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剑客难逃>第31章 拿捏住

  山岗下。

  阿英逐一为他的伙伴们整理衣容,擦净血迹,尽管尸首的气息已经不太好闻,一张张青白的脸与微膨胀的腹部,在招幡扬起下带着可怖意味,但是他依旧整理得很认真。

  临到其中一个少年身前,他忽然一愣,少年人的手指诡异地蜷起,做出一个只有他们彼此才能明白的动作。

  “阿英,怎么了?”嵇宜安走近来。

  “嵇大侠,您有小刀吗?”

  阿英抬起头问他,唇色苍白,阮少游见状递了个飞刀过去,阿英犹豫着接过,低下头看。随即嵇宜安呼吸一滞。

  他手起刀落,竟然是径自割开那个少年人的腹部上的伤口,尸体难闻的气息一下传了出来,引得周围几个侠客作呕。阿英面色难看些许,手伸入其中。

  嵇宜安微微蹙眉,片刻后,阿英血指从伤口中抽出一张折叠的油纸,他打开油纸,里头一张纸被叠得极小,用油纸隔绝着血污,被塞在伤口之中。

  嵇宜安犹疑地伸手拿起打开,一页从账簿撕下来的纸,圈划出一个被称为“胡万”的人名,墨色下笔极为着急凌厉,账上细密记着往来交易。

  这是,县衙与盐商勾结的罪证。

  “他们临走前说过,倘若这次不能活着回来,拼死也会将县衙罪证传出来。”阿英抬头看嵇宜安,声线微颤,“我本听到您与少掌柜的谈话,想以此作为交易,没有想到您只是听闻此事就决定出手相助……”

  “官府必定会搜身,他割开自己的皮肉,将这份罪证藏在伤口里。”嵇宜安心下感慨万千,十六七岁的少年郎,连姓名都不被人知,长相也不被人识,竟然会有这份心志。

  他们六人全部自刎而死,并非是因为知道自己绝无生路,更是为了掩护这份罪证,把身后事全然托付在最后活着的阿英身上。

  他虽不知这县令做过多少恶事,但如今站在这里,却感受到了他们的一身侠气。

  阮少游合扇道:“这份罪证传到常远侯手中,莫说一方县衙,恐怕景州太守都能拉下马,他们此番如此便能值得。”

  “好。”嵇宜安转头坚定对视道,“绝不让他们白死。”

  阿英抬头看着,眼里渐露亮光。

  他末了替他们梳好头发,六口薄棺入殓。山岗下,六座无名坟堆静静矗在秋风里。

  黄纸飞扬,阿英俯身叩首,侠客们洒酒为祭,转身离开,车轮咕噜噜转着,又隐入山林间。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一诺千金重。”

  嵇宜安擦干净剑刃,收剑入鞘。

  他之所以帮阿英,未尝不是看到曾经的自己,轰饮酒垆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

  这几年他早就忘了当初刚下山时候的心境,江湖擢洗过后,他渐沉闷乏味,如同一坛佳酿开坛太久,淡了滋味。

  有人说解无生在成为庄主之后,日趋圆滑,一手太极打得炉火纯青,但他知道师父置身高位,所言所行早已不能畅快恣意。而解无生自己做不到这些,就希望有人能代替他们去做到,希望有人能替他们鲜活。

  所以他知道,江湖令能召集来的侠客,都会愿意去帮助这个少年。

  阿英起身,又朝他跪下叩首,嵇宜安拉起他。“你打算去哪里?我为你书信一封,你可去梁地的万仞山庄,在那里你会学到更多。”

  “能否追随您……”

  “他此去华亭悟剑,与众位剑道前辈切磋,你尚年少又不修剑法,应该找到自己的路。”阮少游淡淡说道,“报恩是件好事,别为报恩毁了自己前程,不值当。”

  嵇宜安扭过头,怀疑他在内涵自己。

  “那……好吧。”阿英遗憾地低下头。

  嵇宜安最终还是为他修书一封,他还要在这里多陪挚友们一段时间,叶归德骑着马过来,招呼他们俩上来。

  “我们已经在此地耽误太久,在常远侯查清此事之前,官府的缉捕文书会先下来,外加南宁影阁刺客的追踪,你须得快些进入梁州地界。”

  “现在便启程吗?”

