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长夜将阑>第59章 恶名

  源尚安向来睡眠很浅,才过两个时辰便被身边的动静吵醒了,他一睁眼,看见源素臣在穿着衣服。

  “……天还没亮啊……”源尚安迷迷糊糊道,“兄长,你不再睡一会儿吗?”

  “不睡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源素臣一边穿着靴子,一边道,“你再歇会儿吧。”

  源尚安睁开眼睛,道:“兄长,你一直是这样,才到寅时便起来吗?”

  源素臣把另一只靴子套上去,道:“事情太多,想睡也不敢睡。”

  “兄长……”源尚安道,“崔宏道那些人,你真的要非杀不可吗?”

  源素臣没回答,只是道:“你身子不好,再睡会吧。”

  “我有个法子,你听听看,可不可以,”源尚安道,“那些太学生我知道,其实只是跟风闹事,新政的内容他们都未必知道。今年把五经课试法的日子提前点,他们中大部分人为了考试,心也就会收回去不少了。至于执意不肯的,就罚他们的俸禄,再不肯,那就直接驱逐出京。”

  “崔先生这几个人我也有所耳闻,其实他们本心不坏,”源尚安给他们求情道,“只不过书读得太死,成了一帮迂腐书生罢了。要是就这样杀了,只怕会寒了不少读书人的心。你从前看中的那个温云翘,我已经劝他投奔你了,前几日我让他暗中调查,崔先生和柳先生这么多年以来都没有跟贪官污吏同流合污,算是清官。”

  “他们是不贪财,”源素臣起身扣上衣扣,冷笑起来,“他们贪的是名声,这比贪财好色之徒更可恶。再说了,那点真才实学,除了标榜自己之外,还有什么用处?他们虽自诩清流,可是跟那些醉生梦死的门阀毫无区别。”

  “兄长,向来论迹不论心,论心古来无圣贤,”源尚安劝道,“没有人会细想你为什么杀人,他们只会跳过过程看到结果。结果是什么呢,你作为当朝丞相,公然杀害清官。”

  “留着他们有什么用处?尚安,你也是上过战场的人,应该知道什么是生灵涂炭,什么是水深火热,”源素臣道,“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写得好吧,可是那些自诩清高的人曲水流觞的时候,百姓在做什么呢?在逃亡,在乞讨,在寻找活路!什么真才实学,什么满腹经纶,侃侃而谈装模作样,实则毫无用处!我大魏没有那么多钱粮养这些清流废物!”

  “此事我自有安排,”源素臣背对着他,声音收了几分,源尚安看不到源素臣的神情,只能听见他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你不必再问什么了。”

  “好吧,好吧……”源尚安叹了一口气,转移话题道,“今年六月一过,陛下可就要满十五了,虚岁已经十六了,礼部应该开始张罗着选妃立后的事情了。”

  后宫和前朝瓜葛相连,送进宫里的女子也都是官员们精心挑选、送到皇帝身边的眼线——以及玩物。

  送进去便是葬送了一生。源素臣和源尚安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他们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选人是个大学问,”源素臣道,“真要送进宫去,家世、年龄、容貌还有性情,样样都不能差。师渡影昨天送了密折给我,说是不少人家已经挑好了人,就等日子了。”

  说罢他看了一眼源尚安。源尚安窥探着他的神色,忽地有些仓皇道:“兄长……若叶、若叶她还小……”

  “我没有说让她去,你不用多心,”源素臣道,“之前随着你归降的那个乌洛兰白音,这几年在岐州担任司马,做得很不错。他跟我说,已经从族人里选了一个姑娘,过几日送她过来。”

  一阵沉重的默然。

  两人心照不宣地暗自惋惜,皇宫对于这些女孩儿来说,无异于一座囚笼,消磨尽她们的青春年华,也夺去了她们的笑容和幸福。

  但眼下还有什么选择呢?

  源尚安情不自禁地想起程焉如,想起她被父皇幽禁深宫的最后岁月——她当年也应该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吧?

  即便对方是个素不相识的女孩,源尚安知道她即将在深宫中葬送一生,也不免一阵无端地心痛。

  源尚安慢慢坐起身,同源素臣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兄长,你还记得那年你我联手西北平叛,却遇上柔然骑兵入境的那件事吗?”源尚安道,“当时太后让宗楚宁讨好柔然,以珍宝白银换得可汗郁久闾天罗出兵越境,不久之后,太后将宗室里的一名郡主抬成了公主,送她过去和亲。”

  他抬首仰视着源素臣的背影,叹息道:“而送她前去柔然的使者,就是我。”

  温令欢杀尽了永熙帝的子女,只留下一个沈静渊侥幸被源素臣救走。所以到了要和亲的关头,只能临时从宗室里挑选郡主,把她封为公主嫁过去。

  温令欢选了年方十四的沈渐秋,将她封为广阳公主。下诏令源尚安送沈渐秋前去和亲。

  这明摆着是要拆散源家的势力,源尚安跪在地上捧着诏书,如鲠在喉,恭维皇上圣明的场面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大人,太后的意思是,柔然是我大魏友邦,又帮着平定了叛军,”宣旨的太监笑了笑,“所以这广阳公主是到得越早越好,耽搁不成,源大人,您还是快点奉差吧。”

  “……是,”源尚安道,“我知道了。”

  沈渐秋十四岁,还是个孩子,源尚安见到她便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女儿。柔然地处北境,草原干旱多风沙,其间之人又行事野蛮,沈渐秋送过去,只怕是凶多吉少。

