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一孽障目>第一百二十八章 、(副cp完结)起死回生

  三十六重天的消息来了。

  福禄寿三星成了御用跑腿的,住着拐杖支支吾吾了半天,说这一炉回魂丹起码要十年才能丹成。

  李成煜坐在案前,一言不发。他挥手遣了人,只是难免心情焦躁,止不住地啃咬着手中用龙骨玉髓制的毫笔。

  战贺颐仍坐在不远处舀起碗里的粥米小口喝着,穿着一身黑衫,脸色与平常无异。

  瞧他看着还和没事人一样,实则只是靠龙气吊着精气神营造出来的假象。

  前几日昆仑山的西王母都来看过了,悲天悯人的妇人见到战贺颐先是一怔,后来叹息连连,说如果他无药可医,至多只能再活上个四五年。

  李成煜规规矩矩地问她讨能让凡人成仙的神药,却不曾想王母娘娘摇了摇头便要离去,没有半点施舍的意思。

  “陛下,本宫无药可赐。助人成仙一事,恕难从命。”

  李成煜单指压着脊骨剑摁下了心头之火,仍旧尊敬规矩道:“为何不可,还请娘娘指条明路。”

  “陛下,一命抵一命,已成定局。”

  西王母拢袖叹息一声,望向坐在床上掩面咳嗽的战贺颐,着又添了一句,“因可变,果不改。”

  李成煜对她这打哑迷的说话方式显然颇有不满,蹙着眉道:“娘娘这路……指得前面仍旧云山雾罩。”可不是,说了和没说一样。

  “本宫言尽于此。天机不可泄露,此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清风掠过,李成煜抬手便挥走了西王母摆驾带起的阵阵仙雾,喉头挤出一声吭笑,握住龙脊剑的骨节都透着森白。

  说什么天机不可泄露,这天道能耐瑶池王母如何?说到底还是不想帮、不愿帮。

  从天地鸿蒙之气中生出的仙灵便是这般不近人情。李成煜素来不喜欢他们的做派,只因他们是孕育天地的仙者,自恃凌驾于万物之上。

  说来可笑,分明是最有权利打破天道的人,却偏偏成了最想维护天道的人。

  李成煜心中烦躁,干脆丢下朱笔,又抱着脊骨剑慢慢挪到了战贺颐身边去。

  “阿煜不要生气。”战贺颐知道他心中不快,却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只能说,“人固有一死。”

  李成煜不加否认,只是睨了战贺颐一眼,没好气地问:“谁准你死了?”

  “是。我是阿煜的人,只听阿煜的话。”战贺颐笑着答,“阿煜要我活,我便不会死。”

  “油腔滑调。”李成煜骂了他一句,话中却不见鄙弃。

  无意瞥见他玉枕旁放的几本书,已经颠来倒去地翻过好多遍了。李成煜眉头一松,“随我出去走走?”

  他难得用的是询问的语气,而非命令。

  “好。”战贺颐起身下榻,起身慢慢地穿上那件黑色的书生长衫。

  风声呼啸,李成煜握着战贺颐的手驾祥云东去,却是漫无目的。听闻身旁人兀然咳嗽几声,行速又渐渐放缓了许多。

  “你想去哪儿?”李成煜都没有侧目看战贺颐,一语就道破了他心里的小九九,“不许绕着弯子说没有。”

  战贺颐被识破了伎俩,只得笑着说:“和阿煜一起在九重天走走就好。”

  于是二人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一处璇霄丹阙旁,也不记得这里到底是哪位仙家的山居楼宇,反正先寻了个山脚处坐下。

  战贺颐自然地把李成煜的手拢在手心里捏了又捏。

  看着不远处的仙山琼阁,几只神鸟晃过,胜过人间山川秀丽无数。两人一时无话,战贺颐想开口,竟不知从何而提。

  李成煜把脊骨剑放在旁边,哼了声,“有话就说。”

  “我在想,从前的阿煜是什么样的。”

  李成煜平静地讲述道:“是凡人,是乞丐,是骗子,是不知道几朝罪臣的嫡子,是爬上龙床最后换来与天同寿的男妓。”

