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长夜将阑>第126章 松间雪

  乔沐苏站在高阳王府门外,没有抬脚,犹豫着要不要跟着进去。

  宣旨的太监已经进了门,见乔沐苏在门外犹犹豫豫,奇道:“乔大人,不去吗?”

  “我……”乔沐苏轻叹了一声,他实在不知道该以何种面目去见故人。

  二十多年前,他也是在此地第一次碰见了沈容惜。

  他生在春月海棠花开的时节,所以父亲为他取了这个名字:乔沐苏,表字观棠,姓名中带着初春的温暖和煦之意。

  那日正逢他的生辰,乔府办了一场宴会,酒席之后,乔沐苏和几位玩伴在大街上闲逛,忽地听见了一阵琴声。

  乔沐苏示意几个同伴站在原地别动,他想先去探探情况,于是乔沐苏拨开眼前绿帘一般的枝条,寻着乐声缓步走了进去。

  他没出声,就这么静静地听着,怕搅了这位乐师的兴致。

  然而这乐师早就觉察到了乔沐苏的存在,一曲终了,他浅笑道:“公子,觉得此曲如何?”

  乔沐苏从帘幕一样的绿叶后走了出来,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阵:春光之下,这人双手停在琴弦上,神色慵懒自在,长发只用一根玉簪挽起,日影衬得他面如白玉,五官俊秀。

  乔沐苏注意到这人腰间的古铜墨玉夔龙环扣,知道他至少也是个世家公子,于是欠身行礼道:“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沈容惜,”这人玩味地笑了笑,“表字应许。倘若我猜的不错,你便是乔家的二公子,乔沐苏吧。”

  乔沐苏不想他认得自己,短暂地愣了一下,才道:“阁下是高阳王?”

  “春色撩人,只可惜无人与我共赏,我只好弹琴解闷,没想到引了你来,”沈容惜道,“看来你我二人当真有缘。乔公子,有兴趣学琴吗?”

  “王爷好兴致,”乔沐苏道,“可惜我对琴技一窍不通,怕是要辜负了王爷的好意。”

  他没说假话,乔沐苏自小就是个音痴,那双手搭在琴弦上无所适从,除了制造噪音外什么也不会。

  沈容惜哈哈一笑,伸手道:“无妨,手给我,我教你。”

  沈容惜说话算话,还真就拉过乔沐苏的手,耐心地教了起来。

  乔沐苏知道他是当今陛下的第十二子,又在御前颇受宠爱,他不好拒绝,怕搅了这位小王爷闲情逸致,他会怪罪自己。

  沈容惜手把手地教了乔沐苏一个下午,直到夕阳西沉,才不得不承认:“你还真的对琴技一窍不通。”

  乔沐苏问:“王爷还要教我吗?”

  “你若是想学,我就教,”沈容惜调侃之余,不忘解下腰间的酒袋,小酌一口,“不过我恐怕也没办法把一块朽木教成材。”

  乔沐苏有些不好意思:“王爷这是拿我取乐呢。”

  “难得碰到个聊得来的人,自然要玩得开心点,”沈容惜又喝了一口酒,把盖子拧上,“这是我府上的后院,我待会儿给你一把钥匙,你若是想来找我,就拿它开门。我一般都在。”

  “王爷。”

  “怎么了?”沈容惜问。

  “我只是想问问,”乔沐苏道,“王爷教我的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不是什么名家名曲,只是我前几日自己谱的,还没取名字,”沈容惜道,“要不你来替我取一个?”

  乔沐苏推辞:“这怎么好意思。”

  “哎,”沈容惜坐直了身子,“我倒是有个好主意。这曲子不如就叫做‘观棠’,如何?”

  乔沐苏知道沈容惜是故意逗弄自己:“……王爷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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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容惜虽然性子自由散漫,可乔沐苏并不讨厌他的行事作风。那日沈容惜将钥匙交给他之后,他有空了便去高阳王府上找他。

  一来二去,两人成了形影不离的朋友。

  沈容惜的父皇对他颇为宠爱,不仅任命他做了直阁将军,让他掌管禁军,还封他做了亲王。皇室子弟一般只有成家立业后才能封王,沈容惜却在未娶亲之前就破格做了高阳王,父皇对他的喜爱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乔沐苏站在海棠花树下,看着饮酒的沈容惜道,“你真的还不打算娶亲吗?”

