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远棠一路上心急如焚,到了严府,砸门很是卖力,声音都劈了,看这模样,语方知都不敢告诉他自家有条连通严府的狗洞,就怕他硬要钻,到时谁也拦不住。
呼喊声撕心裂肺,旁人听着像是严大人欠了什么要命的债,很快便有人来开门了。
门缝后露出的是杜砚的脸,杜砚不会说话,但不妨碍他被裴远棠跪地磕头的架势给吓着,连退了几步,呆滞了会,门也不关就忙往屋里跑,赶紧找人去了。
杜砚不认识裴远棠,也没听清他嘴里说的话,传达得很模糊,严辞镜雨里雾里,在书房中抓着书要杜砚慢慢说,杜砚干脆替他把书收了,拉着严辞镜,让他自己去看。
严辞镜看了,看见一个浑身狼狈的男子在跪地痛哭,后面还站着个抱胸看好戏的语方知。
“你先起来,有什么事慢慢说。”
裴远棠摇摇头,仰着一张哭皱了的脸:“大人,黄榜上的排名可否真的没有错漏,为何为何……”声音越说越小,不好直说自己没上榜所以哭天抢地,但却有不甘,他厉声道:
“我不服!”
“正式填榜前,还有各房同考官和主考官一起填草榜,遇到有争议的卷子、评魁都是众人商量的结果。”严辞镜并未被裴远棠的境遇打动,用近乎冷漠的语气将裴远棠的疑虑打消。
可裴远棠还跪着,眼中愤愤:“会元范直,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经文一团糟,为何他能高中?”吸吸鼻子,又道:
“若说他在考前藏拙,可就我知晓的,榜上少说也有数十人是纨绔草包,他们也都不约而同在考前藏拙,故意装出一副大字不识的样子唬人吗?!”
这下连语方知都惊了,平常见这裴远棠谦逊平和,竟被逼得敢质问朝廷命官,话里话外都是在质疑本次考试评卷的公平性。
对此,严辞镜也不做多解释,只道:“贡士名单已经由中书门下审核,呈送至皇上处,榜上有名的考生不日便会入朝参加殿试。”此话并不为劝慰,而是将裴远棠的希望都给掐灭,就差明着说大局已定,没有任何可以回旋的余地了。
裴远棠呜咽一声,摔坐在地,已然没有了追问的心思,连严辞镜这样的主考官都这么说,他还能怎么办呢?
出榜前幻想过春风得意马蹄疾,现在呢?
裴远棠像被抽了骨,摇摇晃晃地走了,语方知目送着,走到严辞镜身边,担忧道:“这傻书生不会想不开寻短见吧?”
严辞镜转身回府:“一次考试落榜就意志消沉,难当大任。”
语方知跟着进了严府:“严大人一考便是状元,又没尝过落榜的滋味,这么说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
严辞镜停下了,站在阶上,抬眼看语方知:“你跟进来就是为了打抱不平?”见语方知摇头否认,他这才转过身继续走。
语方知跟上去:“我跟大人相识,大人的为人我心知肚明,但是别人又不知道,除了裴远棠,还有不少考生,对此次会试成绩颇有不满。”
严辞镜面不改色:“总有人期望过大,结果不尽如人意,不满也正常。”
“大人不怕太叨扰了么?”语方知替他担忧,“裴远棠这样的考生很多,一个一个上门请教,不烦么?”
严辞镜停下来看他:“你想说什么?”
语方知凑进他耳边,对着那薄而透光的耳骨吐气:“冤有头债有主,他们不该来找你。”
见严辞镜抬眼看来,语方知狡黠地笑了,点到为止,后退两步,倚着廊柱又叹气:“可惜了裴兄时运不济,改日我要请他吃饭,好好劝慰一番。”
许是语方知的话点醒了严辞镜,又怕有人来跪他,赶紧回了书房掩门,吩咐杜松,来人了就说自己不来,躲清静去了。
严大人走了,院中安静,语方知觉得无趣,又翻墙回了隔壁。
严府没人叨扰,他语宅倒是迎来了个不速之客。
王羽。
与早晨放榜前的踌躇满志不同,王羽哭丧着脸,发髻歪斜,衣角都蹭出了毛边,眼睛发直跟在小厮身后进来。
王羽见了语方知,口中支吾,说是没考好不敢在京城待了,赁的房屋退早了,没地住,想在语方知这借住一晚。
语方知欣然答应,说是住几日都好,忙让小清收拾出一个小院让王羽安住。
语方知有眼力,见王羽目光萎靡,也不主动提起他之前说的什么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之类的大话,揽着王羽进屋。
“嘶——”
“怎么了这是?”语方知忙撤手,“兄弟你这衣服怎么破了?胳膊都有点青了,在哪儿摔了?”
