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长夜将阑>第132章 春不歇

  慕容毓卿接过师渡影递来的白茧糖,一口下去咬了大半:“味道不错!”

  他边吃边看着夜市里来来往往的行人,感叹道:“这就是中原吗?果真很好。”

  “晋阳还不算繁华,”师渡影陪着慕容毓卿朝前漫步,“日后若有机会,我请你到洛阳去看一看。”

  慕容毓卿笑着点头,一口把剩下的白茧糖吞下:“好!”

  “慢点吃,”师渡影解下水袋递给他,“别噎着了。”

  “呀,这不是右使大人吗?”娄清洛从街市的另一头向师渡影走来,“大人今晚上也出来逛夜市啊?这位小公子是——”

  “我叫慕容毓卿。”

  “哦,”娄清洛点点头,“你和右使大人是朋友?”

  慕容毓卿还没接话,师渡影连忙打断,道:“我瞧娄大人,似乎是从阿若还可汗下榻之处出来的。大人深夜前去此地,可是有公务要处理吗?”

  “我在宴席上同阿若还可汗交谈了一阵,可汗很高兴,于是让我去了他府上。”娄清洛谈起柔然,语气间便难掩兴奋,他原本只把结交柔然当成了源尚安布置下来的任务,然而谁料到他竟然和阿若还越谈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娄清洛现在万分感激源尚安的这个提议——尽管他并没有意识到源尚安在打什么算盘。

  两人在饮酒之时,娄清洛无意提起了他认识源尚安这件事,于是阿若还更来了兴趣,频频叫人劝酒,想让他说更多。

  阿若还道:“只可惜如今草原之上颇不太平,否则我一定要请先生去塞上做客。”

  娄清洛听了这话,酒渐渐地清醒了不少,他是个信奉皇权至上的人,在他眼里,臣子的天职就是维护君王的权威。这也便是娄清洛一开始认为源家必须铲除的原因,他同源素臣和源尚安之间都没有私人恩怨,他只是觉得源家权力过大,会威胁到沈静渊的安危。

  而柔然可汗也理所应当是草原上无可置疑的霸主。

  那套“皇权至上”的逻辑作用下,娄清洛放下了酒樽,正色道:“可汗,依微臣拙见,草原上之所以混战不休,是因为这些人对于可汗您缺少敬畏之心。”

  “他们根本不把可汗您当成真正的主公,所以自然不愿意俯首听命,”娄清洛又道,“所以可汗要做的事就是,在草原上树立您的权威,让他们再也不敢小瞧您。”

  阿若还起了兴趣,但他已然不是单纯的少年,对于娄清洛这样的“外人”难免心存警惕,他半信半疑道:“娄先生有什么好主意,不妨说来听听?”

  “好主意谈不上,”娄清洛道,“只不过一家之言罢了,可汗听个乐便好。”

  “我听说塞北和中原不同,中原有详细的管制和律法,以约束人们的行为习惯,但是草原上似乎就没有这些,所以想要管理人员,就十分困难,”娄清洛分析道,“因此,在我看来,可汗想要树立权威,首先需要做的,就是编纂一套完整的律法,严格执行,若是有人胆敢违背,那就严厉处罚。这样一来,大家就会慢慢知道,草原上只有一个真正的主人,那就是可汗您。”

  阿若还点了点头,道:“先生请继续。”

  娄清洛一连讲了许多,阿若还则和几位下属暗自斟酌,事情的发展顺理成章。

  没有人能想到源尚安一早便看出来了娄清洛的为人,所以才把他推到了柔然那里。

  ——————

  半年之内,源尚安接连平定了华州和徐州,如今正在从徐州返回京城洛阳的路上。消息一传到京城,沈静渊和百官自然喜不自禁。

  沈静渊放下了先前的顾忌:不管怎么说,源尚安如今是功臣,功臣没有拖着不封赏的道理。和官员们商议一阵之后,沈静渊定下了源尚安最终的封赏——

  中军将军、金紫光禄大夫、给事黄门侍郎。由侍中、尚书令、城阳王沈知隐持沈静渊玺书宣诏。

  ……沈知隐……

  初夏时节有些闷热,源尚安听到消息之后,心里却无端一凉。

  沈知隐单独叫来了源尚安一人,没叫旁人跟着,而后宣读了沈静渊的旨意。

  “湘君大人,”沈知隐的面容被诏书遮挡住了,源尚安无法看清他的神情,“接旨吧。”

  “……是,”源尚安跪下道,“微臣源尚安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升迁的滋味不错吧,”沈知隐那张阴恻恻的脸上忽地多了一分笑意,“中军将军,正二品上等,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大官呢。”

  他脸上浸着笑意,声音却分明是在阴阳怪气:“拿人命换来的权位,真不知道你坐不坐得稳。不过就算坐稳了也不一定安全,毕竟走得越高,摔得越痛么。”

  源尚安知道沈知隐是因为沈池的死,而把隐忍不发的怒火撒在了自己身上。

  论官职,他没有沈知隐高,因此源尚安只是跪在地上,两手捧着圣旨,什么也没有说。

  而且……

  而且若不是因为自己想同沈池里应外合攻破徐州城,沈池也不会因为此事败露遇害。如今彭城王沈恢已死,沈知隐没办法找死人算账,自然把新仇旧恨一块算到了源尚安头上。

  但是在地砖上跪了一会儿,源尚安才发现,这石砖粗糙得很,夏季穿的衣服又薄,磨得他膝盖生疼。

  况且源尚安原本就腿脚不好。

  他咬着牙忍住,连眉头都没有皱过一下:沈知隐是宣旨之人,代表着帝王,沈知隐没说让他平身,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擅自起来,否则便是对天子的不恭。

