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长夜将阑>第191章 吾往矣

  源尚安给源素臣掖好了被角,而后在他身边躺了下来。

  源素臣虽然闭上眼睛,却没有真正入睡,他听到动静后睁眼看着源尚安,和他额头相抵,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道:“夜里还咳血吗?”

  “……我又不是痨病,哪会日日夜夜咳血不停?”源尚安道,“只是心口那里有旧伤罢了。”

  源素臣确认源尚安没有在发着低热之后放心了不少:他从前跟岳观世身边当学徒工的时候,曾听他提起过,得了痨症的人除了咳血之外,往往还伴随着低烧。

  “对了,昨日赵璩派人送报,从前那个来自梁国的齐王萧宝夤,最近有些异动,”源尚安道,“那些奏报我都看过了,只怕此人早有反心。”

  源素臣冷哼了一声,眼神轻蔑:“意料之中。”

  “他本就是南梁宗室,为求自保才投靠的我们,”源素臣道,“近年来官兵四处征战平叛,各有胜负。他又不是那种出类拔萃的将才,自然害怕吃了败仗之后遭到猜忌清算,思来想去,不如索性自己先反了。”

  “你放心,此人志大才疏,构不成心腹大患,”源素臣道,“只要朝廷派出兵马,只要他萧宝夤胆敢举兵自立,那么他就必死无疑。”

  源尚安伸手去触碰源素臣的眉眼,轻声道:“歇息吧。”

  源素臣闭了一会儿眼,不知为何又突然睁开:“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心跳得厉害,好似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就要发生,即便闭上眼睛,也难以入眠。”

  “你就把眼睛闭起来,什么也别去想,”源尚安道,“放轻松些,很快就能入睡的。”

  “来,手给我,”源尚安又道,“我知道这腕上有穴道,稍微按一按,人就容易犯困。”

  源素臣依照他所说闭上了眼睛,又把两手交给了源尚安,果真如源尚安所说,他不一会儿便沉沉睡了过去。

  源尚安听见源素臣的呼吸声总算是平稳了下来,自己这才松开他的手,也合上了双眸,与他同榻而眠。

  梦里不似初冬之夜这般寒冷,时辰还停留在春暖花开的时节。春日透过如雪的梨花,撒下一地碎光。

  源素臣看着树下那个才到自己胸口的少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人虽然年轻,可已有了一份远超同龄人的沉稳,他答道:“本随父亲姓源,后为了隐瞒身份,跟着表哥一家姓师,改名师渡影。”

  源素臣已经知道了这名少年的近况:父母双亡,表哥一家养了他不到一年,就开始抱怨师渡影给他们增添了额外的负担。师渡影也不是那种厚脸皮赖着不走的人,他知道了表哥家的不情愿之后,简单说了几句感谢的话,便再一次离开了。

  “你放才说你是源家之人,”源素臣的问话中带着些许试探,他想看看这个异乎寻常成熟稳重的少年会做出来什么样的回复,“那你同我是什么关系?”

  “大人若不弃,”师渡影道,“我愿以侍父之心,侍奉大人左右。”

  “好一个侍父之心,”源素臣看了看随风飘舞的梨花,又转而看着师渡影,“你这话答得好,叫我平白无故地多了一个儿子出来。”

  师渡影知道源素臣这是同意收留自己了,于是喜悦道:“谢大人厚爱。”

  源素臣对师渡影要求一向严厉,而师渡影自己确实也不负他的期望,交代下来的任务样样完成得都是极好。源素臣虽然喜怒不形于色,但显然更喜欢带着师渡影一块面对外人,算是不动声色的赞赏了。

  底下的人都是混迹官场多年的老油条了,久而久之自然琢磨出来的源素臣的用意:那就是将师渡影当做未来的接班人培养。

  也因此,源素臣的记忆里,两人甚少有促膝长谈、交换心事的时候。虽然师渡影说会像对待父亲那样尊敬源素臣,源素臣也答应了把他收为养子,可这么多年以来,两人之间的关系却更接近于上下级而非父子。

