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长夜将阑>第11章 案情

  应无还回到家里就觉得头疼,头疼完了心更疼。

  处决宗家子弟的那一天,他作为监斩官也在场,那么多人死于刽子手的铡刀之下,血水把土地都浸成了艳红色。

  围观的人群里有摇头叹息的,有拍手高呼杀得好的,有漫不经心嗑瓜子的,也有朝着宗楚宁那几个儿子扔烂菜叶大嘘的。应无还在边上目睹了一切,只觉得如坐针毡。那唾骂声似乎不是落在了宗家人身上,而像是一拳打在了自己面上。

  他害怕,他害怕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

  他从前在永熙年间,没少从地牢的犯人身上盘剥银两。但他不敢私吞,和廷尉府的其他官员共同分了这些油水。因而最后落到他手里的,其实也就百十两银子。

  然而好巧不巧,中书令在永熙帝面前参了他一本,皇帝大怒,要把他从重发落。

  无奈之下,他只得去求了当时还是高阳王世子的沈泽兰,沈泽兰把他从牢狱里捞了出来,仍然叫他做廷尉。

  沈泽兰能把他救出来,就能再把他关进去,应无还何尝不知道自己的身家性命被沈泽兰牢牢地捏在了手里。因而他只能选择对于沈泽兰言听计从,俯首听命。

  沈泽兰要禁军的兵权,要借此立威,那就不得不打压一些不肯听话的人,这些人都被送到了廷尉府的地牢里,交给应无还看押。

  应无还不敢反抗沈泽兰的命令,该杀的杀该关的关,只是他在执行命令的时候,总觉得沈泽兰的野心不止这些。

  果不其然,永熙二十二年的秋夜,他看见沈泽兰一身血腥,从皇帝的寝宫里出来。

  应无还登时便觉不好,但他哪里敢过问什么。

  沈泽兰走了之后,他才鼓起了勇气,上前打算去看看永熙帝的情况。

  他才跨进门,就咣当一声摔倒在地,发疯似的叫了起来,而后胃里翻滚,不顾一切地逃离了寝宫,冲到石阶上干呕起来。

  沈泽兰……沈泽兰杀了皇帝……把他削得血肉模糊,看不出任何肉体的形状。

  应无还隐隐约约听过一些传闻,沈泽兰并非高阳王亲生,而是永熙帝和其妹妹的私生子。永熙帝担心事情泄露有损帝王威仪,便毫不留情地对于昔日的妹妹杀人灭口。

  所以沈泽兰恨之入骨。

  他不知这传闻的真假,也无力去考证这传闻的真假。他只知道,沈泽兰连天子都敢杀,那还有什么他不敢干的?

  那几年里,他惶恐极了,连梦里都是永熙帝死前的惨状,吓得他半夜惊醒,浑身大汗。

  但他只有在沈泽兰手底下苟且这一条出路,他求过宗楚宁救他,可很快便被沈泽兰发觉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永熙帝死后四年,源家会从半路上突然杀出来,幽界铁骑直指大魏都城洛阳,而沈泽兰、宗楚宁还有太后这三个人里,竟然没有一个抵挡得住那数万骑兵。

  城破之日,新帝沈静渊入主洛阳,先朝遗臣遗民泪尽城墙。他却连哭都不敢哭,连忙放了地牢里关押的人,跪在了源素臣和源尚安的面前,等待着两人的审判。

  源素臣没杀他,反而让他去查宗楚宁。

  他原以为重获生机,可是很快就发现,那不过是另一种酷刑折磨。宗家一桩桩的罪案呈到了他的面前,他只觉得心惊肉跳。

  源素臣要做什么?利用完之后,再把他杀死?

  应无还不敢去想,走投无路之下,他想起自己的夫人似乎出自温家,算是太后的侄女。他或许可以通过这一层关系请求太后庇佑。

  然而太后一开口他便绝望了,她只不过把他当成一枚扳倒源家的棋子而已。

  说到底,他这个人,好的不纯粹,坏的不彻底。

  他虽然也主持过公道,可却战胜不了贪欲,他虽然也为虎作伥,却也做不成大奸大恶之徒。

  应无还揉了揉太阳穴,闻到了一阵茶香,他猛然睁开眼睛,见夫人温怜玉已经端着热茶走到他身边,柔声道:“夫君。”

  应无还冲她点点头,双手接过茶盏,又道:“这些年来你跟着我,受了不少委屈吧。”

  “哪里的话,”温怜玉柔和地笑道,“妾身照顾夫君,不是应该的吗?”

  应无还从身后拿出来一只木匣,道:“对了,我要送你一样东西。”

  他把匣子里的红色耳坠取出,轻轻放到了温怜玉手里:“你之前就说想要这种红玛瑙的,可我一直没空去打,几天前我才叫人去打了一双。怎么样,还喜欢吗?”

  温怜玉有些羞赧:“夫君……”

  “害羞什么,”应无还道,“收下吧,你也早些休息。我还有文书要看,等结案了再来陪你。”

  温怜玉不解道:“什么案子,让夫君如此头疼?”

  应无还朝后靠了靠,觉得能有这样善解人意的妻子简直是三生有幸,因而难得地露出了笑意:“事涉源家,自然不能马虎,可我看这一回,倒是御史台那边不占理。”

  “源尚安是什么人,我又不是不知道,”应无还道,“渊清玉絜、光明磊落的君子,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有犯上作乱之心?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是啊,”温怜玉分外理解应无还,眉目间皆是怜惜,“御史台那边是我堂哥在主持,我定要好好跟他说一说。”

  “但是明日若是皇上过问,”温怜玉道,“夫君,你又要怎么办呢?”

