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长夜将阑>第110章 番外4:快雪时晴(一发完)

  魏永熙十九年,冬。

  岁暮天寒,铅云低垂,未至晌午便纷纷扬扬飘起了大雪,打在砖瓦上沙沙作响。不一会儿功夫,街道屋檐上已经覆盖上一层雪白。寻常百姓会赶在这个时节早早归家,预备过年的糕点与熟肉。皇宫里也开始采办百官盛宴的各项用料,光禄勋忙得脚不沾地,内宦们却是瞅准的一年一度的机会大捞油水。

  洛阳城的种种热闹暂时和远在北疆的幽州谈不上什么关系,源尚安听着屋里时轻时重的咳嗽声,全然没有即将过年的喜悦。

  “爹爹,”才学会说话的源若叶口齿还有点不太清晰,“爹爹怎么不高兴了?”

  “没有,”源尚安摸了摸女儿的头,递给了她装在袋子里的几颗蜜饯,“你阿娘每日都要喝药,那种药特别苦,你把这些蜜枣拿给她,能办到吗?”

  源若叶接过小袋子,用力点了点头。

  源尚安笑了笑:“真乖。进去的时候小心点,别被门槛绊着了。”

  源若叶双手捧着小袋子,一路小跑到了江闻月的床边,兴奋道:“阿娘阿娘,你来尝尝这个?”

  江闻月接过袋子,问:“这是什么?”

  “嗯,是、是……”源若叶学不好源尚安那一声蜜枣的发音,“是甜甜的东西……”

  江闻月打开了袋子,见里面是四五颗蜜枣,道:“这是你爹爹叫你送来的,是不是?”

  “进来吧,”江闻月冲着门外道,“故卿,我知道你在外边。”

  源尚安叫侍女抱走了源若叶,坐到了江闻月身边,轻声道:“陛下的征辟诏书已经到了,打算封我做太子舍人,侍奉在东宫左右。”

  有魏一朝,太子舍人定为五品中,为历代最高,同时要求担任此职的人必须品德高尚,仪表俊美。目的在于用他们的一言一行影响未来的国君。

  皇帝选择源尚安担任此等官职,算是对他的嘉奖与肯定。

  江闻月问:“你要走了?”

  “不,我不走,”源尚安道,“我暂时还不想去洛阳,我想等你身体养好一些,再启程出发。”

  源尚安拍了拍江闻月的手,宽慰道:“听说洛阳城九衢三市,繁花似锦,等你病好些了,我就带你、若叶还有爹爹一块去看看。”

  江闻月没有说话,只是虚弱地点了点头。

  “我不打扰你了,”源尚安道,“你好好休息,养好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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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江闻月终究没有熬过永熙十九年的严冬。

  源尚安后来还是去了洛阳,带上了源若叶,打算等一切安顿好,再接源司繁前来。只是他到了洛阳城才发现,太子舍人实在不是什么好差事,俸禄低得可怜。

  迫于无奈,源尚安只好贩卖字画为生。他书法绘画上虽不及名家手笔,却也算是不可多得的良品。因此开店铺的老伯打开卷轴看了看之后,便高高兴兴地答应收下。

  源尚安大多时候都是仿照名家作品,少数时候是自己做些诗文。前些日子他仿了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和《快雪时晴帖》,送到了那家出售古玩字画的店铺里。

  其余的书法画作倒是陆陆续续地被人买走了,唯有那一幅《快雪时晴帖》一直挂在店里。

  大抵是仿得不大好,没人看得上吧。源尚安自嘲地想。

  这日他用字画从老伯手里换了两袋银子,正打算回家,就碰上了好友叶苏。

  不知为何,源尚安觉得叶苏的神色有些忸怩,于是便问:“怎么了?”

  “……没事,我……我只是,”叶苏不大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本来想去你家借些银两,没想到半道上就碰到你了。我这几天因为——”

  源尚安一笑,摆手示意叶苏不必过多解释:“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不过就是借些银两,你要多少直接说便是。”

  他当即把手里那两袋碎银递到了叶苏手里:“这些够不够?不够跟我回去,我再给你拿一些。”

  “……够,已经够了,”叶苏其实想说还差一点,但他实在不想再麻烦源尚安一趟,“故卿,你放心,我很快就还给你。”

  “你先用着吧,”源尚安笑道,“不用想这些事。”

  送走了叶苏之后,源尚安又开始发愁了:这养家糊口要怎么办呢?

