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长夜将阑>第160章 连夜雨

  源尚安跪下行礼时衣冠不整,面容还透露着憔悴:“败军之将,难辞其咎,还望左使大人责罚。”

  宇文瑄才进来,就看到源尚安跪在源素臣面前,周围站着一圈沉默不语的将领,当即也随着源尚安一并跪下,道:“左使大人,此次战败是因在下救援来迟,若要处罚,还请责罚在下吧!”

  源素臣并未答应宇文瑄,他看了一眼伫立一旁的众位将领,凛若冰霜道:“诸位,我再次重申一遍规矩,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无人例外。即便是我自家人,我也不会法外开恩。”

  源尚安垂首再拜:“是。尚安任凭左使大人处置。”

  师渡影也道:“此番……此番错不在湘君大人……所以、所以还请……”

  源素臣原本没有动怒,这回听到师渡影支支吾吾地说话,又联想起他上次在雨夜里的种种行迹,心里骤然烧起了一阵无名火:“师渡影,你到底怎么回事?”

  “上一回对战柔然,你身为将领却延误军机,我念在你年纪尚小,又是初犯,所以才没有追究,这是希望你能够引以为戒,而不是纵容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犯军纪,”源素臣不快道,“一年前你就开始心不在焉,后来几次让你出征也都神志恍惚。师渡影,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你要是不想待在这个位置上,趁早辞官让贤!”

  赵璩眼见源素臣发火,连忙打圆场道:“大人,右使他或许是——”

  师渡影半跪下道:“属下知错,还望左使大人责罚,属下绝无怨言。”

  “……这就撂挑子了?师渡影,你跟我赌气是不是?”源素臣一气之下,连刚才自己说过什么都有些忘了,“你想扔下担子走,我告诉你,没那么容易!”

  因为慕容毓卿的死,师渡影本来就对源素臣感情复杂,心中有怨,干脆赌气道:“方才是您说要属下早日辞官让贤,现在也是您说不许属下撂挑子……我、我实在不知道何去何从,大人不妨为渡影指条明路!”

  “我刚才说了那么多的话,”源素臣气得差点要动手打他,五指紧攥,整个人都在发抖,“你就光听这一句?”

  “我一早便告诉你了,我们要做的都是为国为民的大事业,”源素臣不知往事,只觉万分失望,“你身边的人都有这样的雄心壮志你为什么没有?!”

  “既然我叫大人如此失望,”师渡影哑声道,“那大人……也尽早处置掉我吧……”

  “好你个——”源素臣一时间气血上涌,反手拔开朱厌,真的要朝他捅去。赵璩眼疾手快,连忙抱住源素臣道:“大人不可!”

  “师渡影!”源尚安一手拦在了师渡影面前,劝道:“你先走吧……先走吧,难道非要让局面不可收拾吗?”

  眼看师渡影执意跪在地上一动不动,源尚安心道这孩子怎么脾气一上来跟源素臣一样倔的很:“宇文瑄,愣着干什么?带他走、先带他走!”

  “……是,”宇文瑄忙扶起师渡影,拽着他朝后退,慢慢走出了大门,“大人,您先冷静冷静……”

  源尚安起身上前,夺过了源素臣手里的朱厌剑,当啷一声甩在地上,对着屋里的其他人道:“你们都先下去吧。”

  “是。”

  源素臣也回过神来了,他两眼盯着地上的朱厌,目光有些涣散,连话语也开始前言不搭后语:“我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从前开始就是了,不管和谁,都会变成这样的局面。”

  “爱之深责之切,”源尚安劝慰道,“你没有错,天底下的父母哪一个不希望自己带大的孩子成材?你只是太心急了些。”

  源素臣眼神飘忽不定,他想不通其间关节,也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最终失魂落魄地扶着桌子慢慢坐了下来:“尚安……”

  他要说些话,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源尚安从源素臣的眼神里觉察到了他此刻的心绪:后悔、懊恼、茫然,还有隐隐约约显露出来的无助。不像往日呼风唤雨、高高在上的权臣,倒更像是个迷路的孩子,这是他平日里绝对不容许自己朝外展示的一面。

  他有些懊丧地捂着脸,十指埋入发梢中:“莫如归也好,若昔也好,陛下也好师渡影也好……无论我做什么,他们到最后都会拒我于千里之外……”

  “其实我也知道……”源素臣的声音很轻,以至于语气显得格外温柔,“我不是一个好夫君、不是一个好父亲,也不是一个好先生……我……”

  “……我其实不知道,应该怎么去爱一个人……”源素臣试图找到一切的根源,“我跟你不一样尚安,我没有机会感受来自别人的关爱,所以我……”

