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煜一直都知道,无论人间还是仙界都一般烂,哪一边都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
所以他被挤在二者的缝隙之间,从头到尾想的就只有一件事——
活下去。
只要活下去,一切就都有可能。
只要活下去,他就终有一天能握住属于自己的幸福,创造独属于他一人的安身之处。
……
直到男人死去前,李成煜一直抱着这个念头。
青年抱着龙脊剑蜷在龙椅上时没有落下一滴眼泪,好像男人的死叫他无动于衷。
李成煜的手拉耷在御座的龙头股上,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谏言,麻木地咬了咬笔杆。莹润的龙骨笔杆仿佛白玉,只是被青年咬了又咬,最后免不了落得个坑坑洼洼的下场。
李成煜仍旧不承认自己爱过那个男人。
可他又不能否认。
……
因为他点不想活下去了。
或许是因为男人已经把他推上了权力之巅,又或许是因为男人已经赋予了他永恒的生命,又或许是因为没有男人作为玩伴的日子有些乏味无趣……
总而言之,李成煜在无比煎熬的岁月都不曾放弃,现在却因为某个男人的死否定了他秉承至今的人生信仰——
他有点不想再活下去了。
李成煜被抛弃了很多回,每一次都不足以让他对世间绝望,只是男人的死恰好成了压死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是经此一事让他幡然顿悟,原来连神仙都会弃他而去,原来世间万物没有一样能恒久永远。
「阿煜,永远不要忘记我是爱你的。」
李成煜心想,那人也是个骗子。
说得好听,可失了陪伴,所谓爱他也不过是谎言。
与其最后弃他于不顾,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与他有半点瓜葛。
……
到头来一切都是拖累,还不如他独活。
所以当傲得不可方物的陛下得知与自己一并写在姻缘簿上的道侣只是个凡人时,心中才会迸发出无穷无尽的愤懑与鄙弃。
“是个凡人男子呢。”年轻的月老捧着姻缘簿,慈祥仁爱地看着贵为新一任天帝的青年。
“我是感应到凡间有龙气才来此一问的。”李成煜抱着龙脊剑嗤笑一声,显然不信,“结果姻缘簿上显示我的道侣是个凡人?”
他已化为真龙,自然能感觉到散落在别处的龙气。凡间有龙气并不是稀罕事,祭祀所用的供果供品和香火中便有不少,只是出现在凡人身上确实不多见——
甚至上一次所谓身上存有龙气的凡人还是李成煜他自己。
那这个身带龙气的凡人又是从哪儿来的?
身为“老天帝”的男人已死,且被李成煜吞噬殆尽没有一点儿转世投胎的可能。
男人剩下的骸骨也被留在了李成煜身边,那残存气息最多的龙脊日日夜夜都被他抱在怀中,从没有一刻落到旁人手里过。
李成煜成为天帝也已经过了千年有余,他可没有那个好雅兴愿意把自己的龙气分给凡人,到头来再走一遍当年男人的老路。
思来想去,只可能是他的道侣显了身,微若游丝的龙气显出了二人的关联,却被李成煜敏锐地察觉到了。
他不会认错,毕竟曾有很长一段时日,他是靠吞噬龙气为生的。
“老朽并未看错,陛下往后所爱之人,确实只是个凡人。”月老捧着姻缘簿看了又看,蹙着眉嘟嘟囔囔了好一会儿,最后一锤定音。
一身红衣的老顽童没有太在意李成煜愈发难看的神色,似是被这段不同寻常的仙凡之恋吸引到了,一边翻页一边啧啧称奇道,“这情路真是坎坷……
老朽多嘴一句,陛下似乎并未助您道侣成仙,依姻缘簿上所示,他至始至终都只是个凡人。”
“哈……”
李成煜吐出一口龙息,额上青筋暴起,神色扭曲地勾了勾嘴角,嗤笑道,“助他成仙?我肯让他做鬼都是大发慈悲了。”
“老朽理解陛下贵为天龙,对这结果自然不甚满意。”