  战贺颐面色不改,听罢只是拍了拍李成煜的手背,见李成煜愿对自己坦露心扉,倒还存了几分欣喜,说:“如今这些都已经与阿煜无关了。”

  “是无关了。”李成煜望着眼前陌生的景色,呼出一口龙息,看不出他如今心绪如何。

  他稳稳坐在了御座上,可事事仍旧捉襟见肘。他承了老天帝的恩宠化作金龙,却仍没有翻天覆地的本事,甚至连给一个凡人续上性命都不能。

  如若战贺颐真的至多再活上四五年,那往后他又要独自度过漫长的年岁了。

  李成煜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暗暗说了句没劲。

  他想要的或是已经得到的,终归都是会离他而去的。

  “阿煜……咳咳……阿煜心里还会想着从前那位故人吗?”

  战贺颐见李成煜思绪飞远,闷了半天终于问出了这句话。他说的时候气还岔了,脸涨得通红,头上的书生帽都抖得歪七扭八。

  李成煜听战贺颐咳嗽就跟着难受,当然知道他口中的“那位故人”指的是谁。

  李成煜笃定了战贺颐就是那个谁,只是不知道为何他对从前之事全都不记得了。

  记不起的事耶不必勉强记起,于是李成煜待他气息捋顺后才慢悠悠地回了句:“会吗?偶尔会吧。”

  “也,也是……”

  战贺颐连书生帽都没扶,头慢慢低了下去,一个劲儿地拿指节摩挲着李成煜的掌心,似在苦笑,“鄙人只是一介凡人,其实……”

  李成煜抽出手来掐住了战贺颐的脸颊,没好气道:“你这个孬种,是要把道侣拱相让给谁啊?”

  战贺颐连忙凑近了去哄,苍白的脸上是温润儒雅的笑,好声好气道:“阿煜不要嫌我。”

  李成煜懒得骂他,随手把脊骨剑挂在腰上。他看着面前巍峨耸立的仙山,忽而伸手把战贺颐搀了起来,“难得来了,走走吧。”

  两人边走边聊,慢吞吞地从李成煜的前生说到了战贺颐的今世。微风轻拂,阴翳婆娑,仿佛两人又误入了一处人间再寻常不过的林中。

  战贺颐如今走不了那么多路了,走着走着便有些吸不上气。李成煜领他到一处林中小亭里坐下,变了一盏热汤给他润润喉。

  李成煜挨着战贺颐坐下,眼瞧着“天”色不对,问:“回去么?一会儿要下雨。”

  “再留一会儿吧。”战贺颐笑道,“每每在仙界看到下雨,都觉得稀奇。”

  他凝望着前方,豆大的雨点敲碎了云雾,破开仙雾无数,最终摔在地上落了个一清二白。

  两人依偎而坐,战贺颐忽然伸手把李成煜往怀中带了带。李成煜有些疑惑地抬头,见许雨丝滂了进来,他被护得好,雨丝只飘到了战贺颐的肩头上。

  李成煜笑着骂了他一声:“傻子。”

  凡人给神仙挡雨,可不是蠢的么。

  他后知后觉,他与男人在凡间最后一次落座,恰逢小雨,已经油尽灯枯的男人便敞开龙袍将他护在身边。

  和从前如出一辙的狭窄、安全、温暖。

  谁都不是虚无缥缈的仙神,因为他们俩本就是只有相互取暖才能在仙界活下去的凡人。

  李成煜掐了个避水咒,水珠便规规矩矩地远离了这一座小小的八角亭。

  两人坐在雾茫茫的仙海云端里,李成煜靠着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发问:“你说你心悦我,为什么?”