  连沈容惜的皇弟都已经定下了亲事,他却还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我这样的德行,”沈容惜自嘲地笑了笑,一仰脖把美酒饮尽,“哪家的姑娘瞧得上呢?别耽误了人家的一场好姻缘。”

  “说起来,”乔沐苏道,“应许,你可有中意之人?”

  ……或许他是因为还没有找到自己喜欢的人,才迟迟不愿意定亲?

  乔沐苏右手悄悄攥着沈容惜送他的佩剑松雪,掌心出了点汗:要真是这样,自己也许能有机会。

  两人虽说彼此认识还不到一年,但乔沐苏很喜欢沈容惜的性子,少年人的爱恨情仇最为简单,一来二去他便动了心。

  “中意之人么……”沈容惜转头,盯着乔沐苏看了好一会儿。

  “……看我做什么?”乔沐苏道,“难不成你想一辈子都一个人过?”

  沈容惜瞅着他笑:“不啊,家里头有个人自然最好不过了。”

  “不过,此事也得看陛下的意思,”乔沐苏颇有自知之明地把表露心迹的话咽了回去,“若是陛下做主,执意要把某位女子许配给你,你也不好拒绝,不是么。”

  “这不难,”沈容惜道,“我同父皇好好说说便是。”

  乔沐苏道:“那好,我等你。”

  乔沐苏等来的却是皇帝驾崩的消息。

  大魏举国哀悼,婚庆之事自然也就停了,太子沈怀雒就此即位,次年改元永熙。

  新帝即位之后,为了稳固权势,开始着手清洗前朝老臣,这其中自然也就包括沈怀雒的二十来个兄弟。沈怀雒找了理由,将这些同父异母的手足杀的杀,囚的囚。

  乔沐苏是在战场上听到的消息,前线胜利之后,他顾不得其他,连夜赶回了京城。

  他推开了王府的那扇门,却发现沈容惜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醉倒在温柔乡里,一副颓唐模样。

  乔沐苏开门的那一刻,几名舞女齐声尖叫,他看也不看周围的人,径直走向沈容惜,忍着怒意道:“王爷,时辰不早了,您该去歇息了。”

  沈容惜因为酩酊而趴在桌上,嘴里含混不清地哼哼着。

  乔沐苏忍无可忍,喝道:“沈容惜!你看你像什么样子!”

  “哎呀,”舞姬中有人认得乔沐苏,“这不是乔公子吗?怎么这么大火气。”

  “公子公子,您别生气,有话好好说嘛。”

  乔沐苏理也不理身边人,一手揪住沈容惜的后领,将他从桌子上提了起来:“你给我清醒清醒!”

  沈容惜这才睁开眼睛,待他看清是乔沐苏之后,反而搂着他的后背,笑道:“美酒配佳人,观棠,你也来一杯?”

  乔沐苏抬手打翻了酒樽,碎片溅起的那一瞬,满座惊叫四起。

  沈容惜拉下脸来,没了方才的好脾气,他站起身,冷冷道:“乔沐苏,你是不是管得有点太宽了?”

  乔沐苏擒住沈容惜的双臂,不甘心道:“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明明不是醉生梦死的人。”

  “你对我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乔沐苏盯着沈容惜的眼睛,由于失望,声音竟是带上了哭腔,“你说你绝不会自甘堕落,你要做大魏的利剑,你还说要和我一起,平定四方,了却君王天下事。这都是你跟我说过的话,你如今都忘记了吗?”

