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长夜将阑>第183章 与君绝

  乌洛兰白音如遭雷击,身体本能地下跪,道:“小女不懂事,令陛下蒙羞,是……是微臣教导无方……”

  沈静渊微微偏头,道:“不懂事?朕瞧她分明懂的太多了些,所以心才会跟着外人飘了。”

  源素臣却不慌不忙,沉声道:“陛下,微臣以为此事未必就是贵嫔娘娘背叛了陛下。简酌再怎么说,毕竟是一个残缺之人,说句不好听的,贵嫔娘娘委身于他,能求到什么?微臣以为不妨先问清楚实情。”

  “简酌,”源素臣又道,“你把这几日的情形如实说来,不要有一点隐瞒。”

  简酌整个人几乎只剩下了皮包骨头,躯体上伤痕遍布,血痕发黑,显然是受尽了折磨。他猛烈地咳喘着,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嘶哑道:“陛下……我、我未曾……未曾引诱贵嫔娘娘……”

  “当日梁军杀入洛阳,北海王、北海王篡位称帝,贵嫔娘娘没来得及逃走,所以……所以我……”简酌胃里难受,近乎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了,“我不忍心见北海王凌辱娘娘……这才、这才私自决定,带娘娘出宫的……此事、此事与贵嫔娘娘无关……陛下、陛下若要责罚,还请责罚我一人……”

  “你倒是痴心不改,”沈静渊道,“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朕焉知你不是做贼心虚,才想趁着决战带乌洛兰氏离开皇宫?”

  简酌唇瓣颤抖不止,他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却最终认识到了自己百口莫辩的处境,他俯身一拜,道:“请陛下明鉴,我绝无歹念。这些事情从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贵嫔娘娘精神失常已久,她对这一切全不知情。”

  沈静渊再次看向乌洛兰丹姝,道:“那你呢,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说?”

  乌洛兰丹姝早已经与疯癫之人无二,不仅衣衫褴褛形容枯槁,眼球也像是死鱼的眼珠一般,呆呆地盯着地面,转也不转,良久才喃喃自语道:“什、什么……”

  源尚安虽然这一次选择了支持沈静渊,反对源素臣夺权,但他看见乌洛兰丹姝这般模样,也不免痛心疾首。他出列道:“陛下,依微臣看,贵嫔娘娘神思恍惚,多半是受过了极大的刺激。眼下只怕也不宜对她进行问讯。”

  沈静渊琢磨着源尚安的语气,又开始疑心他那些说辞只是在蒙骗自己,其实是在同源素臣一块唱双簧。他佯怒道:“一派胡言!不管怎么样,此事一出,就是宫闱丑闻!朕岂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他又看向源素臣,道:“丞相大人,您说朕说的对吗?”

  这一而再再而三的事情终于把源素臣积攒多日的怒火推向了顶峰,若是朱厌还在手边,源尚安都快要以为他会拔剑动手一决生死了。然而源素臣却只是大笑不止,旋即道:“微臣为陛下赴汤蹈火、披荆斩棘多年,陛下今日却要为一些捕风捉影、子虚乌有的传言,对微臣痛下杀手吗?”

  “放肆!”沈静渊一拍龙椅扶手,险些暴怒,“谁允许你同朕这般说话!”

  “兄长!”源尚安也上前一步拦住了源素臣,“你非要把一切弄到不可开交、无法挽回的地步吗?”

  “源素臣,你不要以为朕真的不敢动你,”沈静渊道,“朕往日谅你毕竟有拥戴之功,为国操劳多年,又是皇后生父,朕的亲家,朕才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让一切闹得太过难看!但你屡次三番地藐视皇权,目无法纪,朕绝不能容你!”

  “岑落,”沈静渊喝道,“带人上来!”

  “是。”

  几名被五花大绑的士兵在沈静渊的号令之后,被人提了上来。

  发觉那些是自己布置的士兵之后,源素臣怔了片晌,沈静渊没给他反应的机会,果决道:“丞相大人,这些可都是大人亲自布置的人,不知大人还认不认识?”

  “来,”沈静渊眼带轻蔑道,“当着百官的面,也当着朕的面,你们好好说一说,丞相大人吩咐你们做什么了?”