  战贺颐哽了半晌,欲言又止。最后脸上是一惯的温柔笑意,答:“并非我胡言,因为阿煜很强大,待我又温柔,而且性格很好……”

  李成煜听着这极其耳熟的话,直接噗嗤一声乐了出来,随即无言大笑。

  战贺颐一时有些愣神,印象里李成煜从未这样笑过。他平日里不是冷笑就是面带讥讽,然后投向自己的目光充斥着鄙弃和刻薄。

  虽说最近不会了,但他确实从未见李成煜这样笑过。

  “真的是……”李成煜忍不住笑着数落他,“撒谎也先动动脑啊。”

  李成煜望向战贺颐眼下的那两颗小痣,回味刚才战贺颐说的话,竟有极淡的苦涩和埋怨弥漫在心头,想说却不知从何而说。

  战贺颐看着李成煜,只是一并跟着笑了起来。

  “我没有撒谎。阿煜的好只有我一人知道。”他说出来的话竟沾了点洋洋得意,炫耀似地道,“太好了。”

  他好像得了重赏的市井小民,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得了宝贝,又生怕别人知道他得了宝贝来抢。成日沾沾自喜,也就这点出息了。

  李成煜瞥了战贺颐一眼,腹诽他也就脸孔长得还能看,就是只会死读书的呆子一个,空有一肚子墨水没有城府,就是中了状元都不见得能做什么大官。

  想到这里,李成煜忽而发问:“那你还想回凡间考取功名吗?”

  李成煜已经许久不曾戴上过那一顶紫玉冕冠了,战贺颐每次把他圈在怀里的时候都很方便,有时候下巴搁在李成煜头顶,这位尊贵的陛下也不会生气。

  小龙蜷在战贺颐怀里,竟第一次主动松了口,“……你若是想回人间,也未尝不可。”

  “不回,我也不想考了。”战贺颐放弃得干脆,“因为我得了比功名更好的赏赐。”

  李成煜心头一恸,睁大了一双龙眸。

  他握着战贺颐的手,死死地盯着战贺颐眼下那两颗小痣。此时仙雨也淋不湿他心头半点心火,三千年前男人说的话还在萦绕在他耳旁,经久不散。

  他问龙椅上那个男人考取功名了没有,男人笑着说自己半途而废了。

  李成煜有些不解:「半途而废还那么高兴?」

  男人只是说:「因为我得到的远比考取功名要好得多。」

  ……

  他第一次见那个男人的时候,那男人就一口一个阿煜地唤他,还说:

  「这个时候的你还不认识我。」

  恍惚间,他又想起月老和西王母都屡屡提到过的话:

  「因可变,果不改。」

  他究竟是哪里没有参悟透彻?

  ……

  “怎么了?”

  战贺颐见李成煜竟然少见地发了呆,轻轻吻了吻他的唇畔,小声道,“我们回家吧。”

  ……

  不过是落了一场秋雨,战贺颐的病情就变重了。

  他病得越来越重,起初还能拦着李成煜的腰陪他胡闹,到后来连用龙气吊着精气神都不行了。

  九重天的四季随人间四季轮转,有样照样,只是冬不冷、夏也不热,硬生生被李成煜掰成了最适宜凡人居住的样子。

  来给劝李成煜的仙家渐渐少了。都道他没救了,整日只会围在凡人身边打转,真是成了仙也治不好作为凡人的劣根。

  李成煜懒得理他们,心情不好的时候又打发了一波喜欢嚼舌根的仙家下去做畜牲,倒是乐得清净。

  他还和战贺颐一起窝在床上看了玉清宫的第一场初雪。

  战贺颐坐在床上,李成煜半躺着压在他大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屋外皑皑的雪。战贺颐用尚且光滑的手背揉蹭着李成煜的脸颊,慢悠悠的,一下接着一下,爱不释手。

  他一直看着李成煜,偶尔才抬头看看屋外的飘雪。

  雪厚得仿佛从前富人才能用得上的棉花毯,又好像他用来掩面咳嗽的丝帕。

  白茫茫的几片压在心头,挤得他猛然咳嗽两声,雪中立刻被喷上了几抹异样的鲜红。

  战贺颐想藏帕子,却先一步被李成煜截了下来。

  傲得不可方物的青年把染了血的丝帕攥在手里揉皱了,说话仍是高高在上的命令:“我要你好好的。”