  正当他发愁的时候,源尚安看见楼上红袖一招,冲着街边的公子哥们引诱道:“小郎君,进来瞧瞧?”

  原来是座青楼。

  不过说是青楼也不大严谨,这家一楼做的是歌舞生意,只卖艺,不卖身,是个正经的乐坊,二楼才是同纨绔子弟们春宵一度的去处。

  源尚安走进一楼的门,笑问道:“招乐师吗?吹笛子的那种,价钱好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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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之后,洛阳的纨绔子弟们发现,京城里多了一个善吹笛箫的乐师。

  这件事很快也传到了叶苏的耳朵里,他这才知道源尚安是迫于生计,不得不想方设法地赚钱。

  愧疚的情绪一时间让他无地自容,叶苏立马凑齐了钱,还悄悄在其中多加了几两金子,赶到了源尚安的住处。

  “你来啦?”源尚安逢人便喜欢带着笑颜,“正好正好,你来跟姚先生认识认识,来。叶苏啊,这位是太子少傅,姚玉泽姚先生。姚先生,这位是我的朋友,叶苏叶公子。”

  “叶公子好。”

  “见过姚先生。”

  “故卿,”叶苏悄悄拉了拉源尚安的衣角,把钱袋塞到了他手里,“我是来还上次你借给我的银两的。”

  “行,”源尚安先跟姚玉泽说了声失陪,把银两收好,“你若是以后还需要,尽管跟我说。”

  “不不不不,”叶苏连连摆手,“哪能次次都这样麻烦你呢。”

  叶苏走了之后,姚玉泽才道:“源公子,我此次前来,是为了太子殿下的事情。”

  “哦?”源尚安对于这个把自己晾在一边的主子实在谈不上多少感情,不过出于礼貌并没有表现出来,“怎么了?”

  “陛下要求诸位成年皇子各写一篇策论,阐述对于大魏现状的建议,”姚玉泽道,“源公子也是知道的,太子殿下作为储君,在这件事上万万不能被其余的皇子比下去。”

  “我想来想去,东宫僚属里也就故卿你的文采最好,”姚玉泽抿了一口茶水,眉头微皱,嫌弃这茶叶实在廉价,于是搁置到了一边,“太子殿下的意思是,事成之后,必有重赏。”

  “不过,这件事只能有你我以及太子殿下知道,”姚玉泽道,“否则,欺君之罪是什么下场,源公子应该明白。”

  源尚安问:“写多少,就一篇,可有字数要求?”

  “这倒没有,”姚玉泽道,“不过肯定是不能太少的。”

  “成,”源尚安朗然一笑,“拿酒来,我现在就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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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姚玉泽颇为怀疑地看着源尚安一手提酒,一手执笔,洋洋洒洒,收放自如,须臾之间便写好了一篇策论。等他看完纸上的内容之后,脸上的怀疑已然变作了惊异。

  源尚安笑着饮完了壶中最后一口酒,道:“姚先生,拿去吧。”

  几日之后,永熙帝让诸位皇子将他们写好的策论拿来,封上名字和心腹大臣一一查看,看来看去,只觉得其中一篇最好,于是叫人拆开封条,查看姓名。

  封底俨然是太子沈渝的姓名。

  永熙帝自然甚为满意,叫来了太子以及东宫僚属,打算重赏。

  “策论之中,唯有太子所作,朕最为满意,远超其余诸位皇子,朕已经叫人抄写数份,打算让百官传阅,”永熙帝道,“这些年来,你们在太子身边陪伴教导,功不可没,所以朕要赏赐你们。”

  永熙帝看向太子沈渝,又道:“说起来,你能进步的这样快,朕也很是意外。这一篇跟你过去所作,有如天壤之别。”

  那份策论哪里是沈渝的作品?那分明是源尚安代笔的结果,源尚安想到这里,唇角微动,忍不住想笑。

  “源尚安,”永熙帝注意到了源尚安的表情,“你笑什么?”