  “陛下、陛下……”其中一人痛哭流涕,膝行到台阶前,“我、我不敢说……这些、这些都是犯上作乱之言语……我、我不敢说啊……”

  说罢,他连连给沈静渊磕头,弄得额头上全是血迹,源素臣冷冷瞥了他一眼,道:“什么东西,胡言乱语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陛下……陛下,我、我都说,只希望、只希望陛下能宽宥我的一家老小……”那人泪流满面道,“丞相、丞相大人叫小的随时待命……准备、准备动手……”

  “荒唐!”沈静渊责骂道,“这是弑君谋逆的大罪!你休要胡乱攀咬!”

  “我……我、小的不敢……小的说的句句属实……”

  “丞相大人!”官员之中已有人看不下去,“你这是公然谋反!”

  “你这是大逆不道!”

  “微臣恳求陛下处置!”

  沈静渊神色骤变,看着源素臣道:“丞相大人,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掩藏在帘幕后的刀斧手们听见沈静渊这句话,个个瞬间兴奋了起来,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有了用武之地,就等沈静渊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即刻上前动手。

  源素臣看着沈静渊,忽地又转头看了一眼源尚安,电光石火之间,他突然想明白了一切。

  这是他的挚爱设下的一场局,为的是引他入套。这个人知道自己会心甘情愿地入局,也会心甘情愿地束手就擒。

  他当真是……算无遗策。

  “陛下!”之前还在源素臣面前谨小慎微的礼部尚书也站了出来,“陛下,微臣恳求陛下要丞相大人当庭立誓绝无凡心,否则必遭天谴!”

  “请丞相大人宣誓效忠陛下!”

  这一声声的呼喊犹如催命符一般,源素臣知道自己终究败在了源尚安的手里,他情愿,却又不甘。

  源素臣硬生生笑了出来,换了一张温和的神色,让步道:“……陛下十有八九是误会了,微臣一片赤诚之心,怎么会谋害陛下呢?想来该是有人刻意挑唆,陛下不用担心,微臣这就为陛下除去隐患。”

  “来人,”源素臣肃然道,“先把这几个满嘴胡言乱语的东西带下去!”

  他复又看了一眼简酌,道:“你自行了断,不要脏了陛下的手,坏了陛下的名声。”

  “……是,”简酌很想再看一眼乌洛兰丹姝,但他知趣地收回了目光,“那……小人谢过丞相大人的大恩大德。”

  外头惨叫声传来,沈静渊知道这是杀人的声音,因此尽管表面镇静,心里还是着实一惊:他真没有想到源素臣此人居然能薄情寡义到如此地步,手下的人说杀就杀,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

  做完这一切之后,源素臣跪地道:“陛下,微臣在此地立誓,此生效忠陛下,绝无异心,若有违逆,必不得好死。”

  说罢,他起身冷脸看向源尚安,淡漠道:“走。”

  ——————

  “啪”的一声,沈静渊将一本奏折狠狠摔到了地上。

  “他这是什么意思?明明是他图谋不轨,反而给朕甩脸色看!”沈静渊毕竟是少年天子,年轻气盛,“他已经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不知足?!如今又加了九锡封亲王,朕看倒不如将这宝座玉玺一并交于他算了!”

  “皇上……”叶苏在一旁听得额角直冒汗,他知道沈静渊这是已然忍无可忍,但国家大事岂能由着皇帝一人的性子来?这一回几个文官联名上书劝进,请求沈静渊加封源素臣,虽然源素臣至今不置可否,但是此事他若不是默许,奏折又怎么会递到沈静渊的御案前?

  叶苏看得出来,源素臣这次没有出面,只不过在试探朝野上下的底线。上一次太过明目张胆,又有源尚安的布局,源素臣不好闹得太难看,叫自己下不来台,这才收手。

  这一次他明显更为巧妙。

  若是时机成熟,他便顺水推舟,若是仍有反对,他也大可推辞,声称不敢僭越。

  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沉得住气。

  倘若今日沈静渊这番话被源素臣知道了……

  叶苏闭了闭眼,暗自倒抽一口凉气,已然不敢想象。

  “皇上,”叶苏劝道,“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切不可操之过急。”

  “先生每次都说要朕思虑再三,”沈静渊冷笑道,“朕一忍再忍,事到如今已然是退无可退!朕同他势不两立,来日不是他源素臣死便是朕血溅殿前!先生却还要朕沉得住气?!”