  “日夜兼程,刻不容缓。”

  他们三人骑上马,抬手戴上帏帽,大道落日,灰尘扬起,骏马嘶鸣着直往梁地而去。

  几日之后,常远侯宁荣收到由同仁镖局护送而来的那纸罪证。

  他正与登门拜访的陆三郎下棋。

  “胡万是沧州盐商,前不久刚到过成陵,”宁荣漫不经心地两指夹纸递给陆元温,“暗哨调查出,胡万一直与兵部侍郎来往过密。”

  “兵部侍郎与景州太守是同科,那年科举正是由当今左相主考,同为朝中西平党人。”陆元温指节一颤,他本就有猜想,果然私盐一事最终归向是朝廷党争。

  那宁荣明知景州太守与县令之事,却任由他们惩恶,未尝没有放长线钓大鱼的意思。

  陆元温低笑,他们皆是往来执棋的朝廷政客,不是什么大善人。

  “如今东宫尚未立足脚跟,西平党人支持淑妃庶长子赵麟,借私盐牟取暴利,其野心昭昭已摆在明面,恐怕这事之后,很快会有下一步动作。”

  “是在庙堂,还是江湖?”

  宁荣执白棋落下,挡住黑棋攻伐,“管他庙堂江湖,本侯只管,以静制动。”

  啪嗒。

  玉棋子落下,陆元温抬起头,对上宁荣凤目微眯,杀机隐现。

  与此同时,三人已入梁地。

  “这步棋走得不错。”

  客栈里,阮少游笑笑,随手推乱了棋局。

  嵇宜安见状无奈撑头,“你这一推,我这棋下得再好也没用。少爷你这棋品……真是有待长进。”

  “明天就能见到你师父了,恐怕安安以后和我下棋的机会不多咯。”阮少游拿起桌上扇子,一个转身压在嵇宜安背上。

  “下来。”

  “这剑疆用得好使吗?这几日看你和刺客打架,剑都使得漂亮不少,本少爷是不是有点子功劳在身上?”

  阮少游偏头低低问他,也没做其他出格的事情,这些天下来,他已经摸到了嵇宜安的底线,并且有自信让这线再降下一降。

  果然嵇宜安别过头去,却没其他阻拦意。“那是因为你对暗器熟知,稍有点动静都能察觉到。”

  “这话我爱听。”

  嵇宜安手肘撑桌微低头,又抖擞了肩膀,“下去。”

  “怎么,你还想本少爷在下面?”阮少游故意恶劣一笑,“那可不行,这辈子我都压定你了。”

  “……”

  他拢手去,撑在桌前将嵇宜安罩住,嗓音渐渐沉冷下来。

  “你说明日你见到师兄师姐了,是不是我在与不在你眼前都没那么重要,”他指腹带着薄茧,摩挲着嵇宜安的喉结,逼他仰首看自己,嵇宜安不适地想要挣脱,又被他掰回来,

  “就一会儿,”阮少游语气中带了些许乞求意,“我每天不和你说些什么,心里不得劲。”

  嵇宜安喉结一动,垂眸哑声道:“少游,我们之间不该是这样的。”

  “你说你只把我当小辈,可哪有小辈会对你这样行?你每次拒绝我,又歉意迎上来再待我好,关心与在乎都不是假的,你教我怎么办,”阮少游转而掐他喉去,终究没舍得用力,他低眼哂笑道,“嵇宜安,我知道你性子就是如此,钝刀子割肉我也认了,但你既然还是要对我好,就不能怪我起异心,也算是你将我养成这个样子了,难道你不该受着这些吗?”

  阮少游的眼里映着跳动的烛火,一闪一闪的,从他身后俯身来,嵇宜安手中攥紧了棋子,痒意密密麻麻传递开去。气息微微有些急促地铺洒在彼此面上,他不知该如何应对。

  当真,是因为他的原因吗?

  指腹描摹着他的下颔线,摸上唇瓣,嵇宜安的眼里流露出迟疑、愧疚,可随即又坚定起来,他不能再放任阮少游这样下去,他——

  阮少游已然松开他,倒退一步。

  “吱呀”一声,屋门打开又被重新关拢,阮少游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好像生怕他再多说些什么。嵇宜安怔怔望着,咽下还没来得及说出的话,所有的分寸都卡在他要表示阻意的临界点。

  他怎么感觉自己…被拿捏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