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长夜将阑>第51章 对峙

  宗楚宁死后不久,宣槐序就将言枫华找了过来。

  “怕吗?”宣槐序在烛火里捻着长须,端详着言枫华的神情,“现在朝中因为要查宗家同党,人人自危,我这个最大的‘同党’却把你找了过来。”

  言枫华摇了摇头,道:“大人这番安排,自然有大人的用意。”

  “你心里头若是能真的这样想就好,”宣槐序道,“我猜你自己也没有想到吧,宗相他下狱前特意嘱咐我多多关照你。”

  “可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源家迟早要找个理由将我一并清算处死,我只怕也关照不了你几日,”宣槐序叹息了一阵,不知是否是真情实感,他旋即又道:“与其惶惶不可终日,倒不如舍了我这条命,给你铺个好路去走。”

  “大人的意思是……”

  “源尚安不肯收你为徒,不就是心里没法相信你,觉得你和我们藕断丝连吗?”宣槐序道,“那就找个机会,断得干干净净,而后彻底跟了源家。”

  “你不用愧疚,”宣槐序的脸在昏黄的烛光中晦暗不清,他抬首看了一眼屋顶道,“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没有牺牲,哪里能换来转机。”

  宣槐序所谓的转机,在正光三年,才终于到了。

  源尚安跟着人进宫之时,到了的时候正好望见昔日的亲王郡王们在宫门前跪了一片。他隔着一段路,那边的动静听不真切,但隐隐约约能闻得几声“求皇上为老臣做主”的声音。

  云千叠跟在源尚安后头,问:“大人,怎么不走了?”

  源尚安把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没必要过去,高阳王来了。”

  “皇上,疏不间亲啊!”

  “请皇上为臣等做主!”

  沈容惜一到,跪着的人群一阵骚动。

  “高阳王,您也来了?”汝南王看着他,眼神中带了一丝渴求,“您来得正是时候,皇上晾着咱们,不见咱们,可您不一样,您是皇上的亲叔叔,说话的分量自然比咱们重得多。”

  “高阳王,咱们都是一家人,”河内郡王沈泓抬头起身道,“您可要为自家人说话啊。”

  沈容惜不置可否,把手背在身后,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大太阳,道:“请求皇上也不是这么个请求法,这日头毒得很,各位干嘛要在这太阳地里活受罪?早些回去吧,你们的意思我回头就跟皇上说说。”

  “高阳王,”汝南王知道沈容惜是在跟他们打马虎眼,想糊弄过去,“有些话必须得当面说,要是换了别人,意思上可能就差了一层。您的好心好意我们心领了。”

  “那你们搁这地砖上跪着,也不是是个事儿啊,”沈容惜道,“皇上眼下万一有什么急事来不了,你们还得一直跪下去,消息传出去了倒是不要紧,伤着身子骨可就不好了。皇上要是知道了,也免不了忧虑。咱们这些做臣子的,哪里舍得让皇上徒增烦忧呢。”

  “高阳王,您这话可就有些误会了。”汝南王何尝听不出来沈容惜话语里指责他们为难皇上的意思,他收敛了方才出于客气的笑意,道:“我们今天求见陛下,并非是为了自身,为的其实是陛下的千秋万岁之名。”

  “求也不是这么一个求法,”沈容惜道,“你若是对皇上有何建议,大可递折子上去,或者等到早朝议事的时候提出来,再不济找几个贴身伺候陛下的人传个话。而不是大中午的,在地上跪着请求皇上接见。”

  “说白了,你们这如同把皇上和百官架在火上烤,”沈容惜又道,“汝南王,你虽是皇上的堂兄,却也是我大魏的臣子,应该知道这么做绝非为臣之道。”

  “奏折递上去,很快便被压下来了,找人传话,真实的情况也永远到不了陛下的耳朵里,早朝议事上又要遭到诸多阻挠,”汝南王淡然地反驳着沈容惜,“高阳王,我们今日也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若不是朝中有人故意闭目塞听,局面也不至于此啊。”

  汝南王没有指名道姓,却已然有了讽刺源家“一手遮天”,在朝中建立“一言堂”的意思。

  沈容惜听出来他话里有话,笑了一下,他上前几步,而后蹲下身来,两手扶着膝盖,靠近汝南王身侧低声道:“可你今日这般,根本就不是无可奈何之下的请求,而是明目张胆的逼迫。你平日里干不出来这种事,谁是你的后台?”