  “我能怎么办,”应无还叹息道,“见机行事罢了。若是能给他源尚安说话,那就说两句好话。”

  第二日御前。

  温亦衡首先出列,道:“皇上,微臣连夜在御史台带人审查,查到信件里多处可疑地方,微臣不敢隐瞒,故而恳请陛下做主。”

  叶苏从前在廷尉府任过差事,知道那就是一滩浑水,他接话道:“文书一事最容易误解,陛下,微臣觉得,此事不能只听御史台一面之词。”

  “陛下,微臣也有同感,”乔沐苏道,“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沈静渊不置可否,只道:“把文书呈上来,朕看看。”

  “舒明安?”沈静渊翻看了一阵,找到了这个有些耳熟的名字,“这不是……”

  他身边侍奉的太监已经接了话:“回皇上,是丞相大人和湘君大人的小叔叔。”

  “他不是、他不是……”沈静渊道,“在沈泽兰伏诛之后,也莫名其妙地突然病死了吗?到底怎么回事?他跟沈泽兰什么关系?”

  台下无一人敢回答,源素臣这时才出列道:“回陛下的话,四叔他和沈泽兰的确有不少旧时恩怨,但四叔他受过寒,罹患肺疾。他是因为病重不治,才撒手人寰的。”

  “丞相大人好一个病重不治,”之前那在殿前诬陷源尚安的廷尉府官员道,“可是微臣这里的消息,却是舒明安面见沈泽兰之后,选择了自戕!怎么到丞相大人口中,便成了因病逝世!”

  沈静渊转而看着源素臣,他对此人可谓是又敬又怕:“文君,可有此事?”

  源素臣还未作答,温亦衡已然道:“皇上,此事谁说都不算数,想要舒明安死因为何,办法很简单,找仵作验尸便可。”

  验尸!

  源素臣眼里含着压不住的煞气,骤然看向温亦衡。

  他摆出一副理中客的姿态,嘴上说的好听。舒明安故去多时,那是验尸吗?那还能是验尸吗?那分明是要开棺挖坟!

  然而他还没说话,乔沐苏已经怒不可遏:“胡闹!”

  “温大夫,你好歹是朝廷要员,怎么能说出此等言语,”乔沐苏道,“舒明安再怎么说,生前毕竟是朝廷命官,没有明确证据便要开棺验尸,他若是泉下有知,该作何感想?”

  “皇上——”

  “此事不妥、不妥,”沈静渊凝眉沉思,“舒明安生前到底有功于朝廷,朕若是说开棺便开棺,说掘尸便掘尸,传出去了,岂不是让百官寒心。”

  “查案是温爱卿和应爱卿一同去的,”沈静渊的目光落到了应无还身上,“怎么样,廷尉府可有查出来些什么吗?”

  “廷尉府能查出来什么,”源尚安因为要回避,今日便在观雪阁里没去廷议,可他依旧对各方态度了如指掌,“查不出来,也不敢查。”

  源素臣安排了师渡影和萧见尘陪着他,意思再明确不过,就是让这两个少年跟着源尚安好好学学。

  萧见尘和师渡影对视一眼,问道:“义父为什么这么说?”

  “温亦衡要把我们朝谋反一事上扯,除了往来信件之外,他必然会把心思放到四叔身上,”源尚安道,“四叔从前和沈世子有所恩怨,我身为旁人不做评论。但这样的一层关系落在温亦衡手里,便成了最好的把柄。”

  “但温亦衡忘了一点,”源尚安又道,“他一旦扯出沈世子的事来,便等于是把跟他一同合作的应无还朝火炕里推。应无还再迟钝,也该反应过来,温家这是拿他当棋子。他为求自保,必然要想方设法尽快结束此事。”

  师渡影在一旁静听,沉思片刻之后问道:“叔父,我听说这一次应无还倒戈向了温家,温家才愿意同他合作。温亦衡这般出卖盟友,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问得好,”源尚安的目光中流露出赞许之意,“那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是太后,你面对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前来投奔,你作何感想?”

  师渡影想了想,道:“那我必然不会完全信任他。”

  “所以太后答应接纳应无还的投奔是假,”源尚安道,“打算借此机会一石二鸟是真。”

  师渡影道:“那应无还——”

  萧见尘接话道:“应无还没那么傻,沈世子的事一旦翻出来,他应该也知道自己被温家耍了一道。”

  师渡影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依叔父看,温家下一步会怎么做?”

  源尚安闻言笑了笑,他明明被卷入了风波当中,却还能从容不迫,仿佛一个作壁上观的局外人:“问题要自己去琢磨,不要老是想着翻答案。”

  御前的应无还果真如源尚安所料,他上前拜了一拜,道:“陛下,微臣连夜查看了这些文书,微臣不认为这其间有什么问题。”

  “哦?”沈静渊瞧着温亦衡,“温爱卿,廷尉府这番说辞,你可认同?”

  温亦衡在心里冷笑不止,心道应无还不过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他虽已知道这次陷害不成,但却还想着搏一把:“皇上,即便如此,仍然不能丧失警惕。”

  一石激起千层浪,沈静渊蹙眉道:“警惕警惕,警惕什么?温亦衡,你不妨把话说的更清楚些。你以为朕不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是要朕下旨彻查源家罢了。”

  他年方十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温亦衡,那今日朕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昔日朕陷入困境,性命攸关之际是源素臣拼命相救,朕问你,那时候你还在做什么?”

  温亦衡连忙跪下请罪,沈静渊连看也不看,起身道:“此事便到此为止。”

  廷议结束之时,沈静渊召源尚安进宫觐见,源尚安在宫门外正巧跟应无还打了一个照面。

  应无还照例寒暄,源尚安却瞥了一眼,似是漫不经心随口一说:“应大人,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