  源尚安不慌不忙地答道:“回陛下,微臣这是为陛下高兴,为大魏高兴。微臣原本以为,济济辟王,左右奉璋。奉璋峨峨,髦士攸宜。这都是古书里夸大其词的描述,没想到今日能在大魏见此盛景。微臣为能生在永熙年间,见此盛世而高兴。”

  永熙帝微笑,对源尚安这番吹捧很是满意:“你年纪尚轻,见识还浅,以后不必这样大惊小怪的。”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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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皇宫中离开之后,源尚安又去了一趟那家店铺,见墙上那幅《快雪时晴帖》已经不见了踪影。

  “老伯,”源尚安问,“这幅仿作的《快雪时晴帖》是不是被人买走了?”

  “是啊,”老伯点好了银两,装进了袋子里,递给源尚安,“昨天被一个小公子看上,拿走啦。”

  这幅字挂在这里都快半年了,源尚安确信店铺的常客们没有看上,否则早就该买回家里了。

  那幅字其实是他最为满意的作品,没想到却是这一幅字一直以来都没被人看上眼。源尚安心里开始有点失落,日子久了,也便接受了现实。

  今天忽而有人看上了,源尚安有了一种得人赏识的欣慰,故而很想知道这朵“花”究竟是入了哪位的眼。

  “老伯,”源尚安继续问,“您还记得那位小公子长什么模样,或者叫什么名字吗?”

  “好像年纪不大,看上去十六七岁的样子,穿着一身黑衣裳,”老伯努力想了想,“最近经常过来,大概每隔两天就来一次,你要是想找他呀,那就第三天再来看看吧。”

  “好,好。多谢。”

  第三天一大早,源尚安就到了店门前等候。冬日雪冷,他搓着手,哈着白气取暖。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他就看到老伯口中的黑衣小公子。

  源尚安正要去叫人,没想到他进店扫了一圈之后便回到了马车上。无奈之下,源尚安只好也上了另一辆马车,对着车夫道:“跟着前面那一辆。”

  两辆马车在雪后的洛阳城里七拐八拐,总算停了下来,马车夫道:“公子,到了。”

  “多谢,有劳了。”车帘掀起,源尚安把钱交给了马夫,从其间缓缓走下。一片琉璃世界里,他身上的一袭黑衣倒是显得分外突出。

  源尚安走到门边,试探般地敲了敲。

  “……谁啊?”乔沐苏开了门,见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男人,不禁有些疑惑。

  这人身姿挺拔如孤松,一看便知涵养极好,虽然五官并不是出类拔萃的俊美,却胜在那份温柔和悦,文雅从容的气质。乔沐苏算是见过不少世家子弟,如今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人所谓的气质仪态世家风度拿来跟此人相比,只怕要自惭形秽。

  “在下源尚安,表字故卿,”源尚安笑道,“我是来找人的。前些日子那幅《快雪时晴帖》是我仿作,听说被人买走了,所以我想来见见这位公子。”

  “……原来你就是源尚安,”乔沐苏两手一拍,笑了起来,“真是无巧不成书啊,故卿,你猜猜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源尚安是第一次来此地,迷惑道:“我、我不知道哎……”

  “这是你兄长源素臣的家!”乔沐苏道,“你居然不知道?他没跟你说过这里?”

  “……说过,我只知道名字,”源尚安道,“不知道怎么过去,也从来没去过。”

  他过得不算好,也知道源素臣这些年来并不容易,所以不想过去拖累他。

  源尚安很快接受了现实,乔沐苏拉着他进门,道:“你兄长还没醒,我去叫他。”

  “不,不用了,”源尚安反握住了乔沐苏的手腕,“让他好好休息,我就在这里等他。”

  乔沐苏笑了笑:“也好。”

  源尚安进了屋,听乔沐苏说才知道,那幅字画是源素臣叫师渡影去买的。

  他心底一时间五味杂陈。

  不知为何,源尚安隐隐觉得,源素臣是故意下套,为的就是一步一步地让他跟过来。

  源尚安听到身后动静,慢慢起身道:“兄长。”

  “是你啊,”源尚安感慨万千,“原来是你……”

  源素臣嗯了一声,还未答话,就见源尚安上前一步,牢牢抱住了自己。

  他不再说话,也同样回以拥抱。

  源尚安迟迟不肯撒手,像是彻底认定了这个人一般,此生不换。

  也许是命中注定,源尚安想,他今生就是为了寻他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