  说不遗憾那是不可能的,源素臣自然会暗自后悔为什么当初没有再对他更好一些、柔和一些,问问他的心事,问问他每天过得是否喜悦欢欣,问问他是否也悄悄地有了心上人。

  源素臣仰头望着漫天飞白,一时间分辨不出来到底哪些是梨花,哪些是冬雪,只见师渡影一袭黑衣,在一片琉璃世界里分外扎眼。

  “……师渡影?”源素臣下意识地发问,“你站在那里干什么?”

  师渡影在一地雪白中朝着源素臣缓缓跪下,郑重拜道:“盛筵必散,流云易分,花有开谢,月有圆缺,料想这世上原本就没有天长地久之事。如今在下也要远行,还望大人不要惦念,保重身体最为要紧。”

  “……什么?”源素臣朝着师渡影的方向走去,可奇怪的是,无论他走了多远,两人之间的距离却始终没有任何改变,他无论如何也接近不了师渡影,“你不要胡思乱想,快回来!”

  师渡影却依旧不为所动,他跪拜道:“大人养育之恩,在下无以为报……”

  后面的话源素臣听不真切,只知师渡影最后说了一声“永别”。

  这真假参半的梦做得源素臣有些心痛,眉头也不由自主地揉在了一起,他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得很不踏实。

  天光透过窗棱撒在源素臣的面上,后者像是反射一般,猛地从床上坐直了身子,源尚安被他这么一动,人也跟着醒了。

  “兄长,”源尚安道,“今日休沐,不必早朝,可以再歇一歇的。”

  源素臣似乎还没有从梦境中彻底转醒过来,他有些慌乱地握住源尚安的手,问:“师渡影呢?师渡影人呢?”

  “大人、大人!”源素臣听到外头的哭声,连忙披衣起身,叫人进来:“怎么了?”

  “大人……”温云翘抹着眼泪,源尚安眼尖,注意到他腰上捆着一圈白布。

  “温云翘,”源尚安道,“你这是在给谁戴孝?”

  “大人……”温云翘哭道,“右使大人他……遇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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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爷听说了么?”言枫华道,“突厥人杀了师渡影。”

  “哦?”沈知隐有些意外,“杀人……要换做是本王,绝对不会这么早就下手。”

  “到底是塞外的蛮人,”言枫华道,“所以没有见识,目光短浅。”

  沈知隐正打算饮茶,忽地感觉言枫华这话有些指桑骂槐的意味,他放下茶盏,道:“本王觉得你这话意有所指,是在说源素臣么?”

  言枫华提及源素臣便有些心虚,他改口道:“我只是随便说说。”

  “对了,”沈知隐又道,“你新看上的那个费崇,似乎被源尚安派的人杀了。他们虽然没能救出师渡影来,可是却查出来了费崇是个叛徒,把他解决掉了。”

  “……那是他活该,”言枫华对于曾经的盟友毫不怜惜,“无能的人就是应该被杀。源尚安做的好。”

  师渡影的死在言枫华的意料之外,他和这个人谈不上什么冤仇,言枫华是为世家出气,同时也为自己青云直上铺路,这才想法设法地解决源素臣。

  不过这个结果对于言枫华而言并不是坏事,他道:“王爷,咱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沈知隐没有回答言枫华,不想暴露自己的算盘。

  他知道了萧宝夤潜藏反心的事情,决定用此人来唱一出借刀杀人之计。

  “哎,对了,”沈知隐忽然想到了什么,“洛子清人呢,怎么没见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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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云翘提着被五花大绑的洛子清,把他扔到了源尚安眼前,冷漠道:“跪下。”

  源尚安弯下腰,低头打量了几眼:“这是哪位?”

