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长夜将阑>第163章 定河北

  马佛念一把拉住简酌,喝问道:“你们陛下呢?”

  简酌一时尴尬,半晌才道:“陛下……陛下尚未醒来。”

  他没有说谎话,昨夜北海王沈灏又是和宫中美人荒唐到了三更半夜,喝得酩酊大醉,天快亮时才沉沉睡去。

  马佛念几近捶胸顿足:“战事焦灼,他身为一国之君,怎可如此懈怠!”

  他原本就对北海王沈灏派自己亲儿子沈华严出征河北、抵御源素臣一事有所怨言。在他看来,北海王沈灏此举无非是为了给儿子沈华严镀金,好让他日后继承帝位。

  军国大事岂能如此儿戏?有道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是不能一战定河北,彻底剿灭沈静渊和源素臣,那么他们卷土重来,反攻洛阳只会是时间问题。

  源素臣在一日,他们上头就要悬着一柄利剑一日。

  马佛念越想越觉得心中愤愤不平,他对北海王沈灏已然失望透顶,是以简酌的话他全当耳旁风,连告辞都没说便气愤离去。

  陈庆之见马佛念面有愠色,问道:“你不是去寻找陛下吗?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马佛念不答话,陈庆之又道:“怎么,陛下执意不肯见你吗?”

  “陛下陛下……”马佛念简直要气得直跺脚,“他一个窝囊废,整日就知道饮酒作乐,也配做什么陛下?!”

  “住口!”陈庆之制止他道,“不得对魏主无礼!”

  “魏主?”马佛念冷笑,“他也配?!陈将军,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与其让沈灏那畜牲做皇帝统治洛阳,还不如您来接管!”

  “……胡说八道!”陈庆之向来恪守着君臣礼节,“何故出此大不敬之言?”

  “难道我们就……”马佛念道,“难道我们就看着他把来之不易的成果都毁掉吗?先前的魏帝沈静渊虽然年幼,但在洛阳颇有人心,老百姓又不是瞎子,谁好谁坏怎么可能感觉不出来?他整日只知道胡作非为,有哪个百姓愿意支持这样的人?”

  “……所以,要我说,与其让沈灏继续荒唐下去,倒不如、倒不如由将军您来亲自动手,取下洛阳!”

  “……不可,”陈庆之思虑良久,终是不肯答应马佛念的请求,也不愿意逾越君臣之间的这道界限,“其余尚可斟酌,唯独此事万万不行。”

  “我知道你这些天来为着北伐的事情,一直闷闷不乐,”陈庆之又宽慰马佛念道,“说起来,这里也有我的一部分责任。你没必要因为我的过错,而让自己放不下。”

  “你说的事情我也不是没有留意过,可是我在他那里根本说不上话,”陈庆之继续道,“而且你也知道,我如今是统兵在外,若是轻易拿下了洛阳,处置掉了北海王,不是让陛下失信于天下吗?人无信不立,国无信不强,我怎么好让陛下再度为难呢?”

  他口中的陛下唯有一人,那便是萧衍。

  马佛念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后知后觉地庆幸起来陈庆之没有真的听从了自己气愤之下的建议,否则一切便是覆水难收了。他心服口服道:“将军说的是,方才是属下思虑不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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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华严虽然也不是第一次出征了,但他知道此次责任重大,因此难免紧张。

  他和他父亲北海王沈灏一样,一有心神不定的时候,便会把全部的希望押注在神佛之事上。

  这一晚沈华严没去和部将讨论部署,也没一个人留在沙盘前思虑战法,而是悄悄潜入了一座佛寺当中。

  寺院的住持清觉早收到了源尚安的书信,因而此刻双手合十,作闭目养神状道:“施主可是为杀伐之事而来?”

  沈华严奇道:“我还未曾说明来意,大师缘何得知?”

  “施主身上隐隐有杀伐之气显露,”清觉仍是合着双眸,“但此气并不明显,想来是施主意志不定所致。”

  “……是,大师高明,”沈华严本就和父亲一样笃信佛家学说,如今见他如此说话,更是对此人越发敬佩信任,“大师,我乃是当今陛下之子沈华严,为求一签而来。”

  清觉这才睁开了眼睛,道:“沈施主所求,可是来日对决河北一事?”

  “是,不敢相瞒,”沈华严双手合十,朝着清觉鞠了一躬,“在下心中游移不定,所以还望大师能够一签占卜吉凶,为我指一条明路。”

  清觉从简陋的蒲团上站起了身子,从香案前取下来了占卜所用的竹签,递到沈华严面前道:“施主还请默念所求之事,而后选取一签,便可得知凶吉。”

  沈华严再次鞠躬,道了一声“谢过了”,这才用微微颤抖的手去盒中取了一枚竹签。

  “……大凶?”沈华严手一抖,差点将竹签摔在地上,“不……不不不,这不算数,我刚才有些心绪不宁……不能作数的,再来一次……”

  沈华严这一回闭上了眼睛,还特意把抽出来的那枚写有“大凶”二字的竹签丢在了一旁,再一次将手伸到了竹筒里。

  “……怎么、怎么还是大凶?”沈华严心中大惊,“这、这不能算吧……大师,要不您替我选择一签?”

