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长夜将阑>第164章 道天命

  “……醒了么?”

  源尚安半梦半醒之间,隐隐约约听到了源素臣的声音。

  “那日一战回来,你便病了一场,”源素臣坐在床边轻声道,“一连昏睡了好几日,直到今天才醒过来。”

  “……是么,”源尚安觉得头疼欲裂,甚至有些想不起来前几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睡了多久啊?”

  “大约三日,”源素臣伸手去触碰源尚安的额头,“还是有点低烧。”

  源尚安这才渐渐回想起几日前的情景来,宇文瑄被火焰熏蒸得满脸烟灰,急道:“府君,快撤!”

  再不撤山洪便要来了!

  脚下的大地震颤不止,源尚安差点便要站立不稳,还是宇文瑄一把扶住了他,才不至于让他随着猛烈的震动直接摔下山崖。源尚安咽下来了所有的愤懑和不甘,声嘶力竭道:“三军听令,避开洪水,即刻撤退!”

  “……怎么了怎么了?”沈华严和部下抱头鼠窜的时候正见源尚安宣布撤军,一瞬间疑心自己犹在梦中,“怎么……人怎么走了?”

  “殿下,是山洪,山洪就要来了!”副将道,“咱们也得快些撤走了!”

  “山洪……山洪?怎么会有山洪?”沈华严喃喃自语,“莫不是天意作祟?”

  死里逃生的快感让他在撤退的路上几乎是仰天大笑起来,他冲着源尚安道:“哈哈哈哈哈……源尚安,说什么天命天意,天不助我,可惜也同样不站在你们那边!”

  “你他妈给我住口!”马背上的宇文瑄听到沈华严的嘲弄,一气之下拔出箭矢就要射击——被源尚安拦了下来:“大局为重,撤退要紧。”

  源尚安拿掉了敷在额头的冰巾,尝试着坐起身子来:“原来才三日么,一日不醒,就仿佛在梦中过了千年。”

  源素臣道:“沈华严一事你不必担忧,那一战过后伪军死伤惨重,仅仅只有他和身边几名将军逃出生天,加起来也不过十来个人。”

  源尚安轻轻抱着自己的膝盖,道:“我原本设想的是生擒他,就算生擒不了,至少也要当场斩杀,挫一挫北海王的锐气。”

  源素臣对他说话的语气向来是难得的温和,他道:“目的已然达到,北海王伪军受挫,进攻暂停,至于沈华严的生死……不重要。”

  “你又这样安慰我,”源尚安浅笑道,“其实你我心里都清楚,又何必说这些场面话。”

  “你好像有想不通的问题,”源素臣道,“不同我说说么?”

  “兄长,你说到底什么是天命?”源尚安道,“我从前觉得,宗室正统、九州帝王便是所谓的天命。可我后来发现,朝代更迭,兴衰循环,从来没有哪一家能够开创万世帝业。所以我又开始觉得,或许民心所向、大势所趋便是天命,可我同样又发现,民众的双眼会被蒙蔽,大势潮流也往往不过是一套说辞。所以现在我再次回想,觉得从前的也许都错了,其实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才是所谓的‘天命’。因为我们所有人好像都在一个固定的圆圈里打转,好像所有的努力都无法阻挡这样的循环。”

  “历朝历代皆是如此,开国之后处置功臣,短暂的中兴伴随着无限的勾心斗角,而后帝王不思进取,朝臣倾轧夺权,置百姓于不顾,最后再有人起义,推翻这一切从头开始……你我或许能延迟某一个节点,却没有办法阻止整个进程。”

  “……尚安,”源素臣道,“你从前并不信所谓的天命之说。”

  “从前是从前,”源尚安道,“如今时移世易,心境自然是会变的。”

  “我觉得这样的定律一定是有破解之法的,但是我想不到,”源尚安怅然若失道,“我总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会属于很久很久以后的人们。到了他们那个时候,就不需要像我们这样生活在乱世里,他们会丰衣足食,会身处太平盛世,不会像我们现在这样,朝不保夕,战火连天,人命如草芥。”

  这便是他对于千年之后人间的想象。

  源尚安闭上眼睛,好似聆听到了属于自己的天命传过来的声音。

  “天命同鬼神之说一样,都是无稽之谈,”源素臣抚着源尚安的额头道,“沈华严已经败退,北海王短期内暂时不会进军,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养病,养好身子。”

  源尚安轻轻抓着源素臣的手,低声道:“……人生有死,修命短矣,诚不足惜。”

  但恨微志未展,不复奉教命耳。

  源尚安偶尔也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在梦境里见到年少的自己,那个敕勒川山下的少年生于草原,长于烈日长风,在天地间无拘无束、潇洒恣意,似乎人世间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忧虑不决。

  ……原来那便是年少疏狂的自己啊,往昔不真实得仿佛只是一场幻梦,他都快要忘了自己原本应该是什么模样,是何等的潇洒风流了。

  源尚安看着角落里的镜子,源素臣知道他不喜欢对镜照自己,因而凡有他在的地方,铜镜都是被放到偏一些的地方的。

  他怔怔地伸出手来,摸着自己消瘦而憔悴的容颜,看着铜镜里同样病骨支离的倒影。

  “……原来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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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说魏主让大人您率兵讨伐源素臣?”纪逐野问副伏罗策律道。

  “……是,”副伏罗策律道,“我这些天听说了一些消息,如今的大魏和咱们一样闹了内乱,北海王沈灏求了梁兵帮助,顺利赶走了自己的堂弟沈静渊,做了皇上。但沈静渊人和源素臣他们逃到了河北一带。”

  纪逐野听罢点头:“那么北海王的意思,就是要我们帮他赶尽杀绝就是了?”

