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长夜将阑>第69章 若昔

  同一时刻的洛阳。

  “来了?”源素臣神情肃然,让师渡影和源晚临也跟着神经紧绷,“坐吧。”

  源晚临注意到源素臣原本的那双琉璃色眼眸有些泛红,显然这几日他都没有睡好。但即便如此,那双眼睛仍然极有威慑力,让他像极了一只疲倦却仍然不肯放下警惕的猛兽。

  师渡影反应快,立刻示意其余的下属赶紧退出去,而后才道:“大人有何吩咐?”

  源素臣把密信随手扔到了桌面上,漠然道:“你们自己看。”

  源晚临和师渡影面面相觑,师渡影没有先动手,还是源晚临抄起信件,一目十行地看完了。

  源素臣披着往日的那件黑色长衣,怫然不悦道:“看完了?”

  身为幽界独一无二的领袖,源素臣并不会朝着人大喊大叫歇斯底里,也甚少冲人动手动脚。相反,他越是寡言少语,这代表着他越是气愤填膺。像是暴风雨来临前风平浪静的海面。

  源晚临放下密信,露出来半张脸:“大小姐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谁知道,”源素臣冷笑了一声,“谁知道她在外头沾染了什么妖风邪气。”

  源晚临无言垂首,知道这件事难办。

  信上说的人不是别人,恰恰是源素臣当年同郁久闾莫如归生下的大女儿源若昔。

  源晚临之前也有听说,源素臣两个女儿的性格可谓是天差地别。小女儿源若樱英姿飒爽,也最像源素臣自己,而大女儿源若昔却因为母亲的死,一直和父亲心存芥蒂。

  这事还是源尚安告诉他的。

  源尚安作为叔父,夹在两人之间,一直都是两头劝,然而源素臣自己就是出了名的倔强,莫如归当年也是一等一的宁折不弯。源若昔也不知道究竟是像了谁,脾气执拗得很。

  这一切的开始,是因为源若昔无意之中得知了母亲死亡的真相——她并非是父亲一直以来宣称的那样,身患重病不治身亡,而是死于自杀。甚至几乎是当着源素臣的面,把刀刃捅向了自己的心口。

  “你为什么不救救她……为什么?”源若昔抓着源素臣的衣襟,眼泪顺着眼角滴落,“或者去叫人来……去找个大夫……父亲,我不明白……那是你的夫人,那是我的母亲,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

  “……若昔,”源素臣抓住源若昔颤抖不停的双手,沉重道,“我……我对不起你,但是,我没有办法……”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源若昔泣涕如雨,“父亲,你明明知道母亲是怎么死的,你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告诉我,还要费尽心思去编织一个谎言……”

  源素臣拉住源若昔的手,道:“你还小,我没有一直瞒着你的意思,我本想等你长大成人了,再慢慢告诉你真相。”

  “……再说了,”源素臣的语气从未如此无力过,“我那时候还能说什么?把一切公之于众,只会自吞恶果,我只能这么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不料源若昔听了这番苍白无力的解释之后,居然含着热泪,绝望地大笑起来,“说到底,父亲,任何人在您心中,都比不过您的宏图伟业,我说的对吗?您为了这所谓的大业,谁都可以牺牲,谁都可以不管不顾,哪怕对方是您的至亲至爱……是吗?”

  “……源若昔!”这话不知为何,像是利刺扎进了源素臣的心脏,戳得他心头一紧,“你不要胡说八道!”

  他急于找一个“罪魁祸首”,一个给女儿灌输了这些理念的始作俑者,好像这样就能抓住一个他一直忽视的幕后黑手。他不相信,也不理解,为什么源若昔会冲他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来。源素臣急切地抓住源若昔的双臂,目光如炬:“你这些话都是谁教的?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源若昔低着头,泪水在衣领上晕染开来:“父亲,话都说到这一步了,您还是不肯承认您有过错误吗?”

  “……这个家到了现在这个样子,毫无温情支离破碎,”源若昔刹那间嘶哑地喊了起来,“难道不就是因为您这么多年以来一直独断专行,不就是因为您心里只有那个什么天下大业——”

  啪!

  源若昔话音未落,源素臣骤然抬手给了她一巴掌。

  源若昔吃痛之下一个不稳栽倒在地,本能地捂住左脸,而后看都不看源素臣,也不要他伸出来的手,头也不回地大哭着跑开了。

  源尚安听到动静,在来路上便看到了痛哭失声的源若昔,他心知出了事情,立马挡在她身前,柔声道:“若昔、若昔?怎么了?”

  源若昔什么也不愿意跟源尚安说,一把推开他,自顾自地跑开了。

  “若昔、哎、若昔!”源尚安见阻拦不了,又知道此事多半因源素臣而起,他还得先问问兄长。于是立刻冲着侍女们道:“愣着干什么?快去把大小姐拦下来!这么晚了还能让她一个人出去?”

  侍女们纷纷追去,源尚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才转身到了源素臣房内。

  源素臣像尊雕像一样定在原地,动也不动,源尚安关了门,怕冷风吹在他身上要受凉,换了一种柔和的语气,轻声道:“兄长、兄长?怎么了?能和我说说吗?”

