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长夜将阑>第37章 天祭

  一月之后,大军行至长安,源素臣下令先行休整,明日一早全力进攻占据雍州的叛军。

  “高平镇于延昌二年春举兵反叛,其首领赫连策自号高平王,主要在高平川附近活动,”今日师渡影受了源素臣的点拨和示意,站在地图前为各营的将军讲解形势,“赫连策如今占据黄河北部,根据这几个月来他的行动分析,目前看来赫连策的计划是兵分两路,先拿下泾州和豳州,而后越过泾水,直取长安。”

  “与此同时,赫连策派兵越过长城,同乌洛兰部联合,横跨奢延河之后占据夏州,”师渡影侃侃而谈道,“如今夏州已经解围,乌洛兰部向中央投诚。赫连策北上的计划遇阻,势必要全力守住高平镇和泾州。现在赫连策北上受挫,又久攻雍州不下,正是士气低靡之时,我们一鼓作气,全力进攻,相信很快便能取胜。”

  源素臣轻轻点头以示赞许,师渡影退后半步,抱拳道:“这些都只是在下一人的一点拙见,还要左使大人做主决断。”

  源素臣手上还缠着纱布,但他此刻右手按剑,仍然是威势十足。他站到地图旁,对着帐下军士道:“高平此地胡汉混杂,居民之中不乏匈奴、敕勒、乌桓后人,这些人混杂在叛军内部,习俗信仰不一,本身就是一个隐患。”

  “赫连策起兵仓促,早期或许还能依靠相同的目标团结内部,但是现在他进攻受阻,内部种种问题和矛盾必然会暴露,”源素臣道,“到时候,叛军甚至不需要我们亲自来打,就会先自行土崩瓦解。所以接下来要做的,先是进攻其主力,动摇军心,再是收买其心腹,加速叛军内部离心离德,最后昭告归属叛军的百姓,只要他们悬崖勒马,朝廷便不会追究。”

  他说到这里,又总结道:“诸位,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上之策。”

  “师渡影——”

  “属下在。”

  “命你为先锋将军,率主力连夜渡过泾水,直取豳州,消灭叛军有生力量。”源素臣道。

  “是,”师渡影当即跪下接过令牌,“下官听令。”

  “路千迢。”

  “属下在。”

  “你率两万人马,奔赴东夏州,一鼓作气,将贼人残余势力一网打尽。”源素臣又道。

  “是!”路千迢总算抓到了显示身手的机会,简直大喜过望,“下官得令!”

  “至于宇文瑄和乌洛兰白音,”源素臣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你们负责联络叛军内部中的敕勒、匈奴等族人,伺机制造内乱,让叛军自顾不暇。”

  “是!”宇文瑄和乌洛兰白音立即跪下。两人之中,乌洛兰白音更为虔诚,他已经将源素臣视为了能让他大展宏图的“明主”,接令时几近哭出声来:“下官接令。谢左使大人赏识之恩!”

  军帐里的众人悉数得了安排,立马下去准备,唯有源尚安一个人留在了帐内。

  源尚安笑问:“怎么,这为国立功的好事,也没有我一份?”

  “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源素臣道,“本来今年四月,咱们该率着族人一同去阴山脚下祭天却霜,但依照今年的形势,入夏之前只怕也赶不过去。所以今年我想着换个地方,在长安举行仪式。”

  源尚安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要我帮你打点祭祀事宜?”

  “对,”源素臣拆开绷带,换着药,眼神却一刻也没从源尚安身上离开过,“正好你也歇歇。”

  “可是,”源尚安坐到了源素臣身边,“我总想为你做些事情。”

  他笑了笑,略微低头道:“说来惭愧,我本是夏州太守,结果还要你来带兵相助,才能彻底解围。我不想拖累你什么,所以哪怕……哪怕就带一小队人马跟在师渡影或是路千迢后头也好,我总得做点什么。”

  他低着头,这番话竟然有着商量和讨好的意味在。源素臣把绷带缠好,道:“就因为这个?”

  “……嗯?”

  “我说,就因为这个原因,”源素臣道,“没有别的了?”

  “这……”源尚安把目光移向别处,不知道源素臣有没有看出他暗藏于心的心事,“我没别的意思,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话虽如此,他却忍不住想入非非。

  暗自包养男宠和娈童在洛阳里不算是什么隐秘,许多达官贵人私下里都这么做过,因而祸害了不少年轻貌美的男子。他闻说皇族宗室汝南王便是出了名的不好女色,独爱男色,为了包庇男宠甚至不惜向太后求情——当然最后并没有用,他碰上了铁面无私的御史中尉郦道元,郦道元坚持将违法乱纪之人处死,以儆效尤。

  郦道元一个人的力量实在太过有限,洛阳城内的奢靡堕落之风仍然严重,并且分毫没有好转的趋势。朝政早就被这些荒淫无度的宗亲和世族们弄得乌烟瘴气了。

  源尚安承认,就算抛开“扰乱朝局”这一条不看,自己仍旧十分鄙夷这种举动。他认为这完全是把人当玩物看待,当成泄欲的工具使用,肆无忌惮地践踏底层之人的尊严。

  因而他在意识到自己对源素臣心动的那一刻时,其实是无比愧疚的。

  他这是要做什么?毁了源素臣和自己的一世清名,让两个人都万劫不复?