  所以他不懂得,他只能去学,去拙劣地模仿,试图让自己活得像一个拥有情感的正常人。

  他有时看着源尚安,看着这个面容和自己有四五分相似的弟弟,总觉得仿佛在照镜子,并且于镜像幻影中看到了人生的另外一种可能:在父亲的陪伴下、在身边无数人的喜爱中,无忧无虑地长大成人。

  他似乎也曾经有过亲朋好友,只是那样的羁绊如今都已经被他自己悉数斩断了。

  他更习惯用重担压着自己,逼迫自己为着某种宏大的目标而日夜不停的前进。这好像让他找到了一种接纳自己薄情寡义的理由,也让他不必想起对于情谊的祈盼。

  只是偶尔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仍旧会被潮水般涌来的孤独感吞没。他方才还是半人半神,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左使大人,而这一切都在他于权力巅峰回头下望时转眼成空。

  “兄长,”源尚安拉住了源素臣的手,“你的心情我很了解。我哪日找个时辰,好好同他说一说,想来他是能够理解的。”

  源素臣把侧脸轻轻枕在了源尚安的手上,什么话也没有说。

  源尚安空出左手五指轻抚着源素臣的脸颊,又凑近了几分,让他贴到胸口,可以感触到自己的心跳。

  “会好起来的,”源尚安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窗外稀稀落落地掉了些雨。源素臣仿佛在雨声中寻到了难得的静谧,就这样静静枕着源尚安的手臂,什么话也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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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衍听闻陈庆之一举拿下来了魏都洛阳,喜不自禁之下迅速下诏嘉勉。洛阳百姓在听说了陈庆之连攻克三十二座城池之后,也不知从何处开始传唱起了童谣:“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

  自此不少黄河以南的州郡都纷纷表示愿意投降北海王沈灏,只求新帝能够接纳他们,大魏江山半数落入敌手。胜利来得太过容易,北海王沈灏难免有些飘飘然,洛阳的龙椅还没有完全捂热,就动了安逸享乐的心思。

  然而天不遂人愿,北海王沈灏祭天改元之后,正准备从阊阖门入主洛阳,原本万里无云的晴空不知为何起了暴风,从北海王沈灏自己到随从官员,衣冠全被狂风吹落满地,好不狼狈。

  这一下时人议论纷纷,都言及北海王沈灏只怕不是真命天子,连上苍都看不下去此人登基。

  北海王沈灏闻言自然是又羞又恼,气愤之余便起了尽快将沈静渊除去、好让自己名正言顺地继承帝位的心思。

  要追到河北杀死沈静渊,就还得依靠陈庆之。

  但北海王沈灏却在这个时刻动了疑心。

  他总觉得萧衍并非真心实意地支持自己,把陈庆之安插在自己身边,也是想要让他逐步控制军中大权,从而慢慢架空自己,让自己这个皇帝有名无实,最后抓住时机,从他手里抢来城池土地。

  北海王沈灏思来想去,越来越觉得不安,连抱着美人的手都停在了半空。

  “陛下,”身边的美人微微颔首,还有些羞赧,“陛下怎么了嘛?”

  北海王沈灏撇下她,自言自语道:“我记得……我记得那些柔然将士全都关在牢里。”

  柔然和源素臣一战过后已结下来了血海深仇,北海王沈灏仔细一想,觉得他们或许是个可以利用的势力。

  “来人。”

  小太监颔首低眉,道:“陛下有何吩咐?”

  “柔然那些被俘之人都关在哪里?”北海王沈灏站直了身子,有些焦急,“把他们放出来,朕有事要召见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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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源素臣在源尚安的怀抱里闭了一会眼,忽地想起来了什么,抬首道:“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愿受处罚,是不是?”

  源尚安怔了一下,旋即愧疚地垂首:“是……是我无能,以致荥阳失守,愿受处罚。”

  陈庆之攻破荥阳之后,不少先前观望的郡守悉皆望风而降,魏军的防备全线崩溃,是以梁军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下来了洛阳。

  消息一出,人心惶惶,皆言大魏国祚已终,江山必然易主。

  “你这一次要如何罚我,我都不会说什么,”源尚安道,“贬官也好、褫夺封号也好,我都无异议。”

  “北海王既然有称帝之心,那么为了名正言顺,势必要除去陛下,来日河北定然有一场恶战,”源素臣道,“若是你这一次能够抵御伪军,那便可以和这一次的大败功过相抵,若是不能,那我再追加处罚也不迟,如何?”

  “我……”

  源尚安想说自己受之有愧,然而源素臣已经覆上了他的唇瓣。

  “别着急啊,”源素臣把他按在了床上,“这一次该有的处罚,自然还是得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