  副伏罗策律道:“是这样。正好也遂了我的心愿!”

  霍尔查问:“北海王不是依靠着梁兵吗,他们既然都能够把洛阳打下来,那继续拿下河北一带必然也不是什么问题,为什么一定要我们插手帮忙呢?”

  纪逐野淡淡一笑,道:“你们不是中原人,只怕无法明白。”

  “自古以来,中原的帝王最忌讳的就是一件事,那便是做臣子的功高震主,简单来说,他们害怕臣子的威望高过自己之后,会把皇位抢过来,再把自己杀死,所以对于那些很有影响力又有兵权的人,他们要小心提防。”

  副伏罗策律问:“你说的这个‘功高震主’的臣子,是不是梁军的主帅陈庆之?”

  “正是,”纪逐野道,“他要是魏人,只怕还好,但事情坏就坏在他是个梁人,对于北海王来说,那就是一个不可完全信任的外人。所以他必定要借助第三方的力量,来遏制住陈庆之。”

  说到这里,纪逐野伸出左手,啪的一声握住了右腕,以此来向两人解释这种“遏制”关系。

  霍尔查琢磨道:“……纪大人,您这话我听着怎么觉得不舒坦呢?他这是拿我们当刀子使?”

  “这是事实,”纪逐野耸了耸肩,“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白捡便宜的好事?”

  “……可是事已至此,由不得我们不去,”副伏罗策律十指交叉,半蹲在地,“咱们如今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半条命都等于是捏在他们手里。”

  “……况且,”副伏罗策律又道,“这笔买卖对于我们来说并不算亏本,甚至还很划算。我们大仇得报,返回草原,还能获得物资补充,他北海王也能借此解决心头之患。”

  纪逐野摇了摇头:“诺言这种东西最是靠不住的,依我看,北海王多半只是想把我们用完就扔。”

  “……打又不让打,拒绝又拒绝不掉,”副伏罗策律抬脸看纪逐野,“老纪,那你说,怎么办吧?”

  “打当然要打,但是不要一口气全打完了,慢慢打,打一点就问他要点东西,”纪逐野道,“等到咱们把马匹、粮草都攒下来之后,那之后的一切可就由不得他们说了算了。”

  副伏罗策律明白了纪逐野的计策,他笑着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站直了身子道:“那就按照你说的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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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崇说是去菜场买些蔬果肉食,却是悄悄跟温留卿派来的人见了面。

  “已经快一年过去了,”温留卿这一次伪装成了菜农,替言枫华带话,“之前我们大人体谅你在战乱之中安身立命不容易,所以一直没有强迫你动手,可是你也不要太过分了。”

  “……我……”

  “你不要抱有侥幸,”温留卿道,“我可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那六叔费潇已经被北海王杀了,他不可能给你什么锦绣前程,眼下只有源晚临死,你才有青云路可走。”

  费崇从前真没有干过杀人的勾当,他也算是个金贵的少爷,别说杀人了,杀猪都未必能做到干净利落。他最大的幻想也不过就是希望“发达”了的六叔费潇能够拉自己一把,让自己也能沾点光,发迹发迹。

  是以他吞咽着口水,道:“……言大人不就是想要迎娶慕容楚嫣么?把他们两个人分开了不就好了?这样、这样……一旦礼成,生米煮成熟饭,他、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不是吗?”

  “你在跟我谈条件?”温留卿冷笑,“费崇,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

  “前程二字哪是那么不值钱的东西?想要就得用别的来换,”温留卿道,“或者你也可以有第三个选择,跟源晚临一起去死。”

  “……别别别……我,我……”费崇吞吞吐吐道,“我、我答应,我答应还不行吗?具体要怎么做,你说就是了。”

  费崇提着篮子上楼的时候,便听见客栈里的源晚临正在逗慕容楚嫣玩。

  “吃糖吗?”源晚临剥开糖纸,“还剩最后一个。”

  慕容楚嫣刚一点头,源晚临便坏笑着把糖丸塞进了自己嘴里,不怀好意道:“那就来亲我一下。”

  “……你不要太过分了!”慕容楚嫣抬手就要拍他解气,源晚临一闪身躲开:“哎嘿,打不到!”

  两人欢声笑语了一阵,才意识到费崇阴着脸站在门外。源晚临尴尬道:“小费公子,你来啦?”

  费崇没说话,只是看着源晚临,那眼神让他觉得有些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