  沈容惜良久不语,末了别过脸去,轻声道:“我不记得我说过这些话,观棠,你也把它忘了吧。”

  “……好,很好,”乔沐苏冷笑出声,忍着没落泪,撤开了两手,“高阳王,你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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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熙帝自然很满意沈容惜的花天酒地、醉生梦死,即位之初的戒心也慢慢消失,解除了他的兵权之后,仍旧让沈容惜做他的高阳王。朝野上下也渐渐发觉,当初名扬京城的沈十二,不过是个混吃等死的草包废物。

  乔沐苏没再到过高阳王府,那把钥匙也早已锈蚀,没法拿去开锁了。

  然而很快他也去不了了,乔家被查出来了贪墨钱粮的实证,宗楚宁没有顾及乔氏世家之一的脸面,上报了永熙帝,判了乔沐苏的父亲斩首,同时清查乔家。

  乔沐苏只得连夜逃离京城,他知道落到宗楚宁手里,自己唯有死路一条。他在大雨里不管不顾地逃命,鞋底被石块磨破,连带着脚心渗出了血点。随后一脚踩空,整个人扑进了泥水里。

  雨水没过了他的领口,他还未支起身子,就感觉到一双手慢慢地把自己扶了起来。

  不用看他也知道是谁,乔沐苏推开那双手,道:“王爷不是要明哲保身吗?何必来管我?”

  沈容惜的手被他推开:“你就这么不待见我么?”

  “……王爷还惦记着先前的事么?”乔沐苏因为受了伤而喘气,“不好意思啊,我都不记得了。”

  “……现在不是置气的时候,”沈容惜道,“你要骂我,不如跟我回去,好好骂。”

  “这跟你没关系,”乔沐苏奋力抽出自己的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子向前走,“我死了也不用你来管!”

  这话说得太重,沈容惜当场就变了神色:“乔沐苏,你……”

  乔沐苏也意识到这话有些过分了,但他执意不肯回头,也不希望乔家的案子再将沈容惜牵扯进来:“沈容惜,你回去吧。”

  “你去哪儿?”

  乔沐苏一怔,他也没想过自己能去哪里,:“……我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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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沐苏最终逃到了师父所在的眠山,幸而永熙帝担心宗家权力过大,因此只同意了处死乔沐苏的父兄,并未批准处置其余乔家子弟的奏章。但经此一劫,乔家已是人去楼空、门可罗雀,荒凉破败至此,乔沐苏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条丧家犬,因而十年之内再未回过洛阳。

  儿时的玩伴走的走散的散,和沈容惜也渐行渐远,他曾经拥有过繁花似锦的一切,如今终于什么也都没有了。

  他摸着那把沈容惜送给他的佩剑松雪,自己曾因战功而有了“乔松雪”的别名,那些和沈容惜一同仗剑江湖的日子好像就在昨天,又好像遥不可及。他仍然时常念着沈容惜教给他的琴曲,这个音痴这辈子唯一记得住的曲谱,恐怕也就这么一首了。

  源素臣拥立沈静渊入主洛阳之后,为了补偿昔日的好友,恢复了乔家清泉郡公的爵位,由乔沐苏继承,对于高阳王也选择了网开一面。但两人都知道,即便再怎么弥补,都不可能回到过去了。

  源尚安见乔沐苏在海棠树下出神,问道:“乔兄是在想高阳王么?”

  乔沐苏承认道:“算是吧。”

  他随手捻起一片飘落的花瓣,放于掌心把玩,而后任它随风而逝:“故卿,其实我有的时候,很羡慕你和你的兄长。这种知情知趣、互通心意的感情,太难得了。”

  源尚安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乔兄,你对高阳王,莫非……”

  “是啊,”到了这一步,乔沐苏也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一反当年的羞赧,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只是我对他有情,他未必对我有意吧。”

  “你不用劝我,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自己也早就想明白了,情爱这种事情强迫不来的,我喜欢他,不过是我一厢情愿而已,他又不欠我什么,没理由必须要回应我,只是当年的我不甘心罢了,”乔沐苏望着墙角茂盛的绿叶出神,“有时候我自己都在问自己,我真的还爱他吗?或许早就没那么爱了,只是日积月累,熬成了执念而已。”

  “也许世间情意,”乔沐苏望着那片绿帘,想起同沈容惜初见的那一日,“本身就是人的妄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