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长夜将阑>第121章 行路难

  “不过兄长,”源尚安温柔地笑道,“倘若真的有那么一天,你要怎么办呢?”

  “你怎么净想这些事,”源素臣拍了拍源尚安的手,“想来想去,只会越想越愁。”

  “我是说倘若,”源尚安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不过你若是不想提,那咱们就不说了、不说了。”

  沈知隐那日同言枫华说得不错,源尚安近日来明显能感觉到身子大不如前。虽然他还不至于立刻倒下,但能坚持多久是个未知数。再名贵的药材,也不过是吊着一条命而已。

  不信天命如源尚安,此刻也难免暗自叹息:性命一事,似乎真的是天意如此,天命难违。

  他是在沙场上浴血奋战过的人,他并不怕死,他之所以希望上苍能多分予他一些时日,不过是想把这些余下的年月留给源素臣而已。

  “兄长,我有件事想问你,”源尚安转移话题道,“这几日的来信之中,你为何署名程沛舟呢?”

  为了防止泄密,两人的往来书信署名都不会用真实姓名。源尚安借用了宇文瑄家中堂弟的名字,而源素臣则是署上了“程沛舟”三字作为信尾。

  “程”字好理解,十有八九是来自母亲程焉如的姓氏。但这“沛舟”二字,源尚安就有些想不明白了。

  ……或许是随便一取?

  “程沛舟,”源素臣笑了笑道,“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这是《九歌·湘君》中的诗文。

  源尚安先是一愣神,继而回味过来:“原来如此……你呀……”

  ——————

  萧见尘在军营外下马,一巴掌拍到了宇文瑄背上:“瑄大哥,好久不见!”

  “哟,”宇文瑄惊喜道,“你小子回来了啊?”

  “是啊,”萧见尘看上去比两年前更加英气俊秀,一袭白衣尽显风流,“怎么样瑄大哥,这两年不见,心里面有没有想我?”

  “你这坏小子想得美,”宇文瑄哈哈大笑,一手搭上了萧见尘的后背,“我巴不得你待在眠山永远不回来了呢!”

  “哎,”萧见尘朝营里努了努嘴,“我义父呢?”

  “在里头,”宇文瑄道,“我带你去见他,他肯定也很想你。”

  源尚安蹲在地上,颇为苦恼:源素臣今日随着赵璩进了恒农郡微服私访,视察官吏民情,探查当地新政推行情况去了,留下了他一个人在营里。

  源素臣给源尚安刻了一个湘君印玺,源尚安很是喜欢,可他这个人在大事上神机妙算,在小事上却是个实实在在的迷糊蛋,转头就忘了自己把那枚印玺放到哪里去了。

  “……哎,我放哪儿了?”源尚安蹲在地上看了又看,“不对啊,不在这里……”

  宇文瑄在这时掀开了帐篷:“府君,您看谁回来了?”

  源尚安冷不防听见人声,猛地回头,看见萧见尘向他招手:“义父,我回来了。”

  “你这小家伙还知道回来,”源尚安拄着拐杖慢慢起身,“我还以为呀,你心里头早就忘了还有我这么个义父了。”

  “没有的事,”萧见尘道,“我虽然不在您身边,可心里却是一直记挂着您呢。”

  “你这小家伙就是嘴巴甜,”源尚安指着萧见尘,复又放了下来,“我瞧你在眠山这两年学了不少,人也稳重了许多。”

  萧见尘笑道:“没想到义父从前那么嫌弃我。”

  “小时候调皮捣蛋嘛,那叫可爱,”源尚安道,“长大了要是还那样,那就有点惹人烦了。”

  源尚安招呼着萧见尘:“既然回来了,那就帮我找个东西。前些日子你伯父给我刻了一枚玉印,上面刻着‘湘君源尚安’这五个字,可我今早上一起来,就忘了放到哪里去了。你来陪我一块找找。”

  萧见尘一笑:“不用找。”

  “哎?”

  “这枚玉印必然是义父的心爱之物,”萧见尘道,“既然是心爱之物,又时常需要用到,那一定是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了,想必是在书案上被什么东西盖住或者挡住了吧?”

  “……哎,”源尚安去书桌上翻找一阵,摸出来了那枚印玺,“还真是。”

  “你这小家伙,”源尚安收好印玺,“这些年不错嘛,大有长进。”

  萧见尘笑而不语。

  “你师父最近怎么样?”源尚安随口一问谢子婴的近况,“还好吗?”

  “还不错,”萧见尘笑道,“就是还是跟从前一样,不喜欢有人说他老,把钱看得比一切都重要。”

  源尚安听罢直笑:“他还是老样子。”

  “对了,宇文瑄,”源尚安道,“你去叫人准备点饭菜,萧见尘啊今天就在我这里用膳歇息。”

  “好。”宇文瑄应了之后,退了出去。

  萧见尘问:“怎么了吗义父?”