月老叹息一声,背靠红如枫火的姻缘巨树,捧着姻缘簿对李成煜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他抬首时仍旧慈眉善目,规劝道:“陛下自信人定胜天。只是老朽斗胆奉劝一句,姻缘簿上佳偶天成已是定局,因可变、果不改,仙凡妖魔皆是如此,无一例外。”
“无一例外?”青年眉头稍抬,剑鞘一挑就夺过了姻缘簿,“姻缘之事我自有定夺,不用老伯操心。”
他目光下移,姻缘簿上舞动的金红光芒攀上了那一双睥睨凡尘的龙眸,红页翻飞,平摊的张页好似合婚庚帖,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一个他并不熟稔的名字——
“战、nan风dui佳贺、颐。”
李成煜一字一顿地重复着姻缘簿上的姓名,神色晦暗不明。这个名字被他用一口龙牙咬碎碾磨再缓缓咀嚼了多次,最后连皮带骨被他彻底吞入了腹中。
无比陌生且平庸的名字,想必一定人如其名。
光是看到姻缘簿上的姓名就能勾起李成煜对凡尘的厌恶,所以他绝不相信自己在将来会与一个凡人幸终。
而且还是个凡人男子。
凡人是那样的弱小、脆弱,龙息一吹就会四分五裂,龙牙一碾就会七零八落。
退万步而言,就算没有外因作祟,凡人究其一生的寿数又何其短暂?不过百年就要入轮回,今生又成一捧黄土。
连所谓的真龙陛下都会离他而去,更何况是渺小羸弱的凡人?
他从来不需要姻缘,也不想再与世间任何人有过深的瓜葛。
李成煜单手提着龙脊剑,骨节泛白,细看已经揉皱了姻缘簿的边角。
他紧闭双唇,嘴里好像还充斥着血腥味和肉膻气,从男人死的那天一直残留至今、久久不散。
……
杀了他。
所以与其相识之后又被抛弃,他宁愿独活。
李成煜顺手把姻缘簿抛还给了月老,转身就要离去。红衣公子手忙脚乱地接住了写满了天下姻缘的红册子,把它收回袖中后关切地问道:“陛下要去何处?”
李成煜回头睨了月老一眼,眼角眉梢皆是傲气,只回了他两个字:“杀人。”
月老慌忙劝阻:“陛下,万万使不得!
姻缘簿上结果不改,可经历之事却瞬息万变。您若是下凡取他性命,不知中间要坎坷成什么样子……”
“这有何使不得?”李成煜把龙脊剑兀然往上一提,利刃出鞘、寒光一闪,一双金黄的竖瞳已经酝了毫不掩饰的杀意。
“我的道侣,是杀是剐都由我说了算。”
什么道侣不道侣的,想必结局和他身边的所有人都没什么区别。
所以还不如直接杀了他那个所谓的“道侣”。
李成煜紧紧握着龙脊剑,虎口都被体内肆虐窜流到脊骨剑上的龙气震得发麻。
对,杀了那个素未谋面的凡人——
总好过短暂地陪伴他后又从他身边忽而消失!
金龙一剑直指身前,周身仙雾缭绕翻腾,顿时金光大作。
此时月宫一切虚影神力都敌不过从李成煜体内暴出的龙压,姻缘树上原本飘飘悠悠的金红丝线被狂风卷得漫天飞舞,藕断丝连般挂在树上。连巨树的枝桠都被吹得东倒西歪,只能借着月老的仙力堪堪挂在树上。
李成煜不去理会宫宇被毁的可怜月老,他手握长剑,一挥一劈便破开了仙界禁制。霎那间云湮雾灭,一个空荡荡的洞口就突兀地出现在了他身前,竟能直通凡间。
旒冕垂晃、利刃回鞘,年轻的帝王抱着龙脊剑便抬腿走进了连接仙凡两界的空洞中。
祥云朵朵,流光溢彩,李成煜终是独自一人回到了凡间。
青年落在了寻到的龙气附近,打算静候时机把自己所谓的道侣一记毙命。他不紧不慢地穿过热闹的大街小巷,而指尖却缓慢地摩挲着剑柄与剑身,仿佛游走流连于爱人的脊背之上。
……
李成煜还是不承认他爱着那个让他化身为龙的男人。
他对男人的姓名相貌一概不知,连对外的称谓都只能用一句不亲不疏的“老天帝”一笔带过。他唯一能确定的便是男人以身为引助他化龙,已经被他彻底拆吃入腹,再不可能转世重入凡间了。
所以当李成煜得知姻缘簿上与他登对的不是那个男人时,心头便兀然翻涌上了一阵恼怒。
如若果已定下,那是否说明他与那个男人注定是有始无终?