  战贺颐点点头,咽下喉头一口腥甜,又亲昵地蹭了蹭李成煜的脸颊。

  万般不舍似的。

  他有大半辈子都是苦过来的,才和李成煜互通了心意,偏偏天不假年,就是不让他这一辈子幸福美满。

  李成煜迟迟探不出兜率宫那边有关回魂丹的消息,心中气郁不绝。

  照这样下去,战贺颐真的是病死了都等不到回魂丹出世,更别提什么拿回魂丹续命了。

  他只能看着战贺颐的两颊一日一日瘦削下去,面色也渐渐惨淡,真正成了行将就木之人。

  李成煜睡在他怀中也不安稳,有时夜半惊醒,总是感觉自己口中被塞满了粘稠的血块,而旁边之人又被他啃成了一具白骨。

  他竟会没由来地有点心惶,醒来第一件事便是伸手去探战贺颐的鼻息,总要确保这人是真的还活着,才肯再次蜷成一团躺下。

  战贺颐瘦了许多,原先戴着正好的书生帽竟在他头上都显大,李成煜便不动声色地弄了个小一些的替了原来那一顶。

  战贺颐或许是察觉出端倪来了,却也不提。他每日还是坐在榻上温书,除去吃吃喝喝,偶尔也陪着李成煜看看折子和请柬。

  光阴流走,两人的情谊小心翼翼地维持了两年有余。

  初春的时候,院里的奇珍异草都开了。没有大红大紫的喧宾夺主之色,一花一木都淡雅得很,幽幽的暗香,便悄无声息地传到了寝宫内。

  那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午后,一切都如往常。

  战贺颐吃不进东西了,只能多喝些汤汤水水和琼浆玉液补补身子,却不再听到他咳嗽。

  他病得这样重了也没请李成煜喂过他,只是今天自己动了没几勺就没了力气。

  旁边的仙侍候着要帮忙喂,李成煜却自然地接了过来,耐心地一勺一勺舀了送到战贺颐嘴边。

  他花了一柱的时间才勉强喝完了一小盅,完了擦了擦嘴,苦笑道:“对不起,阿煜。我没福气能常伴你左右,只怕不多时就要抛下你离去了。”

  “你现在交代临终遗言还为时过早。”

  李成煜把碗盅往旁边一放,发出一声宛如威胁的脆响。他毫不客气地瞪着战贺颐,皮笑肉不笑道,“别给我做出一副要托孤寄妻的模样来,没人给你托。”

  他摸准了战贺颐的温吞性子,哪怕他今天说要抛下他和别人苟且,这人都能笑着说上一句“愿陛下往后余生平安喜乐”。

  李成煜就是讨厌他永远不争不抢的性子,倒是尽了君子本性,别人想要的都能拱手相让。从来都没为自己谋过什么。

  “怎么可能,阿煜是我认准了的妻,怎么会拱手托给别人?

  再说了,阿煜又不是谁的附庸,何须托给旁人照顾。”

  李成煜神色稍稍和缓了些,“还算识相。”

  战贺颐目如点漆,笑道:“阿煜赏我的东西还都在行囊里呢,每一样我都舍不得丢。我最喜欢那根墨玉龙簪,那龙雕得实在漂亮,我都不太舍得戴。”

  李成煜挑眉看了他一眼,“恶心。”

  可过了一会儿,他又说,“等你病好了,要一筐都有。”

  ……

  “阿煜。”

  “又做什么?”

  战贺颐脸上仍挂着和煦温润的笑,望了一眼屋外的春景,仿佛只是在和李成煜说家常,“我想死在春天。”

  他想死在春天。

  他想现在就死。

  这一声出犹如平地惊雷,李成煜心中怒意腾升,直接骂道:“你还有两年好活,我也没有说过要弃你,你便这么急着想离我而去?”

  战贺颐摇摇头,虚虚地握着李成煜的手,说:“比起不明不白地病死,我更想死在阿煜手里。”

  李成煜眼瞳微闪,缄默了片刻,否决道:“我现在还不想杀你。”

  只要战贺颐能活下去……

  李成煜就是说不出口,明明可以轻描淡写地说自己早就不想杀他了,说他们两个人就这样相依为命,一直一直活下去就好。

  “阿煜。”战贺颐好声好气道,“无论怎么拖下去,我的身子也不会再好了。”

  “所以呢?”

  李成煜根本懒得听他说话,直接把时刻都抱在手里的脊骨剑一脚踹远了,“你又想快点投胎抛下我去过好日子?想都别想。”

  战贺颐先哄了他两声,而后话锋一转,问道:“我会死在承德三十四年的冬天吗?”