  “……没什么,”源尚安打量着萧见尘,总觉得这孩子熟悉却又陌生,“你这几年都经历了什么?我总觉得你比以前稳重成熟了太多了。”

  “……是么?”

  “你都做了什么?”源尚安搬来凳子,让萧见尘坐下,“和我说说?”

  “没什么特别的,”萧见尘道,“就是和我师兄一道,经常下山救治各地灾民罢了。去年因为六镇爆发起义,逃难的百姓骤然增多,我和师兄都有点忙不过来。后来还是师父又带了几个人下山才应付过来的。”

  源尚安听到这里,不用萧见尘多说什么,就已经能想象得到各地民众流离失所,不得不拖家带口,四处逃亡的情景。

  他叹了一声道:“你的确长大了。”

  “你也看到了,如今天下大乱,太平盛世已然成了过去,”源尚安语重心长道,“见尘啊,如果解决不好,那我大魏极有可能会四分五裂,以致国家覆亡啊。”

  “这是每个朝代避免不了的命运,”萧见尘和源尚安对视,“长命如周,也在八百年后亡于强秦。自古以来,便没有万世之国,所有国度终归是要走向覆灭的。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不过是一轮又一轮的循环罢了,而今大魏,正好处在另一个轮回的起点。义父,这是历史大势所趋,非人力所能为。”

  “你的话我何尝不懂,”源尚安道,“可是我做不到顺势而为,我终究是大魏之人,我狠不下心来看着这方土地四分五裂。非人力所能为,不是人力不能为,时势为人所造,我不信破不了什么大势所趋。”

  “可是义父,”萧见尘又道,“一个连自己的民众都不知道爱惜保护的国度,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

  源尚安不想萧见尘会说出此等“大逆不道”之言,不可置信的同时又大为痛心:“萧见尘,你从前不会说这种目无王法的话来。”

  他猛地起身,按住萧见尘的肩膀,眼神急切:“这些话是你从哪里听来的?是谁教你的?”

  萧见尘反握住源尚安的手,那双眼睛让源尚安觉得格外陌生:“义父,这些话从没有人教我。”

  “你……”源尚安追问,“为什么?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这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不是达官贵族的私产,”萧见尘坚定道,“如果一个王朝,已经让它的民众活不下去了,那么它就应该灭亡。孟子有言,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不是么。”

  “好,好,”源尚安道,“那你告诉我,这些将士们浴血奋战、奋不顾身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荡平叛军,安顿百姓,让大魏重归一统吗?你讲这样的话,无异于糟蹋他们的心血!萧见尘,你从前不是这样没有良心的孩子。”

  “可是义父,”萧见尘道,“到底是谁逼得这些将士不得不去战场上卖命,是谁迫使这些人无家可归、甚至命丧荒野的呢?是叛乱吗?是那些饥寒交迫的流民吗?都不是。”

  “到底是谁,义父,您心里比我更清楚,只是您不愿意接受这个答案罢了,”萧见尘说到此处,骤然起身,“答案就是这个腐败透顶的朝廷,是那些醉生梦死的王公贵族,义父,这样糜烂的大魏,难道不该亡吗?!义父,您现在抽身而去,还为时未晚。”

  “一派胡言!”源尚安提高了声音。

  萧见尘一惊,他从未听过源尚安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他换了一种和缓的口气,劝道:“义父,您真的要逆流而上吗?”

  “如果这就是大势所趋,”源尚安语调温柔,言辞却万分决绝,“那我就站在历史的对立面。”

  “义父,您……”萧见尘喉间一噎,“您为何一定要、一定要为了一个早就该覆灭的朝廷的东奔西走呢?”

  源尚安倏忽推开萧见尘的手,自己随之一个踉跄退后,带着泪腔喝道:“闭嘴!”

  萧见尘一怔,两手无力滑落:“……义父。”

  他看到了源尚安眼里星星点点的泪光。

  “……对不起,”源尚安极力忍着泪水,脸颊颤抖着,“对不起,方才是我不好,是我有些失态了。”

  “……也许我需要缓一缓,你也需要静一静,”源尚安扶着桌沿,慢慢坐下身来,“你先去吧。”

  萧见尘滞在原地,良久才欠身抱拳道:“义父保重,见尘告退。”

  源尚安望着萧见尘离去的背影,突然有了一种赶上去拦住他的冲动。

  但他终究没有这么做,他迈不了这一步,也开不了这个口。

  他就这样看着萧见尘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方才忍了许久的泪水,也在那抹白色身影彻底远去的那一刻无声滚落。

  源尚安没意识到自己流下了泪水,他支着拐杖,突然觉得,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孩子,他看不懂了。

  宇文瑄前脚刚进帐,想说饭菜已经备好了,就见源尚安独自一人无声垂泪,萧见尘也不见了踪影。

  “……府君,”宇文瑄连忙道,“府君,怎么了这是?萧公子呢?”

  源尚安惘然道:“……走了。”

  “走……这就走了?”宇文瑄不明所以,“这……府君,我去叫他回来。”

  “……不用了,”源尚安道,“随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