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烟波浩渺，杳霭流玉，云顶天桥旁永远是这一副绝胜美景，恒久不变。
颜筠谦只来过这里一次。
唯那一次——
他在这里被仙君欺哄着吃下了浊丹，捧着一颗真心到仙君面前却被骂是孽障，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见仙君为躲避与他的姻缘落入凡间。
他怨念横生，爱恨扭转，想不通仙君为何这般鄙弃他的爱意，想不懂为何他不能是为自己而活的，以至于将言如青的两世分得太清楚，落得个害人害己的下场。
极淡的苦涩自心尖弥漫开，又好似夏夜的雨淅淅沥沥地淋在身上，从头到脚都泛着夜露的凉。
颜筠谦寻遍了太清天的殿宇宫室也没寻到那一抹熟稔的身影，一到云顶天桥，那些至纯的仙气就又一拥而上将他往前推了。
他看着心心念念的那人凭栏而立，没有握拂尘，身上简单着了件浅青色的外袍。
颜筠谦心中一恸，缓缓向言如青走去，半哑着嗓子唤了一声：“如青！”
言如青回过头，单手握上玉砌勾栏，笑道：“这是你化作赤子后第一次唤我的名。”
颜筠谦不做声，又往前走了几步。
每走一步，他就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同样是白发红瞳，那时他是真的心思纯真，看着比初雪还要柔软。年幼的丹白心里揣着紧张，仰头看着日思夜想的天尊，高兴道：
「天尊，您终于要见我了。」
有些细节被淹没在了凡尘往事里，只是他记得自己真的很喜欢面前那人，喜欢到可以舍让自己的地步。
那时的他是为了言如青而活的。
他那时是清丹所化，又怎会不知道仙君递给他的仙丹里蕴着阴邪的浊气。
可他就是相信如青，信到哪怕言如青直接明说这是什么，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直接吞下。
颜筠谦在离言如青仅剩三寸时停下了脚步，眼眶发红，连说话都放得柔到不能再柔，仿佛呼吸一重，面前之人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说，如青，不要跳。
……
因为上一个故事的结局，以言如青翻身跃下为终。
过往历历在目，颜筠谦失魂落魄地看着言如青，仿佛袖袍翻飞，下一刻云消雾散，他的如青又会果决地往后倒去，再无留恋地抛下他。
颜筠谦蹙着眉，喉头酸楚难忍，谦卑道：“我求你，如青……不要再……”不要再离开我。
可他对如青做过那么恶劣的事，又凭什么要求如青再好好待他？
云顶天桥下雾海翻涌，烟波浩荡，祥瑞飘渺得不成样，真可谓是仙境。可这绝景下的云海却蕴着万丈虚无，晦黯不明。
言如青抚着勾栏，平静道：“我尚在人间时多梦，常常梦见从这里翻下去时的情形。
每一次，云幕渐远，风声过耳，你呼喊我的声音便湮灭在了缭绕的仙雾里。”
……
“可我再没想过再跳下去。”
言如青离阑干远了些，朝颜筠谦近了两步，“只是看着桥下，想到跃下后与你在凡间共度的时光，心里便会莫名平静下来。
那时候我们很相爱，好像欺瞒与否都不甚重要了。”
那时的他们没有对错而言，前世纷扰不再，只是将相互将对方视若珍宝，在权术和利益寿术纷争之间苟延残喘，在凡间阴霾的雨夜相依为命，甘愿为对方奉上一捧真心。
颜筠谦看着言如青的眼，上前一步想将他拥入怀中，却终究不敢。
“如青是何时发现我已经记起往事的？”他握着言如青垂落的袖衫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说话时泪已经从眼角滑了下来。
少年死死地捂着胸口，可那一份情愫还是不受控制地要从他胸膛中溢出。
言如青没有搀颜筠谦起身，而是一样附身跪在了颜筠谦身前。
他伸手抚了抚颜筠谦头上那根粗麻发带，笑道：“从你把那根发带当宝贝开始。”
颜筠谦每次揣着心事就喜欢去捻一捻那根发带，若是不系在头上就要叠起来贴身放好，生怕它磕着碰着。
到底是共枕而眠过的，言如青又怎会忘记这个。
“从前的我只想寻求道心——
这无可厚非，毕竟世间自然有灵，本就是为心而生的。”
言如青伸手轻柔地抚着颜筠谦的脸，声音哽咽道，“但我其实也不明白自己从前为何对寻求道心一事那么执着。”
颜筠谦细细描摹着言如青的眉眼，竟发现言如青眼下竟也微微泛着红。
“后知后觉，原来我至始至终都在求你。”
他追求赤子不是因为颜筠谦是赤子，而是因为赤子是颜筠谦。
颜筠谦痴痴地望言如青，想说他既成赤子，已经无需再倚仗爱恨而活了，如今的他只为自己而活。
他只为自己而活却仍旧爱着如青，是否可以说明他对的如青的这份情谊是真的？
少年开口道：“如青，我之前对你做了很过分的事，甚至这一世想起前尘旧事后还是选择了欺你瞒你……我早知自己已经罪无可恕，可我还是……”
说到最后，眼瞳中的光又灭了。
想起自己跃入炼丹炉前问如青害记不记得前世之事，如青没有正眼看他，只是背过身去答：「不敢记得了」。
所以颜筠谦就是记得从前的事，也不敢记得。
爱恨纠葛，怨念痴缠，一旦记起就要在两人心上又血淋淋地撕开几道，痛得不敢回想。
如青已经被他伤得千疮百孔，他到底还有什么脸面恬不知耻地说上一句喜欢？
……
“没关系。”
言如青主动倾身抱住了颜筠谦，和缓道，“就算你骗过我也没关系，即使你恨过我也不要紧。”
“你为了我，已经足够努力了，筠谦。”
为了得到一个爱着自己的言如青，颜筠谦已经付出了太多。
颜筠谦伏在言如青肩头，鼻尖萦绕着极其清浅的竹香，再控制不住失声痛哭。
好像多年隐忍不发的痛楚在这一刻都被激了出来，只肖拥抱住他的如青，这世间便再无一物能伤他分毫。
自从最初在姻缘簿上窥见言如青的姓名，那时的悸动欣喜便一直延续至今，亦如少年的赤诚真心，从未改变。
这一段情愫，是久别重逢，是蓄谋已久，亦是命中注定。
从前一切恩怨都真的烟消云散，消失在谁对谁独一无二的偏爱里。他的如青收下了他不得不立在假象上的一片真心，甘之如饴。
言如青轻拍少年的背，蹭了蹭他的脸颊，问：“筠谦，那你还恨我吗？”
那清雅的仙君脸上挂着清浅的笑，冷漠不再，只是脉脉地看着自己。
“不恨了。”颜筠谦又重复了一遍，“一点都不恨了。”
……
“如青？”
“嗯？”
颜筠谦下巴还淌着泪珠，却眉眼弯弯地笑着问：“还有一句话，如若我现在才说，你还愿意听吗？”
不等言如青应声，少年已经一秉虔诚地说出了那句话：
“如青，我是真心喜欢你。”
“筠谦，我也是真心喜欢你。”
言如青笑着回他，烟波流转，眼下的睫羽却也湿透了，“前世今生，我都只偏爱你一个人。”
颜筠谦与言如青紧紧相拥，满心满眼都想着这是他的如青，是他一个人的如青。
少年时的唯一所求终于成了真——
只属于他的神祗终于显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