  李成煜懒得说谎,很干脆地白了他一眼:“对,如果没有丹药续命,你明年冬天就死了。”

  一说到丹药,李成煜就心中有气。

  兜率宫的回魂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炼好?

  他心中满是不屑,想来这新上任的太清天尊也不是什么好货,连炼个丹都要靠时间来磨。

  李成煜偏不信,想着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去兜率宫探一探回魂丹的虚实。

  他才挪了一步,衣摆就被战贺颐握住了。李成煜啧了声只得重新坐在床沿边,扶着战贺颐听他说了什么。

  “阿煜,我命由你不由天,也无需仰仗别人施舍的丹药。”战贺颐行动无比迟缓,吃力地摇了摇头,声音已经细若蚊蝇,“我们俩,赌一把吧。”

  “赌什么?”

  战贺颐的手掌宽厚干燥。他温柔地凝视着李成煜,嘱托道:“赌你究竟分不分得清虚实——

  最主要的,是能不能「化虚为实」。”

  虚便是虚,实便是实,有什么分不分得清?

  李成煜刚想出声反驳,就被战贺颐突如其来的一吻堵住了唇舌。

  李成煜半点不惯着他,先捶了他胸口一拳,接着在他唇上咬了一口,松了嘴才说:“你今儿个发的什么疯,居然和我论起道法来了?”

  战贺颐似是吃痛闷哼了一声,唇上落了个牙印,还是笑眯眯地道:“阿煜,与其想方设法为我延寿,你不妨再找一个「新的我」。”

  说得轻巧,李成煜心中冷笑,他三千多年才误打误撞得了这一个“战贺颐”,没有任何前因后果,生死簿上又没有姓名,连阎王都不知道该怎么找下一个。

  让他找,他去哪里找?

  “我们阿煜无所不能,肯定能寻到的。”

  战贺颐又问,“你还记得我说过最多的话是什么吗?”

  李成煜眉头紧锁,看着男人炯炯有神的眸,心底莫名腾升起一股种不详的张惶与无力,却仍维持着一惯的傲矜,问:“什么?”

  战贺颐有什么话翻来覆去说过多次么?

  “你凑过来。”战贺颐的目光一直落在李成煜身上,温润儒雅,“你来。”

  李成煜起初目不转睛地看着战贺颐,仿佛眼前这人马上就要化作九重天的一缕仙雾遥遥飞去,就此消逝不见。

  他最后还是听了话,半伏在战贺颐身上,一手放在他的胸膛之上,附耳去听。

  他想像从前一样感受到男人身上的温热,听他的心跳声,可这次却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

  李成煜想起身,却被战贺颐轻轻摁住了脑袋。

  他像幼龙一样盘踞在谁的身上,只能听到那人一惯温和的声音:

  “永远不要忘记我是爱你的,阿煜。”

  他失神地抬起头,却发现自己借着脊骨剑的力道撑起了身子。

  “……战贺颐?”

  无人应他。

  入眼是战贺颐安详睡去的脸。

  李成煜跨坐在战贺颐身上,脊骨剑已经深深地没入了他的胸口,血迹干涸,泼墨般画出一朵暗绯的罂粟,春日淡雅繁花都成了陪衬。

  原来他是分不清虚实的。

  哦,他记起来了,这是他在人间留下的陋习。

  他那时年纪尚小,每次吃人杀人时他便会生出幻象,饱腹后瞧着幻象散尽后鲜血淋漓的残肢,心中只剩麻木。

  李成煜死死地盯着已经浑身冰凉的战贺颐,仍旧高傲地仰着下巴,“你怎么敢再一次弃我于不顾?你怎么敢?你……”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觉得繁华盛开的暖春萧瑟得可怕。

  原来,因可变,果不改。

  他再一次抱着那人的尸骨在九重天走着,漫无目的。

  漫天神佛无一人肯施救,所有仙家和仙侍见了他的模样都不敢和他打个照面,只敢在远处妄自揣测。

  他走了很久,最后被身着红衣的男子拦住了去路。

  李成煜抬头,许久不曾见过面的月老还是慈爱地笑着,怀里不知道抱了谁家的黑猫,橙黄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他。

  李成煜停下脚步,声音发哑,问:“老伯来做什么?”