  “……”

  “兄长……兄长?”

  源素臣还没说话,底下人哆哆嗦嗦地来报:“左使大人……不好了,小姐说、说她要要要离家出走……谁敢劝她回来她就直接自杀……大大大人……小的们实在不敢……”

  源尚安立刻道:“糊涂!就不能多派几个人拦住她吗?”

  “让她走,”源素臣道,“她不是要离家出走吗?那好,好得很!你去转告她,她要是真有本事,那就永远也别回来!”

  “兄长!”源尚安是真的急了,“小孩子不懂事闹脾气,你也不懂事吗?这么晚了她一个人在外头,万一出事怎么办?”

  “小孩子不知天高地厚,才需要吃点亏长长记性!”源素臣罕见地冲着源尚安发了火,他指着仆从道,“你,你去告诉她,现在就去。就说是我的话,她有本事离开源家,有本事就别回来!她不是不认我这个父亲吗?那好,我也没有这么个女儿!”

  “大大大人……”仆从汗毛倒竖,“大人冷静、冷静啊……”

  “源素臣!”源尚安忍无可忍,也提高了声音,“你自己听听你说的什么话?像什么样子?!若昔是你的亲骨肉,你再气,骂她几句,哪怕打她罚她都行,什么叫没有这么个女儿?!”

  随即他又对着仆从道:“这里暂且没有你什么事,先下去吧。”

  “是……”那仆从如蒙大赦,立刻跑开了。

  许是方才发泄一通,又听了源尚安的话,仆从走后的源素臣神色恢复了不少,他一手扶着桌沿,缓缓坐了下来,从怀里掏出来一瓶药膏:“……你把这个给她。让她搽一下脸。”

  那瓶子还带着他的体温,源尚安没有去接,而是道:“到底怎么了?”

  “……她跟她娘亲一样,是个傻姑娘罢了,”源素臣声音很低,仿佛在自言自语,“她要走,就随她去吧,我看她留在这里,倒像是一种折磨。”

  “你这是何苦呢?”源尚安不得不承认,他就是会在面对源素臣的时候忍不住心酸,“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吗?”

  “尚安……”源素臣道,“你告诉我,或者教教我,应该如何去疼爱一个人呢?”

  源尚安心如刀绞,那一瞬莫名读透了来自兄长的迷茫和无奈,他有那么一下,几乎看见他在微不可见地颤抖着,不知是否是因为带着凉意的夜风。他又怀疑是眼睛欺骗了自己,时代的巨人也会有如此不堪一击的一面吗?

  他甚少感受过浓烈鲜明的爱意,在大多数孩子还在父母怀中撒娇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得不一个人前去洛阳,自己探索在乱世狼烟、勾心斗角里活命的办法。这个人经行之处,从来都是被没由来的孤独感所席卷包围着的。他与世间的苦痛周旋已久,早就遗忘了爱的本能,甚至连自如自在地表达情绪都不会了。

  因为在旁人看来简简单单的一两句表露心迹的话,对于年少的源素臣来说,很有可能就是致命的,是权贵眼里能将之满门抄斩的把柄。他唯有谨言慎行这一个选择。

  以至于到了现在,他越是心潮起伏,越是大悲大喜,面上反而越是冷漠疏离,像是对这人间万般烟火都不屑一顾。

  乱世选了他,无数的亡灵和血手将他推向了神坛,日复一日,也终于磨尽了他原本鲜明的血肉,消散了从前常人的心绪。因为人们眼里的神明,不该有面目,也不该有情绪。

  翌日源尚安找到了源若昔,在听了她那一番堪称离经叛道的豪言壮语之后,劝道:“若昔,可是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你的父亲。”

  “父亲……是啊,父亲……”源若昔的嘴角略过一丝嘲讽的笑,只是不知这抹讽刺冲着谁去,“亲手毁掉了这个家,一心为天下的父亲……”

  “若昔,尽管他的追求很少有人理解,但他还是很疼爱你的,”源尚安把昨晚上的药膏递到了源若昔手里,“你这样,伤了自己也伤了他的心。”

  说罢,源尚安将手轻轻放上了侄女的肩头。

  “……不过,你若是执意要走,我也不便强留,”源尚安道,“但是若昔,源家的门会始终向你敞开,我们随时欢迎你回来。”

  源若昔没有答应留下,却接过了药瓶,待她远去之后,源素臣才从树林的阴翳里缓步走出。

  “执拗的傻孩子,”光影在源素臣的眉间错落,“跟她阿娘一样……”

  “也许,她总有一天会明白过来的,”源尚安转身看向源素臣道,“无论怎么说,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路要走,我们也代替不了他们。”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源尚安道,“你放心,我会派人暗中保护若昔,不会叫她真的出事。”

  源素臣望着他,目光有些异样。

  源尚安是他缺失的感情和无法表达的心绪。或许也是一面镜子,让他得以看清自己。

  然而随着源尚安出使柔然,从前藏在暗中的种种问题也浮上水面。源素臣给源晚临和师渡影看的密信里,赫然写着“源若昔同法云寺僧侣了凡过从甚密,似有私情,为此反对禁佛新令”的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