  清觉道:“有求于神明,必须得是本人亲自动手,若是旁人代劳,只怕会有所偏差。”

  “不过,沈施主,我也有一言相告,胜败之事,一者在天命,二者在人心,非一人之力所能轻易扭转。”

  沈华严也知道自己父王进京之后都做了什么,故而听到清觉的指点,一时间只觉得羞愧难当,出征前的种种豪情壮志也烟消云散了大半。

  “大师的意思我明白,”沈华严垂首道,“今晚夜色已深,我也……我也就不便继续叨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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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宇文瑄道:“这都几天了,怎么还没有沈华严进军的消息?莫不是他不来了?”

  温云翘道:“我看未必,多半是湘君大人的计划奏效了。”

  “攻心为上,攻城次之,”源尚安道,“若是军心不稳,民心浮动,就算是常胜将军,想要取胜也会是难上加难。”

  利用密探说服沈华严最常拜见的清觉扰他心境,同时又遣人在对方军中散布北海王沈灏的种种失德之举,弄得军心涣散,士兵溃逃,民怨沸腾。如此一来,尚未开战,对面便已经有败退之势。

  这便是“攻心为上”。

  “宇文瑄,”源尚安移动着沙盘上的标记,好似胜券在握,“你带人准备火把稻草,咱们给沈华严演一场火烧连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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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华严不想遇上了温云翘率军偷袭,五万人马几乎是顷刻间没了一半,他在副将们的掩护下仓皇撤退,慌乱之下也来不及顾念四处地形,奔着奔着便逃进了一处深山老林。

  “等等、等等……”沈华严匆忙勒住缰绳,制止了战马的前进,“等一下……这是哪里?”

  身后副将道:“约莫是山西境内的一处山林……”

  沈华严望着两侧的高山,心慌意乱道:“这里……这里会不会有埋伏?”

  山谷里回荡着他的声音,无人应答。

  “……不对、不对,”沈华严甩了甩脑袋,让粘在额前的几缕发丝散开,“寻常山林怎么可能没有鸟雀栖息?如今我们抵达此地,不仅没有听见鸟雀的鸣叫声……也、也没有看到从树林里飞离的鸟儿……只怕、只怕是先前有人埋伏在此地,才把它们都吓跑了……”

  “那……”副将被他这么一说,也慌乱不知该如何是好,“我们怎么办?”

  “撤!撤!”沈华严即刻调转马头,“通知后续部队,全军加速撤离此地!快!”

  “是!”

  “晚了!”

  宇文瑄一声断喝之后,只见半山腰的树林里不知何处滚落下来了一堆点燃的茅草。伏兵一早便在箭矢上涂抹了油脂点燃,此刻万箭齐发,山脚处刹那间犹如落下来了一阵火雨。

  中箭的士兵大呼小叫,惊慌失措,在地上连滚带爬,企图扑灭身上的火焰,然而这一切在越来越密集的攻势当中显然无济于事。

  几名将领掩护着沈华严,正欲撤退,却忽闻山林之上传来的人声。源尚安屹立阵前,朗声笑道:“沈华严,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逆贼休走!”宇文瑄带队冲锋,撞散了慌乱逃命的人群,“拿命来!”

  秋风吹拂着源尚安的鬓发,他感觉到了面上的湿意,疑心是被烈火熏出来的细小汗珠,于是抬手轻轻抹去,又道:“你们父子二人致洛阳百姓于水火之中,也是时候让你们体会体会个中感受了。”

  盔甲被火光烧得灼热,沈华严满头大汗,却因为即将死在这里的恐惧感而硬生生地感到了一阵寒意。

  “……此乃、此乃天亡我也……”沈华严想起来自己在清觉那里抽到的竹签,“上苍已有预警,可我却一意孤行……有今日也是逆天而行的报应……”

  他已然彻底被源尚安击溃,无论是心理还是战术,沈华严都明白自己根本不可能赢得了这个男人。

  ……或许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这便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但他不甘心,他总觉得大魏战火连年,是天命将尽之兆,他觉得自己一家理应顺应天意,取而代之。

  乱世之中,哪有什么对错?有的只不过是输赢而已。沈华严想。是以落到源尚安手里,他甘心,却也不甘心。

  他在大火中忽地感触到了一丝凉意,正要以为是濒死之际的回光返照的时候,便听见魏军惊呼道:“山洪、山洪要来了!”

  “快撤!”

  “快跑……快跑啊!”

  “……什么?”源尚安倏忽之间意识到那面上水珠的来源,竟是天幕下滴落的雨水,“山洪?”

  顷刻间脚底下地动山摇,源尚安险些站立不稳,他知道方才的汇报绝非谎言,他应该立即撤退。

  ……

  但他心有不甘。

  明明、明明一雪前耻的机会就在眼前。那缕希望离他那样近,却还是从他指间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人算……原来到底是不如天算的吗?

  “府君!”宇文瑄道,“快撤!不然可就来不及了!”

  临走之际,源尚安望着山谷间的残兵败将,那像是他与天对弈的棋局,只差一步之遥,却要以这样狼狈的方式收场。

  “……天不助我,奈何、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