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长夜将阑>第60章 宿仇

  源尚安在屋子里收拾着东西,忽地听闻云千叠的声音。

  “大人,”云千叠道,“左使大人他……行刑当日,叫乔大人在最后关头请了皇上来,赦免了三个人的死罪。”

  源尚安眼中一凛,他在这一瞬间,奇异地明白了源素臣的用意:他来做这个“滥杀无辜”的恶人,而让沈静渊借此立威,留下一个盛世明君的名声。

  他心脏猛地一绞,一手捂着沉闷发痛的胸口,竟是一个不稳,向后倒去。

  “大人!”云千叠一声惊呼,连忙扶起源尚安,“快叫大夫!叫大夫来!”

  “不用、不用……”源尚安合眼皱眉,极力平复着,“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缓一阵子就好了,不用这么兴师动众的。”

  “大人……”

  “随我去见一个人,”源尚安咳了几声,扶着桌案慢慢站立,“现在就去。”

  云千叠道:“谁?”

  “宣槐序,”源尚安道,“走吧。”

  “大人,”云千叠忙道,“我叫大夫来给您开点药,您先服下之后再走吧。我现在就去派人到宣槐序府邸上围住他,不叫他跑……大人、大人?”

  大夫替源尚安摸了摸脉搏,道:“湘君大人,您可要注意休息,千万别太累着自己。过分劳心费神,也会损耗身子啊。”

  “这是药方,”大夫把一张单子交给了云千叠,“云公子,你按照这上面写的抓药,给湘君大人服用。”

  “好。”

  源尚安颔首示意云千叠把铜钱交给大夫,随后又道:“有一件私事,我想请先生帮忙。关于我的身子和病,还请先生不要告诉我的兄长。”

  “……这,”大夫迟疑道,“大人,这是为何?”

  “他平日里忙得很,烦心事太多,”源尚安道,“我怎么好让他再徒增烦恼?还请先生答应了我这个请求吧。”

  “……好吧,”大夫无奈答应,“但是大人对于自己的身子一定要上心,很多时候小病就是因为拖着瞒着,才酿成痼疾的。”

  “多谢先生提醒,”源尚安有些虚弱地笑了笑,“云千叠,送先生离开吧。”

  源尚安喝了药之后,便和云千叠一道去了宣府。

  宣槐序自被罢官之后,这里便门可罗雀,似乎丧失了活气,源尚安甚至觉着自己在荒地的坟茔边漫步。

  他来找宣槐序,为的还是前些日子的事情。

  每一步都仿佛是提前设计好的,从聚众闹事,到煽动宗室王爷,再到逼死临淮王,他不信这背后没有人暗中牵引。

  “什么人!”守门的侍卫见来者身着黑衣,立刻警惕,“报上名来。”

  “瞎了你的眼,”云千叠摸出令牌,“皇上的人你也敢拦!”

  “……大人,大人您息怒,”侍卫连忙道,“小的有眼无珠……大人您请……您请进……”

  “……谁啊,”宣槐序闭着眼睛,独坐在房中,“这么晚了来干什么?”

  源尚安抬手示意云千叠不要出声,自己关上了房门,缓步走到了宣槐序跟前。

  宣槐序仍旧没有睁开眼睛,他像是早有所料一般,轻声笑道:“源尚安,是你吧。”

  “你是要来抓我,还是要幽禁我?”宣槐序道,“或者想要干脆利落些,直接杀了我,替源司繁报仇?可你不要忘了,我也是朝廷命官,你若是对我动手,怕是也要承担罪名。”

  源尚安先冲他欠身行礼,而后坐到了对面,缓缓开口道:“如果说,我今日是奉了皇上的旨意来呢?宣大人难道也要给皇上安上一个罪名吗?”

  宣槐序这才睁开了眼睛:“源尚安,你敢假传圣旨?你不知道这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吗?”

  “皇上已经令你辞官,”源尚安道,“宣大人也是三朝元老,难道听不懂个中暗示吗?宣大人,真的想要整个家族都陪您一起,在陛下眼里落得一个不忠的印象吗?”

  “到底是陛下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宣槐序紧紧盯着源尚安,“还是你源尚安想要取我性命?”

  “宣大人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源尚安淡然一笑,“怎么今夜开口闭口,都是生死之事?我只是奉诏前来探望宣大人的近况,大人可不要误解了陛下的一片苦心啊。”

  宣槐序的目光一刻也不曾从源尚安身上移去,他道:“既然你是奉了陛下的旨意前来,那么也就麻烦帮我带一句话回宫,我要见陛下。陛下要你来探望,你已经见过我了,可以回宫汇报了。”

  “我好不容易来一趟,”源尚安道,“宣大人怎么还急着下逐客令?有些不够意思吧?”

  “来,”源尚安抬手示意云千叠将一壶酒奉了上来,“我陪宣大人喝几杯?”

  云千叠上前替宣槐序斟了酒,后者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不安和怀疑,他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老夫戒酒多年,实在无法相陪。还请源大人……哦,也请皇上见谅。”

  “宣大人是不想喝,还是不敢喝?”源尚安笑着同宣槐序举杯,将酒液一饮而尽,又把空空如也的杯底冲他一倾,“无妨,云千叠——”

  云千叠迅速从食盒里端上来了几碟饭菜,摆在了桌面上,源尚安笑着比划了一个请的动作:“来,宣大人,尝尝看?”

  “源尚安,”宣槐序扶着桌面骤然起身,“你跟我摆什么鸿门宴?”

