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长夜将阑>第53章 山雨

  “这……”源尚安道,“言公子,我并无收徒之意……”

  言枫华以为源尚安还是介意他世家公子的出身和叛将之后的身份,连忙道:“大人误会了,我虽然顶着言这个姓,却无意帮扶世家之人。”

  “我的父亲想必大人也有所耳闻,延昌年间奉命镇守梁州,却公然投敌,令家族蒙羞,最后坐罪处死。但我同他之间并无太深的情谊,我也不怕在大人面前自揭老底,家母从前只是个舞妓,我父亲他过着过着就忘了,”言枫华说到这里,竟是哽咽了一声,险些说不下去,“大人,我不喜欢世家之人,如果能选,我宁可做一个寻常百姓。”

  “我这样做,为的就是弃暗投明,”言枫华诚心诚意道,“湘君大人,可否给在下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言公子,”源尚安把言枫华拉到一侧,柔声道,“不是我执意不肯收你为徒,也不是对你怀有偏见。而是这个节骨眼上,我这样做难免会让你饱受非议。你能洁身自好,主动与宵小之辈划清界限,自然是好。可是旁人又不知道你与这些人的恩恩怨怨,你的这些举动,在他们眼里无异于卖主求荣。这时候我若是接纳了你,收你做我的学生,那么事情一旦传开,请问言公子,今日之事,究竟是你背主忘恩,还是我蓄意指使呢?”

  “这……湘君大人想得深远,”言枫华低头道,“晚辈惭愧。”

  “哎,没什么惭愧不惭愧的,”源尚安道,“言公子,不如这样吧,你若是有什么难处,需要我出手相助,就尽管来府上找我。我能帮则帮,你看这样如何?”

  言枫华道了谢,又问道:“只是晚辈有一事不解,湘君大人才高八斗,为何却执意不愿收徒教学?大人之才学,若是后继无人,岂不可惜?”

  “个人选择罢了,人各有志,没什么可惜不可惜的,”源尚安笑道,“说起来,你若是真的有心拜师学艺,我倒是推荐你去眠山,找我师兄谢子婴去。他能文能武,又潜心教导,你在他那儿必然能学到更多。”

  “这……”言枫华有些犹疑,“我与谢先生素昧平生,只怕不便去叨扰。”

  “说来也是,洛阳距离眠山山高路远,来回一趟多有不便,”源尚安朗声笑道,“而且我看言公子是志在千里的人,恐怕也不会甘心一辈子隐居山林,默默无闻吧。”

  “大人,”云千叠瞧了瞧天色,见方才的日头已经被乌云遮住,赶紧提醒道,“大人,待会儿只怕要落雨了,您和言公子还是早些回去吧。”

  “好,”源尚安道,“言公子,那我先告辞了。”

  直到言枫华的身影消失不见,云千叠才低声道:“大人,可需要我派点人手去盯着他?”

  源尚安细思了一阵,道:“还是不要了吧,眼下这个关口敏感得很,你派人盯着别人,别人自然也会盯着你。这个时候同他有联系,反而有些解释不清。”

  “这样吧,”源尚安道,“你多多留意他的动向,暂时不要派人,有什么新消息及时跟我汇报。”

  “是。”

  源尚安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已经没了方才的笑颜,他摇头叹息道:“要变天了啊。”

  “大人,”云千叠道,“如今宗家已灭,温氏已倒,您和左使大人早已无心腹大患,为何还要愁眉不展?”

  源尚安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望着云千叠,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收徒弟吗?”

  “……为什么?”

  源尚安在这朱墙中慢慢前行,那背影落在云千叠眼里竟有几分落寞,他走了几步,才喃喃道:“朋党、朋党。”

  “我朝秉承曹魏旧制,以九品中正选拔官吏并加以考核,这也就导致历来以师徒之名行贿受贿,苟且之事可谓多矣,”源尚安道,“我不想收徒弟,为的就是不给后来之人一个捷径。我不是岳先生那样的人,他早已辞官,当然可以放心大胆地收徒教导,我仍然有官职在身,这就是一个累赘。你说那些拜我为师的人,有多少是真的为了求学,而不是贪图我的名声、以求升迁呢?”

  “所以大人您才……”

  “所以我才干脆一视同仁,”源尚安道,“一概不收。”

  “但我只能管得住我自己,我管不了别人,”源尚安继续道,“世家历经百年,根深蒂固屹立不倒的原因里,有一条恰恰就是在这收学生一事上。收学生是假,借机敛财结为朋党是真。当年那些志存高远的少年们,有几个能禁得住这荣华富贵的浸淫,以及这功名利禄的诱惑的呢?大多数到了最后,早就负了自己当初的鸿鹄之志了。”

  他说到此处,抬首望见晦暗不明的天空,今愁古恨的叠加,一时间令他百感交集。源尚安看着仍是少年模样的侍从,忽地道:“云千叠,儒冠多误身啊。”

  “不好了,不好了大人,”宇文瑄顾不得脸上的伤还没好,连忙赶来报信,“大人,出事了,赶快回府吧。临淮王……临淮王在司州,上吊自尽了。”

  “什么?”