  “因可变,果不改。”月老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平静道,“红线断,姻缘尽,老朽前来恭喜陛下得偿所愿。”

  “陛下若是思念故人,可到老朽宫中借往缘镜一观。”

  ……

  再后来,听说回魂丹成,太清天尊毅然下凡,李成煜却再没有去探听过有关回魂丹的消息。

  他和往常一样抱着脊骨剑蜷在御座上,仍没有哭过一声。只是寝宫里多了个墨玉镶龙的棺椁,彻底把龙床撤走了。

  李成煜哼笑几声,上次留了个骨头架子,这回留了个肉身全尸。

  都说事不过三,一定要下回遇见才肯把三魂七魄也给他,好拼一个完整的出来么?

  只因仙界能留给他的念想实在太浅薄,只因那人两世在他脑中烙印得太过深刻,亦或许只是那人对他的包容放纵太值得回味……

  反正终究是让李成煜起了一丝追忆缅怀战贺颐的心思。

  于是他提着剑来到了月宫。

  月老仍坐在姻缘树下摆弄着红线,只是身边不见了那只眼瞳橙黄的黑猫。红衣公子遥见李成煜来了,收起红线笑呵呵道:“陛下今日怎么得空到老朽宫中来?”

  李成煜指尖叩了叩脊骨剑鞘,说:“我来找老伯看看往缘镜。”

  “好说好说。”

  月老邀李成煜坐下,伸手在袖中摸索了一番,掏出一面古朴的铜镜放在李成煜面前,絮絮叨叨地说,“陛下,仙界多少人失了道侣都想借往缘镜看一看故人,只是镜中之境都是虚的,您可万万不能陷进去了……”

  “老伯放心,虚实我还是能分得清的。”

  李成煜伸手将镜子揽了过来,却不急着看,竟难得放低了几分傲意,请教道,“老伯之前恭祝我得偿所愿,为何还说「因可变,果不改」?”

  月老和蔼地笑着,说:“陛下起初所求是斩姻缘,如今您道侣已死,确实是偿了当初之愿。”

  李成煜看着手中巴掌大小的铜镜,只影影绰绰地映出了他一人的面孔。

  “陛下,一事的果当然可以是另一事的因。”月老继续耐心地开导道,“姻缘簿上恒久不变的「果」只有两人的姓名。”

  李成煜看着月老摊开的姻缘簿,没有什么原因、亦不曾提到过那些几世纠葛,只是他的名旁仍写着战贺颐的名。

  李成煜从姻缘簿上挪开视线,眼前的景色已经天翻地覆,想必是已经进入了幻境。

  月老、姻缘簿和往缘镜都已悄然消失,此时他木然立在一件破客栈的下等房里,正对着老旧发霉的木门,似是在等待着什么的到来。

  李成煜听得屋外脚步声渐进, 不容设想地,在对方推门而入的一刹那便抽出龙脊剑横在了那人面前!

  劲风忽起,没了一门做隔,两人近在咫尺。

  李成煜眼瞳熠熠地看着面前鲜活的人,想走近两步,却挪不动脚下分毫。

  他无可奈何,只能听见自己傲慢不驯地开了口:“你好像有话想和我说。”

  不,这不是他想说的话。

  男人穿着一身黑的书生服,弯腰对李成煜作了一揖,恭敬谦卑道:“刚才是在下失礼,多有得罪,还请阁下恕罪……”

  李成煜看着面前这个无比熟稔的人,听自己嘲笑道:“失礼?确实有够失礼。”

  然后自己便会问他叫什么名字。

  果不其然,李成煜握着剑柄往前一递,剑都要架在战贺颐脖子上了,毫不客气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呆头呆脑的书生从来没说过谎话,此时李成煜只恨他太老实,巴不得冲上去把剑鞘捅他嘴里叫他别出声。

  可这不过是镜中的幻境,李成煜只能恨铁不成钢地瞪着男人,听他自报家门,“鄙人姓战……”

  “战贺颐?”李成煜听到自己第一次叫了男人的名字。

  “正是。”

  李成煜看着战贺颐熟稔的脸,想从他眼中寻出半点爱意,却只能看见惊惶和恐惧。

  想想也是,此时自己脸上肯定也写满了对他的鄙弃和厌恶,哪里还指望两人能产生什情分。

  他握着脊骨剑柄的手紧了再紧,望向战贺颐眼中挥之不去的惧意,心中怨怒横生,只想着抽剑要朝他砍去。

  只听“轰咚”一声巨响,战贺颐背后的木墙和书生帽就生生被他的剑捅穿了!