  “陛下……”叶苏揽过衣袍,跪了下来,言辞恳切,“陛下万万不能铤而走险……”

  眼见明光殿内气氛僵硬,外边正掀袍跨入了一名青年男子。

  “陛下何必动怒,”那人气定神闲,行了礼之后起身道,“微臣愿为陛下扫除心腹之患。”

  沈静渊到底是帝王,马上也就意识到了方才的失态,立即平复下来,沉声道:“言少保既出此言,可是已有良策?”

  言枫华笑而不答,只是拾起了方才被沈静渊摔落的奏折,看了看叶苏。

  叶苏立即会意:“陛下,微臣先行告退。”

  沈静渊看向言枫华,道:“朕恳请言少保赐教。”

  “陛下莫急,”言枫华道,“陛下请想,源家势力错综复杂,倘若有所变动,必然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为今之计,不能快刀斩乱麻,需得分而治之。”

  “分而治之?”

  “源家势力根深蒂固,但也并非是铁板一块无从下手,”言枫华说到此处,嘴角含了一丝嘲讽的笑意,“要不然,玉衡君也不会死了。”

  “陛下请想,源家看似势力庞大,但只要我们除去他的实际掌权者,剩下之人必然是树倒猢狲散,”言枫华道,“如今玉衡君已死,陛下要解决的,其实只有三个人。”

  沈静渊似有所感:“三个人?师渡影、源尚安、源素臣?”

  “是,”言枫华颔首道,“陛下若要杀源素臣,必须先越过师渡影和源尚安。”

  沈静渊似乎从一片晦暗中瞧见了一缕希望,终于恢复了些许神采:“言少保打算如何做?”

  “师渡影乃是源素臣子侄,源素臣分明是把他当做下一代培养的,”言枫华神色转为冰冷,“皇上除他便是断了源家的后路。微臣已然为陛下想好了应对之策,师渡影既要接班,源素臣必然要他建功立业,否则不能服众。柔然连年来犯,源素臣早有心征讨,微臣断定不久之后他会让师渡影领兵出征柔然。皇上可在军中安插刺客,杀之于战场。”

  沈静渊怔了怔:“源素臣不会起疑?”

  “沙场上刀剑无眼生死无常,”言枫华道,“他再起疑又能如何?”

  “至于源尚安——”

  “停,”沈静渊打断了他,“源尚安此人朕知道,他是个难得的忠臣良将。”

  年轻的帝王神情里流露出怜悯:“朕不忍杀他。”

  “皇上,”言枫华道,“可他姓源。”

  “但是……但是,”沈静渊摇了摇头,“朕不能将忠良赶尽杀绝。”

  “皇上请三思,源尚安既然是源家之人,若有朝一日陛下和源素臣到了生死关头,他是会选择陛下,还是会选择自己的兄长?”言枫华深吸一口气,确认沈静渊开始动摇后继续道:“陛下假如不能保证源尚安绝对的忠诚,那么他就不是真正的忠诚。只要有一丝可能他站在源素臣一边,此人便不可不除。”

  言枫华沉声又道:“陛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沈静渊喟叹一声,闭上了眼睛道:“言少保要如何替朕除去此人?”

  “一个字,耗,”言枫华清楚沈静渊不想留下一个杀害忠良的名声,“源尚安不是一片忠心愿为国分忧么?陛下就让他去分忧解难,让他积劳成疾,用软刀子杀他。这样也不会落得恶名。”

  “陛下,我此前派人打探过,”言枫华又道,“源尚安本就身体孱弱,这几日早朝也都告病不出。这哪里是长寿的征兆,分明是早逝的光景。”

  “……朕知道了,”沈静渊终于睁开了眼睛,“朕会将都察院和都水台的事务一并交于他。”

  “陛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