  “你现在不是跪陛下,也不是跪我,”沈知隐绕到了源尚安背后,“而是在跪徐州太守沈池。”

  “你不要忘了,你今日的功名,是本王的弟弟用血帮你换来的!”沈知隐说到这里,声音中总算带上了恨意,有了活人的喜怒哀乐,“如果不是你那自以为是的计谋,他根本不会被沈恢杀害。”

  “……怎么,怎么不说话了?”沈知隐转头看着跪在地上的源尚安,“也是,这本来就是你的罪过,你还有什么话好说。你不应该跪在这里,你应该跪在小池的墓前,求他宽宥你的罪孽。”

  源尚安知道沈知隐表面上忠君爱国,背地里心眼比针尖还小,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他归附沈静渊,不过是希望靠着皇兄加宗室亲王的身份捞点好处罢了,并且借着皇权的旗号,也能暗地里打压他厌恶的人。

  沈知隐原本以为源尚安在升迁的喜庆之日突然听到自己的冷言冷语,必然会大发雷霆,和他争执不休。再次也至少会在面色上流露出些许不快之意。

  ……然而什么也没有。

  源尚安面上波澜不惊。

  “王爷说完了吗?”

  沈知隐一怔,心下紧张:“你要干什么?”

  源尚安毕竟是武将出身,身子骨再怎么不好,也比沈知隐这种从来没练过刀剑的人要强上不少,真动起手来,沈知隐知道自己没有胜算。

  “没什么,”源尚安心如止水道,“我只是劝王爷一句,以大局为重,现在不是公报私仇的时候。王爷若是恨,可以等到北方六镇平定之后再报仇雪恨。在此之前,王爷还是以诚事国,帮皇上稳定内政为上。”

  沈知隐死死瞪着源尚安的面容,他在这一刻终于肯展露一点平日里被他极力掩藏的丑陋心绪。愤怒、厌恶、嫉妒……扭曲的恨意在他心底尽数交织,他甚至自己也没意识到,有朝一日,他会如此痛恨这个名叫源尚安的人,恨不得这个人立刻从眼前消失。

  他在这一瞬间,不由自主地拿着自己去对比源尚安的方方面面:得到的结果显而易见,他比不上这个人。无论是心胸、手腕、智谋还是为人,他都比这个人差远了。

  沈知隐几乎要恼羞成怒了,自小的教养让他竭力忍住,总算没在源尚安跟前发作。他拂袖而去道:“湘君大人,你好自为之。”

  源尚安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没从地砖上起来,而是合上了眼眸,无声地默默叹息。

  外头夕阳西下,是帝国的黄昏。

  ——————

  “……府君?”宇文瑄看着源尚安摇摇晃晃地出了门,立刻上去扶住他,“府君,您、您还好吗?”

  “还好还好,”源尚安自嘲地笑了笑,“还死不掉。”

  宇文瑄莫名觉得源尚安这话听了难受:“府君……”

  “哎呀,随口说说,哭丧着脸干什么,”源尚安又笑道,“我还有差事交给你呢。”

  “……什么?”

  “去把若叶接过来,我带她走。”源尚安本打算从徐州返回京城,如今已经到了司州地界上,他却不想再走了。

  洛阳于他而言是个伤心地。他叫不醒这些装睡的人。

  他人生唯一的安慰便只有源素臣——以及那个还没有成年的女儿源若叶。

  “府君……”宇文瑄意识到了源尚安的目的,“您叫我去接小姐,莫非是……”

  “是啊,”源尚安点了点头,“咱们不去京城了,直接朝北去,到晋阳城去寻我兄长。”

  因为这世上,唯有他在的地方,才是他能够依靠的故乡。

  ——————

  源晚临嘴里叼着笔,看着那张几乎空白的宣纸,简直有苦说不出。

  陛下下令让在京的官员每年写一份述论,简要概括这一年所处理的事务。

  这对于自小就不学无术,游荡街头的源晚临来说,简直是要了命了。

  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翻书“借鉴”。

  然而翻了半天,还是一个字也编不出来。

  “你已经坐在这里快一个时辰了,”慕容楚嫣质问道,“怎么还是不动笔?”

  “这、这不能怪我,”源晚临用手背拍了拍书本,“这知识它不往我心里去啊。”

  “别给你自己找理由!”慕容楚嫣提高了声音,“快写!我今晚上就看着你把述论写完。”

  “……楚嫣,”源晚临摆手道,“你不要逼我嘛……”

  正在此时,宇文瑄敲响了大门:“源大人,在吗?”

  源晚临如蒙大赦,立刻道:“楚嫣,你看有人敲门,我去开——”

  砰的一声,慕容楚嫣把房间的门关上了,毫不留情地把源晚临一个人留在了屋子里。

  “休想偷懒,”慕容楚嫣的声音透过门窗传来,“开门这种小事,我可以代劳。”

  慕容楚嫣不认得宇文瑄,开门之时愣了一下:“你是……”

  “呀,这不是宇文将军吗?”源晚临看到了救星,飞也似的奔到了门边,“您怎么来了。”

  “我来接若叶姑娘,三天后就走,”宇文瑄道,“府君要带她一块去晋阳。”

  “哎,”源晚临眨了眨眼睛,“二哥他们不回来了么?”

  “是啊,”宇文瑄道,“直接去。”

  “那,”源晚临提议道,“这几日不如就歇在我这里?”

  宇文瑄一噎,打心眼里觉得这人靠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