  “城阳王的贴身侍从,叫洛子清,”温云翘扬起下巴道,“回来的路上顺手抓的。”

  洛子清见了源尚安,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腿软,他连连磕头,道:“湘君大人饶命、湘君大人饶命!小的愿意为大人效忠……还请大人饶过小的一命吧……”

  “你不是城阳王的侍从吗?”源尚安道,“怎么上赶着要效忠于我来了?这话从何说起啊?”

  “大人……”洛子清哀求道,“您想知道什么……我都说、我都说!只要我知道……”

  源尚安问:“你知道什么?”

  “我、我……”洛子清语无伦次,“我知道、我知道王爷他、他一直视郦道元郦先生为寇仇,必除之而后快……我也知道、知道原先的王妃,死得蹊跷……”

  源尚安笑了笑:“你今日为了活命,毫不犹豫地出卖了城阳王。我怎么知道你来日会不会因为同样的理由,再一次背叛我呢?”

  “……”

  “把他放回去吧,我留他在城阳王身边有大用,”源尚安伸手拍了一下洛子清的胸膛,笑道,“我想你能背叛他第一次,就会背叛他第二次,对吗?”

  “大人,我……”

  “你且记着一句话,来日若有大动乱,你不必护着你们家王爷的命,保全自己才是要紧,”源尚安道,“你到时候只要人能活着,自然有我派的人来接你。”

  “温云翘,”源尚安又道,“放他回去吧。不过洛子清,我提醒你一件事,今日的事情你要是敢说出去半个字,我便要你的命。”

  温云翘打发走了洛子清,又道:“大人,下面……”

  “准备一下,”源尚安站起身道,“随我进宫面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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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湘君大人,”沈知隐在宫门外看见了源尚安,“许久不见,不知大人的身子骨好些了么?”

  他说这话时源尚安正在掩唇咳嗽,分明是在阴阳怪气,温云翘立刻要挡在源尚安身前,他却挥手示意不用,道:“不劳城阳王费心。”

  源尚安已经知道了沈知隐把郦道元调往前线,监视萧宝夤的消息:“城阳王,我劝你一句,人在做天在看,萧宝夤造反只是时间问题,你用心歹毒,分明是要郦先生去送死。”

  “本王的提议可是陛下点头的,”沈知隐道,“难道湘君大人要陛下朝令夕改,收回成命吗?再说了,郦道元他自己可还没有说什么呢,大人您怎么就先着急了?”

  “你……”源尚安想说什么,可一瞬间气血上涌,咳喘得更加猛烈,“城阳王,借刀杀人这四个字你玩的好。”

  “你与其站在这里和本王说这些没用的,倒不如想着怎么把郦道元追回来才是正经。”沈知隐道。

  “城阳王……”源尚安险些咳出血来,但他转念一想,如今先拦住郦道元北上才是最为紧要的事,旋即转头道:“温云翘,走,去找郦先生回来。”

  暮色苍茫,夕阳让城门楼上染上了火一般的颜色,郦道元最后看了一眼洛阳,而后头也不回地踏上了独属于他的未卜前路。

  “郦先生!郦先生!”源尚安顾不上自己的身体,小跑着赶到了郦道元跟前,“郦先生,萧宝夤反心已是昭然若揭,此行必定万分凶险!还、还望先生三思啊!”

  郦道元的笑意中有了然,有欣慰,亦有看淡生死后的无畏,他道:“为国尽忠,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这本就是我之职责。”

  “不,这不是职责,”源尚安为了劝他放弃此行,已经有些口不择言,“这是、这是城阳王的骗局,他恨先生入骨,他知道萧宝夤必反,他是……他是故意要将先生往绝路上引……先生万万不能中计啊。”

  郦道元坦然道:“总归是要有一个人站出来的,既然满朝无人敢担此重任,那总得有人挺身而出、为国分忧吧。”

  他握住了源尚安的手,笑道:“孟子有云,虽千万人,吾往矣。尚安小友,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