王羽连忙摆手:“没事没事,让语兄见笑了,是摔的,我没看路,摔了个大跟头,不妨事。”
“那哪成?你那县令父亲对我语家多有照拂,我怎么能让你伤着离开?”语方知打定主意,挥手叫小厮,“快去请大夫!”
王羽确实疼痛难捱,没再坚持,让语方知搀着他回小院,等着大夫上门。
语方知叹了口气,遗憾问:“真的不再多待些时日吗?兄弟你最懂风月,我还等着你带我去潇洒一回。”
王羽小声嘀咕:“潇洒什么潇洒?人都没了!”
“什么?”语方知问。
“没什么。”王羽把包袱往床上一扔,长长叹了口气,叹得人都衰老了十岁,“语兄,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去吧?这晔城真不是个好去处。”
“怎么?景儿不好?人不好?”
“这晔城就是销金窟!吞金兽!人也不怎么样,一个赛一个的沽名钓誉,变脸比什么都快!”王羽气愤垂床,还嫌不解气,抖散包袱大骂,“没了!什么都没了!我回去指不定怎么被我爹打死!”
“什么没了?”
王羽仰天长啸:“官位!美人!都没了……”
语方知不接话,坐在茶桌前,手里俩茶杯相互倒水,淅淅沥沥,玩得忘我,而王羽方才嚎了这么两嗓子,把委屈劲全喊出来,也顾不得什么颜面了,衰事全都抖出来了。
“我跟二小姐的事早就被他父亲知道了,要不是他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也不至于情浓难克制,我哪里是负心的?揭了榜必然要求娶二小姐,没想到,她爹听说我落榜了,立刻翻脸无情,还找人打我!手臂摔出的一片青,就是追逃时跌的!”
“语兄你评评理!这是该我王羽受的苦吗?!”
语方知递去一盏被他玩得凉透的茶水,茶凉了很涩,正好压一压王羽的怨气,语方知劝道,“世事难料,若是真中了,他爹必然要带闺女夹道迎你的,可惜。”
王羽锤床:“怎么会不中呢?怎么会!?”
“许是你准备不够充分。”
“不可能!”
语方知举着茶杯不动,一副吃惊的样子,王羽靠过来,一把抓住语方知的手:“语兄!若我说……”
咬牙道:“若我说我在考前就得了试题,你信吗?”
语方知摇摇头,明显不信:“我虽不读圣贤书,但也知道这科考的重要性,你是说有人泄题谋私吗?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王羽伸出五个手指,急道,“我花了这个数,在考前找到门路买了试题,应试时题目是真的一模一样!我没骗你!”
语方知还是不信:“你都提前得了试题,还能考不上?”
“这才是最恐怖的!我提前知晓了考题,还是没考上!说明科举被人操纵到了何种地步!竟然能随意决定上榜的人!”
语方知佯装震惊:“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王羽竖起三根手指:“我敢以我爹娘性命起誓!”又凑到语方知耳边小声道,“跟我对接的人说,范大人独子范直也是从他那儿拿的题……”
语方知像是偷听到了天大的秘密,捂着嘴半天不吱声,舌头打架:“那、那你没上,花的钱岂不都打水漂了?跟你对接的人没给你个说法?”
王羽:“没有!早跑没影儿了!”越想越气,越气越想,简直咽不下这口气!
语方知适时提醒:“跟你一样倒霉的,不止一人吧?”
王羽醍醐灌顶:“对对对!我找他们去!一起去讨说法!讨说法!”他开始在屋里转圈圈,“不能就这么让他们白白拿钱!”
“语兄!我出去一趟!”
“天色这么晚了,明日再出门也不迟啊?”语方知伸手拉他,被挥开,王羽气势汹汹跑出门,讨债去了。
人一走,语方知就只能跟空气说话:“如枯,让今早那几个扮落榜生的弟兄跟上去,引他去找张大人,别找错了,是张少秋张大人。”
“是。”
随后,小清带来了大夫,可王羽已经不见了,只看见自家少爷坐在墙头上,真奇怪。
一墙之后的严辞镜也奇怪。傍晚天色暗得很快,语方知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面目看得不甚清楚,怪可怕的。
“有事下来说吧?”
语方知不乐意:“就在墙上说。”
还真有事说?严辞镜眯眼看去,看不清语方知的面容,只听见他说:
“大人遇事莫怕。”
没来由的,叫人别怕,怕什么又不说清楚,怪人怪语,严辞镜不当一回事,转身进了屋,良久,又从窗外看去,那怪人还端坐在墙头。
怪哉!
作者有话说:
更啦更啦!晚安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