  战贺颐躲得快,喘着粗气半蹲着,轻声道:“我与阁下素不相识,这其中是否有些许误会……”

  不对,不对!

  李成煜心尖蓦然一松,这一剑不是记忆中的他捅的,而是现在的他做的!

  记忆有误,眼瞧着镜中仙境即刻就要土崩瓦解,李成煜却不由分说地一把抓住了战贺颐的手腕。

  他直接把战贺颐拽了起来,龙爪的力道之大仿佛要掰碎这个虚影的腕骨。

  战贺颐的肉被他封在棺椁中,骨被制成了剑带在身边,而缺的魂就在这里。

  一个鲜活的、缺少实体的战贺颐。

  既然因可变,果不改,那他完全打乱这因又有何妨?

  往缘镜中为虚,而他只需化虚为实。

  “我想要的人,这里不就有现成的么?”

  青年一双金瞳熠熠生辉,为了护住这个作为幻影的战贺颐耗光了气力,眼下已经生出了龙鳞。

  从没见过李成煜的战贺颐还在试图和李成煜澄清:“应该是误会,鄙人与阁下真的素不相识……”

  李成煜并未回头看他,只是领着他不断地往幻境外跑去,“你不认识我就对了。”

  不过片刻,两人脚下一切都已化作虚无,战贺颐到底是幻境里的虚影,整个人也已近乎透明。

  李成煜眼疾手快,皱了皱眉,竟趁机回手把脊骨剑刺进了战贺颐体内!

  战贺颐眼瞳兀然瞪大,只当是李成煜要杀他,却不曾想那剑进了他体内便无影无踪了。

  紧接着他便两眼一黑,彻底没了知觉。

  月老本来平心静气地弄着红线,他看过姻缘簿,知道李成煜之前的情路有多坎坷。

  只是他才一柱香没关注这位天帝陛下的动向,桌上的往缘镜便一阵乱颤,竟是环境直接把李成煜吐了出来!

  月老连忙伸手去接镜,那自开天辟地就完好无缺的铜镜竟布满了斑驳的裂痕,整个照不出人样了。

  虽说仙另法器过几天便可自行修复,可这从无先例!

  月老打开姻缘簿一连翻了好几页,溏淉篜里越看越骇然。见李成煜自出来后手里便没了那柄剑,心中更是大惊,慌忙道:“陛下,您怎么把幻象从镜子里剔出来了?这前因颠倒,您可想过后果?”

  “老伯不是说果不变么?”李成煜着急回宫,又轻飘飘地丢下了一句话,“从前的事都过去了,乱了就乱了。”

  他无暇再听月老的话,只是一刻不停地赶往九重天。

  他前脚才踏入宫门,隔了很远就听到寝宫的棺材里有一阵响动和呼救声。

  李成煜一个闪身进了寝宫,一推就掀了他亲手封上的棺材板。

  他屏气凝神,终于看到一身黑衣的书生坐起身,捂着额看向自己,惶恐又毕恭毕敬地开口道:“恕鄙人冒昧,请问您是……”

  “李成煜。”李成煜站在他身前,仿佛两人是初识一般自报了家门。

  战贺颐神色有些焦急,道:“阁下,我真的还急着去赶考……”

  李成煜打断了他的话:“你再话多我就杀了你。”

  于是这个战贺颐蓦地噤了声。

  李成煜失了脊骨剑,手上没了可以握的兵刃,此时就蹲伏在棺椁的边沿看着这个宛如初生的战贺颐。

  “你现在什么都不知道,我还得一样样教你。”

  四目相对,李成煜小声地骂了句傻子,却不知为何笑了,别开眼说,“从学会叫我「阿煜」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