  “宣大人,我都说了这是个误会了,这么剑拔弩张的做什么?我可不好向皇上交代,”源尚安把酒杯轻轻放了回去,“只是我从前不常来,以后只怕也不会来,来了多半也见不到大人。所以才想着借着这个机会,招待招待。”

  宣槐序忽地脸色铁青:“你……”

  这个人自始至终没提过一句有关生死的话,甚至还带着温和的笑意,可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道道细绳,慢慢缠绕在宣槐序的脖颈上,随时即将收紧。

  此时分明是开春回暖的时节,宣槐序却如坠冰窟,他略微侧首,再次看向源尚安道:“源尚安,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我是奉诏前来,”源尚安从容不迫,“怎么,大人方才是没有听见,还是没有听清?”

  “奉的什么诏命,皇上什么意思,你可都没有说清楚,”宣槐序道,“源尚安,你不要在这里跟我玩蒙混过关这一套。”

  “事已至此,皇上为何要派我前来,大人不会不知道个中关窍,大人只是不相信而已,”源尚安也站起身来,和宣槐序对视,“大人不相信这一套环环相扣的阴谋,没能动摇源家的根基,大人不相信大势已去,也不相信我兄长的忠诚远远大于野心。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必须要有一个人出来承担责任。”

  “这个人不能是皇室宗亲,因为这样有损于我大魏国威,这个人也不能是宣家子弟,因为那是大人来日翻盘的希望,”源尚安道,“当然,这个人更不能是皇上,因为皇上一向是圣明天子,绝不会受奸佞蒙蔽。”

  宣槐序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过来源尚安的隐藏的杀意:“所以只能是我,只能到我这里结束了。”

  他忽地大笑起来,那声音在源尚安听来竟是分外刺耳荒谬:“哈哈哈哈哈哈……源尚安,你好手段,好胆魄,你赢了、你赢了!但是你又赢得了什么呢?你仔细看看,看看……这满朝文武,还有这各地官吏,有哪一个愿意为你们说话?!你们赢了,你们赢了什么?不过是生前生后的滚滚骂名罢了!”

  源尚安听到这里,骤然从怀中掏出来一份调好的毒药,扔到了宣槐序手边:“宣大人,到此为止了。”

  宣槐序猛地止住笑声,他接过毒药,道:“好啊……好啊,你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杀我而来。”

  “我会确保大人的死后哀荣,”源尚安冷漠道,“宣大人,请上路吧。”

  他亲眼看着宣槐序将毒药撒入酒中一饮而尽,命令云千叠收拾好一切之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父亲大仇得报,他应该是感到一丝快意的……可、可为什么……

  源尚安觉着心口处一阵阵地发慌,冷汗顺着面颊缓缓落下,整个人竟是站立不稳,扶着门框倒了下去。

  “大人!”云千叠一声惊呼,慌忙上去搀扶起来源尚安,“大人,您怎么了?怎么了!”

  “没事……我没事……”源尚安颤抖着起身,“应该只是太累了……歇歇就好了、就好了……”

  次日一早,沈静渊便收到了宣槐序的死讯。

  “……死了?”沈静渊不可置信。

  “是,”钟涟道,“宣府的人回话说,宣大人这些年身子骨不大好,自从归家之后便一直病着,昨晚上叫人来的时候,就已经……就已经不成了。”

  沈静渊抬起眼眸,瞧着一旁立着源素臣和源尚安,以及剩下的几位大臣,心跟着一沉。他故意叹气道:“这去得也太过蹊跷。列位爱卿,应该如何处理后事啊?”

  “皇上,微臣以为应该拨些银两安置宣大人的家眷,”源尚安垂首道,“但宣家此次毕竟卷入了风波,解释不清,丧事上微臣建议一切从简。”

  “……朕知道了,”沈静渊道,“那就这么办吧。都回去吧,朕一夜没睡,有些乏了。”

  沈静渊并非疲惫,而是由衷生出一股无力感来,这京城里,连一个他能靠得住、能放心信任的人都没有。

  他需要一个自己人。

  “钟涟,”沈静渊细思片刻,“你去宣言枫华过来,就说是朕的旨意,别告诉别人。”

  “陛下似乎有心事。”源素臣同源尚安从殿内出来之后,找了一处空旷的地方,道:“尚安,你跟我实话实说,宣槐序的死,你知不知情?”

  源尚安垂下眼帘,道:“兄长,是我前去,让他服毒自尽的。”

  源素臣眼中一惊,似是一时间无法接受源尚安也会做出如此绝情的事情:“你……”

  “脓包留着不挤,迟早要腐烂发臭,”源尚安道,“既然这件事兄长没办法去做,那就让我来。我不介意替兄长做这些脏活累活。”

  “你这又是何必,”源素臣道,“你从来都是君子,往后也应该行的是君子之道,干嘛要去这趟浑水里,把自己也染得一身污浊?”

  “你以为我跟了你,还有可能独自做这个置身事外的君子吗?”源尚安道,“不可能啊。”

  “所以倒不如直接跟着你,一条路走到黑,”源尚安道,“我前去柔然,也是这个目的。我选了几个还算可靠的人,这几个月就让他们暂时替我帮衬着你。只要柔然的事情解决,我马上就回来。但你记着一件事,左天机他太过耿直,不懂变通,宇文瑄么已有长进,但是个别时候还需要提点。不过用人之道上,我想兄长比我更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