  源尚安迎她出府那一日,她木然得仿佛一只木偶,一路上也不曾说话,直到柔然和大魏交界的边疆,隐忍了许久的泪水才终于爆发。

  “……府君,府君您带我走吧……我不想嫁什么柔然可汗,”沈渐秋抱着源尚安,将他暂时当做了自己的最后的亲人,泪如雨下,“嫁给这样的野蛮之人,日日便同酷刑一般难熬……府君,府君您救救我!救救我吧……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公主殿下……”

  源尚安看着抱着自己,嚎啕大哭的沈渐秋,只能用帕子替她拭去泪水,连一句宽慰的话都说不出口,她的泪水像是刀子一般扎在了他的心口,刺得他血流不止。

  可他没有别的办法,皇令已经下达,他和沈渐秋都不能抗旨。

  “窝囊,真是太窝囊了!”宇文瑄一拳打在了地上,溅起无数尘土,“府君,说句不好听的话,嫁女人换和平,那要我们男人干什么?!”

  云千叠立刻拉住他,怕有心人听了去:“你小点声。”

  随后他看向源尚安,出乎云千叠的意料,源尚安这一次竟没有斥责宇文瑄。

  他知道宇文瑄说得对。

  “荒芜青冢葬明妃,勾践吞吴西子归。

  红袖知为天下计,独留遗恨愧须眉。”

  源尚安回到大魏之后,提笔在宣纸上写了四句诗,而后连声长叹道:“耻辱、耻辱啊……”

  同强盗乞和,和寇仇做亲家,这样的大魏,居然是他的故国。

  柔然是悬在大魏边境的一把刀,如若解决不好,随时会成为大魏的致命威胁。

  “兄长,”源尚安道,“我想去出使柔然,为大魏免除后顾之忧。”

  源素臣转身看他:“为什么?”

  “这第一条,我的身份合适,既是你的亲弟弟,也是大魏的将军,礼部的官员去了未必靠得住,而且他们疏于武功,路上若是遭逢劫掠,难说不会出事,”源尚安解释道,“第二嘛,我已经去过一次柔然,对于当地的一些情况有所了解,俗话说,轻车熟路嘛。”

  “这第三,”源尚安道,“我也想去探望探望广阳公主。她一人远在北疆,举目无亲,虽有可敦之位,这些年来只怕未必称心如意,应该受了不少委屈。我去见见她,给她送点东西寄托思念之情,陪她说说话也好。”

  “……好吧,”源素臣道,“山高路远,你多加小心。”

  翌日,法场。

  “文君,”乔沐苏同源素臣打扮成了生意人,站到了酒馆二楼,从这里刚好能望见前方密密麻麻的人群,“文君,他们是糊里糊涂,可是教训已经给了,刀下留人啊!”

  源素臣紧闭着双眼,五官微微抽搐着,没有答话。

  “文君……”乔沐苏重重叹了一口气,扭头拉过一旁的小厮,急忙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大人,”小厮道,“快……快到午时了……”

  “来不及了,真要来不及了,”乔沐苏道,“文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这样吧,”乔沐苏道,“我这清泉郡公的爵位不要了,本来我父亲犯了罪,这郡公的位置也就不应该恢复——文君,我拿这个跟你换三条人命,成不成?”

  底下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

  “怎么又要杀人了?”

  “这要杀的是哪位?”

  “嗨,你不知道?这是如今有名的清官崔大人。 ”

  “不是清官吗?我没听错吧?”一位中年男子磕着瓜子道,“喂,你没弄错吧?好端端的,干嘛要杀好人?”

  “哼,那这话你可就要去问咱们丞相大人喽,”一旁的老大爷接话道,“咱们丞相大人,如今可是一手遮天呐,整个朝堂还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他看不惯的人,还能留着过年?”

  人群的议论声自然被乔沐苏听了去,他焦急道:“文君,你听不见吗?他们如何议论你?你真要他们从今往后都指着你的脊梁骨骂你吗?”

  源素臣在此刻睁开了眼睛,从怀中掏出一份早已经准备好的求情文书,将他交到了乔沐苏手里:“观棠,你去吧,去进宫请皇上下旨开恩。”

  “文君……”

  乔沐苏接过文书,心下百感交集,知道源素臣这么做另有目的,但他没时间再做耽搁,立马下楼道:“来人,备马,随我去请陛下前来!”

  “大人,”宇文瑄道,“还有三刻时间,乔大人能带陛下赶到吗?”

  “赶不赶得到,到了午时三刻,不就知道了,”源素臣站在窗前,对于窗外的人声鼎沸置若罔闻,“造化这件事,我说了又不算。”

  午时三刻前的最后一瞬,但听钟涟一声“皇上驾到”,周围潮水般的人群立刻列成两队,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监斩官立刻上前,跪下道:“陛下,您怎么来了?”

  沈静渊下了马,并不看他,而是望着刑台上铡刀下的三人,道:“传朕旨意。赦免崔宏道、柳逾白和贺季常三人的死罪。”

  “皇上!皇上圣明!”

  “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陛下开恩啦!”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人群中顿时欢呼雷动,歌颂着沈静渊的圣明,将他视为了堪比尧舜的明君。

  源素臣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转过身道:“走吧。”

  沈静渊经过此事,皇位算是真的坐稳了。源素臣临走之时,想着这些日子里的口诛笔伐,付之一笑。

  他要用自己的一世恶名,来换天子的一世英名,来换这江山的万世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