  “高阳王,你我同朝为官,凭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忠君爱国之心,”汝南王也猜到沈容惜这回多半是替源家出马解决问题,“所以我不会有什么后台,十二叔,您也不会有什么主使。您说是吗?”

  “哈哈哈哈哈,好一个忠君爱国之心,”沈容惜听罢,起身竟是大笑起来,“今日倒叫本王开了眼界了,这么多忠君爱国之人,竟然齐心协力,全都想到一块去了,心有灵犀一般齐刷刷地跪在宫门口求见陛下。”

  他话音未落,源素臣已经随着沈静渊而来,众人见皇上驾到,悉数跪下行礼。

  沈容惜也跟着跪了下来,他确定沈静渊绝对听到了自己的话,他抢先一步,道:“陛下,朝令夕改乃是大忌,万万不可因为一时犹疑,而动摇千秋大业。”

  “走。”源尚安听到前头动静,知道源素臣带来了沈静渊,于是快步跟着云千叠上去,跪下叩首道:“微臣抚军将军、司州大中正、前夏州太守源尚安,叩见陛下。”

  “这么多人一齐跪在这里,”沈静渊道,“都是对新政,对朕有所不满吗?”

  “皇上,微臣不敢,”汝南王道,“微臣今日前来,并非是要劝阻皇上推行新政。历来推行新法新政,讲究的是循序渐进,是一个稳字,而现下部分官吏之举,似乎有些操之过急了。微臣觉着个中方法,或许可以改进,没必要步步紧逼嘛。”

  “部分官吏,”沈静渊瞥了源素臣一眼,又道,“汝南王,你今日在朕的面前,不妨把话说得敞亮些。你想说的这个部分官吏,朕看是源家之人吧。”

  “正好,两位爱卿如今都在这里,”沈静渊复又看了看源尚安,“你有什么话,什么意见,当面说。”

  “皇上,微臣今日是为了您的圣名而不得不进言,”汝南王俯身叩首道,“疏不间亲,这是先贤总结出来的话。宗室亲王爵位世袭,不必纳粮乃是祖制,贸然动摇,只怕要引起民众怨声载道。”

  “是百姓怨声载道,还是只是不合王爷的意?”源素臣道,“王爷既然要当着皇上的面说话,就应该说实事求是的话,可不能以偏概全。新政到底的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王爷一人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得是各地百姓说了的话,才算。”

  “你从前既然是夏州太守,这些年来必然有不少见闻,”源素臣看向源尚安,“你在夏州的任上也推行了不少新的政令,收效如何,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可不能胡言乱语。”

  “是,”源尚安依旧维持着跪姿,“回丞相大人的话,夏州地处偏僻,从前历任太守又不闻不问,导致州府中兼并横行贪墨成风,其下民众苦不堪言。背井离乡者有之,流离失所者有之,饥寒交迫者亦有之。盛世太平之下,边陲之地却是易子而食之景。”

  “微臣受命于先皇,上任夏州之后,便严令禁止兼并土地,查处了不少倒卖粮食,投机倒把之人,同时重新丈量分配田地,三年以来效果卓著,”源尚安道,“夏州的记录早已一并呈交圣上,列位若是对微臣所言抱有质疑,大可前去查看,若有半句虚言,微臣愿意承担欺君罔上之罪。”

  “正因如此,微臣才敢断言,新政于百姓而言,利远大于弊,延昌年间,西北边陲叛军四起,症结也恰在于此,”源尚安俯首再拜之后缓缓起身道,“若不及时解决,乱局势必要再度重演。”

  “你既认为新政有利于百姓,对这些措施大加赞赏,”源素臣已经替汝南王把可能要质疑的地方先说了,“那你又要怎么解释今日这么多人联名反对之事?夏州之地的民意是民意,京城的民意难道就不是民意了吗?还是说在你眼里,王爷的话只是一帮结党营私之人的胡言,你根本就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回丞相大人的话,”源尚安立刻明白源素臣是要把风向变成是汝南王带头结为朋党,“论语有言,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各位王爷积极献言献策,为的是圣上,微臣怎么可能会把这片赤忱之心看作是胡搅蛮缠呢?只是今日的的确确是事发突然,微臣也想问汝南王,为何突然带人来到宫门外跪请?”