  “前些日子,临淮王因为儿孙靠着做假账,骗了太多国库的银子,自己又还不出来,所以、所以……”宇文瑄气喘吁吁道,“大人,眼下都在说是源晚临源大人逼死了他,清流们的奏疏已经堆到了左使大人那里了。”

  怪不得方才这些跪请的王爷里少了一人!

  源尚安还以为是临淮王不愿同流合污,所以没来,哪里想到原来人已经出了事!

  “走!”源尚安毫不犹豫,“赶快回去!”

  一日前。

  源晚临看着垂垂老矣的临淮王,神色间却没有一分宽容的意思。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源晚临道,“这一点,王爷难道不知道吗?”

  临淮王低头不言,良久才道:“大人,可我……可我实在是,没有那么多银两啊。五十万两,还是七天之内,我就是把王府当了,也没有那么快能把银子弄出来啊。”

  “怎么还,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已经说过了,只认账不认人,”源晚临道,“你管不住自己的儿孙,我没有道理替你管教。你们这些年靠着兴修佛寺,虚报数目,从国库里套了不少银子出来。眼下只是要你们还回去,还不追究你们的罪过,怎么,就已经要开始不认账了吗?”

  “大人,”临淮王几近要哭出声来,“大人,您这是把我朝绝路上逼啊。”

  “先起来,起来,”源晚临扶着临淮王坐到了一边,“我知道王爷有难处,可是王爷怎么就不想想朝廷的难处?国库空虚太久,连边陲军士的粮饷都快要发不出去了,再这样下去,重演延昌年间种种乱局,只是时间早晚问题。”

  “再说了,我若是为了王爷一个人网开一面,那其余之人要怎么想?那皇上的威严又在何处?”源晚临道,“我可以体谅王爷,那么王爷能不能体谅体谅朝廷呢?”

  临淮王知道无望,不再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抹眼泪。源晚临劝了几句,找来王府的家仆道:“回去之后好好照看你们王爷。”

  然而源晚临第二日凌晨,就收到了临淮王自尽的消息。

  灵堂里里外外挤满了人,真情假意的哭声混在一起,源晚临到时,众人好像心有灵犀一般,目光里全是憎恨嫌弃。

  “源大人,您怎么也来了?”几日前被源晚临教训过的贺季常率先发难,“恕贺某直言,您有什么脸面,来给临淮王吊丧啊?”

  “厚颜无耻!”又一人跟着骂道,“源晚临,你敢逼死皇室宗亲!你好大的胆子!”

  源晚临阴沉着脸,一个人默默扛着众人的唾骂和目光,竭力地忍耐着。慕容楚嫣在这时快步走来,她毫不犹豫地站到了源晚临跟前,面无惧色道:“逼死皇室宗亲,诸位大人真是信口开河!讲话也要有个真凭实据!临淮王为何走投无路,还不是因为家里那些个败家子,花天酒地胡作非为,却让他一个做父亲的来还债。这些事儿你们不知道吗?你们心里清楚得很!却要把罪责推到他身上,你们这是血口喷人!”

  “哪里来的小妮子?”有人上前指指点点,“三言两语,也敢颠倒黑白!”

  “女人家一个个就是长舌妇,”又一人道,“最爱搬弄是非。”

  “我说的是实话,”慕容楚嫣道,“为什么偏要议论我是个女子?女子难道便不能发声了么?”

  “楚嫣!”源晚临挡在她身前,“别说了,别说了……这跟你没有关系,你不该到这儿来,先回去。”

  “源晚临……”

  “先回去!”源晚临道,“许长知,带她走!”

  出事的消息是在午时传到洛阳的。

  源素臣才从宫里回到观雪阁,就瞥见了几乎堆满桌案的奏疏。

  “这是什么?”源素臣问。

  “大人,这……”师渡影知道内容,所以根本不敢作答。

  “我问你话,”源素臣道,“支支吾吾的做什么?如实回答!”

  师渡影直接跪了下来,道:“大人,您千万、千万不要动怒……”

  源素臣已经快步上前,摊开了奏折,只见上面赫然写着“请杀源晚临以谢天下”这几个字。

  源素臣快速地翻着,又迅速地扒开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这些字迹署名各不相同,可都是一个意思——要他杀了源晚临,给临淮王赔罪,给天下人赔罪!

  “就这点?嗯?”源素臣的面容平静得可怕,仿佛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没有了吗?”

  师渡影垂着头,道:“剩下的人……剩下的人,下官斗胆做主,叫人先劝回去了。”

  “我养了个好副将,”源素臣道,“会擅作主张了。”

  “大人……”

  源素臣看着手里的长篇大论,忽地冷笑起来,而后一语不发地将至撕成了碎片,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兄长!”源尚安跨步而入时恰见这一幕,连忙上前拉住源素臣,边说边从他手里抢过奏折,“不能撕,不能撕啊!传出去就是阻挡上书陈言,兄长、兄长!”

  源尚安一把抢过奏折,冲着师渡影急道:“愣着干什么?找东西来,粘上去!”

  源素臣也渐渐冷静了下来,他慢慢半跪下身,连带着源尚安也不得不跟着他的动作一块半蹲下来,他的目光仿佛钉在了那碎成几块的文书上。源素臣伸出手来,把碎片一一拼凑整齐,而后有些着魔一般地低吟道:“结党营私、结党营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