍卫听到了沈静渊的号令,无情地推着源若樱离开。

  “我不要……你们放开我……父亲、父亲!”然而源若樱毕竟是个女子,眼下还怀有身孕,即将临盆,哪里能抵抗得了身强力壮的士兵。

  源素臣将沈静渊推倒在地,提起长剑踉踉跄跄地步步上前,就在沈静渊要以为自己即将命丧于此的那一刻,他瞥见眼前高大的身影止不住地摇晃,血点随之溅在了自己的面颊上——

  沈静渊僵硬地抬头。

  他看见粘稠的热血从源素臣心口的黑洞中汩汩流出,看见往日那个呼风唤雨、雷厉风行的权臣再也支撑不住身躯,扶着伤处,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这一幕带着虚幻感,沈静渊如坠梦中,似是不敢置信他渴求的一切今时今日真的实现了。

  源素臣唇齿之间尽是鲜血,他按着心口处的血洞,将剑刃插在地面上,企图支撑着自己不要就此倒下。

  涌出的血液带走了他原本清晰的五感,眼中的天地似在扭曲倒悬,自额角淌下的冷汗遮盖住了他的视野。

  他无意回想自己毁誉参半的一生,只是抬眼望着殿中那象征着帝王之位的宝座——宝座之下静静躺在地上、裂成两半的荷包。

  荷包上如今也沾上了自己的血,他和他的血混在一处,再没有人能将之清清楚楚地分开。

  源素臣慢慢拔出了那把剑,摇摇晃晃地向着那只荷包走去,妄想在生命的尽头重拾起那份独属于自己的眷恋。

  “……陛下……陛下!”身受重伤的奚和延目睹着源素臣步步逼近沈静渊,以为他要和沈静渊同归于尽,竭力想再度支起身子,“陛下当心呐……”

  其余的卫士也或死或伤,没有人能站出来再为沈静渊护卫左右。

  慌乱之下,沈静渊浑身僵直,连撒腿就跑的本能也被抛在脑后。他就这么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源素臣慢慢靠近自己。

  “陛下!”言枫华和沈知隐得到了消息,匆匆忙忙闯入明光殿。

  “……不好!”沈知隐望见源素臣提着长剑,目眦欲裂,“他还没死……陛下!”

  言枫华当即从满殿的尸体上拔了一把长刀,飞速地绕到了源素臣背后。他双手持刀,狠命地将之没入了源素臣后心。

  带血的霜刃倏忽之间从心脏钻出,源素臣咳出了更多的鲜血,他缓缓地转过身来,看见背后的言枫华瞪大了眼睛。

  即便他身受重伤命不久矣,可昔日权倾朝野、一手遮天的气势犹存,言枫华不知为何只觉得双膝一软,砰的一声摔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连动也动不了了,只剩一张嘴拼命地做着“大人饶命”的口型。

  “你、你……”源素臣血流不止,脚步虚浮,似有所言,却最终只是咳出了更多的血而已。

  他知道自己到了尽头,但他仍旧不愿倒下或是跪倒在地。源素臣倏地拔剑刺穿了脚掌,将自己钉死在了地面上,维持着站立不倒的姿势。

  ……人死之后,当真有黄泉地府么?

  他不知道答案,他一向是不信神鬼之说的人,可是在合上双眼的那一瞬,他也奢望着世间当真有冥府黄泉。

  就当是,三年之后,前来寻他吧。

  明光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时间仿佛也凝滞不前。良久之后,直到言枫华确信血都已经干涸了,才敢缓慢起身,上前试探着源素臣的鼻息。

  言枫华忍不住面露喜色,他跪倒在地,朝着沈静渊砰砰砰地磕头,高声道:“微臣恭贺陛下铲除奸贼!恳请陛下亲掌朝政,换天下太平清明!”

  说着伏拜于地,和余下的甲士以及沈知隐一块山呼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