  宣槐序在一侧默听了许久,才道:“陛下,源尚安名为忠良,实为奸臣,还请陛下明察。”

  乍闻此语,源尚安倏忽之间抬头,眼神里带着一分不可置信,还有一丝隐忍不发的敌意与怒火。

  “陛下,源尚安既然一早就对汝南王求见一事抱有疑问,为何不在方才就提出来?”宣槐序句句直戳要害,“刚才你分明看见了,却踯躅不前,直到陛下驾到才上前拜见,源尚安,你的忠还真是时候,这不是故意看着陛下陷入不义之地吗?源尚安,你身为臣子,不能为皇上排忧解难还是小事,可你居然敢熟视无睹作壁上观,你可知有一句话,叫做大奸似忠?”

  “皇上,微臣当时之所以不上前来,是因为诸位王爷的举动太过蹊跷,微臣实在不知他们怀有何种目的,因而微臣选择暂且旁听,先弄清楚状况,再替陛下分忧解难,”源尚安道,“宣太傅所言,是怕朝中有巧言令色的小人误导陛下,微臣可以理解太傅的一片苦心。但微臣绝对不是心怀叵测之人,否则微臣早在叛军围城之际,就该投奔乱党了,还望陛下明鉴。”

  “你们都听到了吧,都听清楚了吧,”沈静渊经过三年的打磨,已然学会了不少为君的手腕,“宣槐序方才口口声声说源尚安是奸臣,可源尚安却反过头来为他说话,毫无怨言。宣槐序,你既然说大奸似忠,那朕也要告诉你另一句话,那就是大忠似奸。”

  “陛下,微臣还有一言,”源尚安俯身继续道,“各位王爷所言,微臣看也并非是有意阻挠,细细想来,七日为期的确有些苛刻。今日既然汝南王提了出来,那么微臣斗胆提议,把日期改为半个月,以彰圣德。半个月之后,若是不能补齐欠款、退还田地,再做处置。”

  这话恰当好处,既没有得罪王爷们,也没有阻碍源素臣的意思,更没有半分说沈静渊不好。在场自然没有了反对的声音,沈静渊也点了头:“”那便宽限几日。

  源素臣已经准备好了接下来的话,不料沈静渊却抬手示意他不必出面,而是道:“来人,宣主簿言枫华上前。”

  源素臣和源尚安面面相觑,都不知道沈静渊这是什么棋。这其中源尚安更为不可思议:他记得言枫华,当年那个欲投在他门下、却被他婉言拒绝的“未过门学生”。

  沈静渊道:“言榶,你不要怕,该说什么就说什么,今日朕在这里为你做主,没有人敢为难你什么。”

  “回皇上的话,”言枫华道,“微臣……微臣要参的人……正是宣太傅。”

  “休要胡言!”宣槐序道,“言枫华,你莫要忘了,你自幼丧父,这些年来我看在宣、言两家往日的关系上,对你多有照拂,你今日怎么能血口喷人!”

  “太傅,”言枫华朝他拜了一拜,“朝堂之上,只说大义,不讲私情。”

  “哈哈哈哈,好,”宣槐序抚掌大笑道,“好一条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昔日是我错看了你!”

  沈静渊不看宣槐序,而是道:“言枫华,你继续说。”

  言枫华说到这里,竟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潸然泪下,他道:“太傅,您不该走这条错路,微臣一直敬您是长辈,以侍奉父亲的礼节侍奉您,可是……可是您怎么能做出来煽动陛下的骨肉血亲,为难陛下的事!”

  他话已至此,源尚安努力梳理着事情可能的脉络……宫门跪请,是宣槐序给这些王爷出的主意,为的是阻挠新政?

  他不了解言枫华,仅仅一面之缘,他还没有神到能看出来为人的地步。所以源尚安不知道如今这个人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态,而选择了揭发。

  ……因为怕被牵连?因为胆子小不敢闹大?

  源尚安尽力寻找着可能的答案,言枫华又说了几句,可还是刚才的那个意思。末了,源尚安听见头顶上方传来了沈静渊的声音:“宣槐序,朕看你这个太傅之位,也不必再坐了。”

  沈静渊免去了宣槐序的官职,勒令他回家养老,同时又升了言枫华的职位,调他前去中书省。

  云千叠陪着源尚安出宫的时候,源尚安还在琢磨今日的变故,全然没注意道小道旁等候多时的言枫华。

  “先生请留步,”言枫华趋步上前,“学生言榶,愿拜先生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