  若不是那一回酒后失言,源尚安打死都不肯对源素臣说那样出格的话。

  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倾慕罢了,没有道理非得逼着源素臣接受。

  源尚安想到这里,复又看向源素臣。

  “你想去便去,我不拦你,我也正打算找一个监军,监督路千迢,他毕竟是头一回带兵,万一出了岔子便要坏事,所以需要有一个人在一旁指引看管,”源素臣道,“再说了,男儿一生建功立业能有几回?更多都是‘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罢了。你既有此心,我又如何舍得叫你抱憾终身。”

  “只是,”源尚安不知为何,莫名感觉源素臣每每同他说话的语气都分外缓和,“路上注意安全。”

  翌日源素臣进了长安古城,见城内楼阁高低错落,正应前人谢朓诗句“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

  他在麒麟阁前下马,守卫认得他,立刻作揖道:“左使大人。”

  源素臣抬手示意不必行礼也不必跟随,自己一人登上了麒麟阁。

  映入眼帘的是霍光的画像。

  霍光辅佐汉宣帝有功,家族却在他死后因为谋反之罪而被尽数诛杀。故霍光虽然名列麒麟阁功臣之首,麒麟阁中却不书其全名,只称为“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姓霍氏”。

  这似乎是古往今来权臣们逃不开的诅咒,要么因为功高震主、受到忌惮而被诛杀灭族,要么干脆坐实了狼子野心的骂名,直接取而代之。没有第三条路可走,正如黑与白之间,容不下灰色地带一样。

  命运好似在暗中窥伺着他,等着他在两者之间作出选择,而后栽得头破血流,输得一败涂地。

  成王败寇,不过是一念之差。

  他不再看霍光的画像,而是转向洛阳的方向,那越来越明晰的野心像是一把烈火,烧得他血脉偾张。他怎么甘愿做一个唯世家马首是瞻的走狗,他要统一天下,彻底终结这个乱世。

  他不是爱江山更爱美人的情圣,也不是为了大业能杀害佳人的疯子。说到底,权力和挚爱,他都想牢牢地攥在手里,他一个也不肯放手。

  前方捷报频传,源家连同幽界诸将自然是欣喜万分,可传到了京城洛阳,却是变了意味。

  宣槐序神色不佳,道:“宗大人,这……这源素臣麾下竟然如此生猛……”

  “慌什么,”宗楚宁喝了一口茶水,“有什么可皱眉叹气的。四方平定,那是皇上圣德昭彰,天意眷顾。正是应该高兴的时候,你却愁眉苦脸的,传出去也不怕被人抓住把柄参上一本。”

  宗、宣两家联姻,宣槐序把妹妹宣静华嫁给了宗楚宁,按理说自己应该是宗楚宁的内兄。可是他事事都要过问宗楚宁的意见,自己从来拿不定主意。这会子宣槐序倒是不理解了,问道:“大人之前不是还说要提防着他源素臣么?”

  “顺水推舟,”宗楚宁道,“眼下皇上高兴,咱们何必让他烦心?此事处理倒也简单,汇报之时多多言说陛下的圣明,少提几句前方的战况便是。陛下年纪小,哄着哄着开心了,就不在意了。”

  “对了,过几日就是上元灯节,不出所料,京城要有庙会灯会,”宗楚宁又道,“天子也应该与民同乐。陛下嘛,还是个小孩子,去城楼上见了这些,肯定高兴。”

  宣槐序立即明白,笑道:“大人说的是。”

  “陛下,”源家遣人来报道,“夏州与东夏州悉皆安定。行台源素臣和其弟源尚安正在组建兵马,不日便可进攻叛军主力,将之一举歼灭。”

  “好,好,”沈洵面露喜色,“源家真乃我大魏栋梁之臣!”

  “叛军乃是不义之师,天下重归一统,仰赖陛下圣明,”宗楚宁出列道,“陛下诞受羑若,克恤西土,毕协赏罚,戡定厥功。微臣生逢明主,实乃荣幸之至。”

  身后的百官跟着宗楚宁的声音齐齐跪下,道:“陛下圣明!”

  沈洵果真被哄得十分高兴,全然忘了源家的事情。礼部的官员适时出列,道:“陛下,再过几日,便是上元佳节,按照朝中旧例,天子该是与民同乐。”

  沈洵欢喜得很,没有细想便道:“朕准了。如此喜事,朕也应该和母后同行。”

  他转向在身后一同听政的温令欢,温令欢微微颔首,面上甚是慈祥:“陛下所言极是。”

  “不过这灯会的费用,”礼部官员道,“还得从国库里出。”

  “朕准了,”沈洵一点也没有看出来,这是世家试图从国库里套银子中饱私囊的把戏,“这一年来人心惶惶,百姓难免辛苦,是应该好好放松一下。”

  三日后,上元佳节,天子沈洵携百官登上城楼,仰望人间烟火天上繁星。

  众人之间,唯有宗楚宁并未欣赏彩灯庙会,而是在立于昏暗处,静静注视着温令欢,谨小慎微地看着他曾经的爱人。

  三日之后,同样也是鲜卑的祭天大典。

  源素臣和源尚安悉皆着了黑衣,从凌晨开始便向长安城郊打马而行。族人紧随其后,排为两列,鸣葭唱,上下作鼓吹。

  “恭陈牲帛,祗告苍天。惟神昭鉴,佑我万民。”祭坛之上,源素臣跪在最前,源尚安则在他身旁,两人悉皆手持一柱香,领着族人朝着天地山川、日月星辰慢慢跪拜了下去。

  三拜起身的那一刻,源尚安陪着源素臣一同上香,两人一前一后,缓步走向石阶,像是在这浩茫的乾坤间,就此走完了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