李成煜把龙脊剑牢牢地抱在怀中。
战贺颐,战贺颐。
到底为何和他一起写在姻缘簿上的会是这个人?
只是李成煜心中所有的疑惑、不满和愤懑,在见到战贺颐本人时都彻底化作了鄙弃和厌恶。
因为那只是一个看着平庸且无比懦弱的书生而已。
说得好听些便是温文尔雅,说得难听些就是呆头呆脑。
李成煜一剑抵在战贺颐喉上,眼前的书生没有任何过人之处,面对他突如其来的攻势根本连对策都没有,完全慌不择路。明知道自己死到临头,却还妄想让他发发慈悲,好让自己做个明白鬼。
这样怯懦的人也配做他的道侣?李成煜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弃。
再后来,书生好不容易躲开了李成煜砍来的那一剑,大喊一声且慢,拖延了些时间便说出了自己体内有龙气托生的事。
看着还算儒雅本分的书生说有一位带着龙气转生的仙家宿在了自己体内,或许他体内的仙家才是李成煜要寻的人。
利刃回鞘,李成煜信了。
他不得不信。
傲如天帝,他从不认为眼前渺小怯懦的凡人书生会是自己的道侣,连带着也觉得宿在战贺颐体内的仙家也是个孬种。
他居然从未想过与“战贺颐”有关联的并非是自己,而是来源于某个被他啃噬得只剩白骨的男人!
万一这贫弱书生体内宿着的就是那个人……
李成煜瞳成金色,眼下已经隐隐浮出了龙鳞。
“回答我!”
山神庙的破门板嘎吱摇曳,李成煜提着龙脊剑,另一手死死地握着战贺颐的肩胛骨,声嘶力竭道,“你体内的仙家有没有渐醒的迹象?!”
“没有……陛下。”
战贺颐吃痛,感觉肩胛骨都快被挤碎了。他不知道李成煜为何突然发作,只得苦笑着安抚青年的心绪,“但鄙人相信,总有一日会……”
“……真的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么?”李成煜打断了战贺颐的话,仰头看向他。
龙爪的寸劲又陡然加大了几分,龙眸泛着点点荧光,几乎要把战贺颐的肩胛整个捏碎。他痛得额上直冒汗,不知道眼前的青年到底怎么了。
“唤我小名的时候,把龙气渡给我的时候……”
明明那些时候都口口声声说爱他。
「阿煜,永远不要忘记我是爱你的。」
他是从没有一日忘记过这句话,而这人……
这个人怎么敢忘记?
如若就近在眼前、如若就宿在别人体内,为什么不愿意认他?
“陛下……您能不能暂且松手……”战贺颐另一手抚上了李成煜的手背,神色已经被痛楚逼仄到近乎扭曲,连眼下两颗小痣都皱到了一起。
李成煜神思逐渐清明,眼前的书生仍旧平庸碍眼又懦弱无能,根本没有半点所谓天帝的影子。
“……算了。”
李成煜把战贺颐甩到一旁,不再看他。青年握着龙脊剑的手紧了又紧,毫不客气地一剑把离桡的灵体劈得粉碎,转身快步离开了废庙。
战贺颐捂着肩膀努力跟在李成煜身后,惨白着一张脸却抿着唇肯不叫疼。
从前面身边飞来的金光在他身边调笑似地晃了晃,病痛便顿时消解了。仙法玄术之妙,无论历经多少次都叫这没见过世面的书生啧啧称奇。
背后的山神庙早在一脚踏出时便因为承受不住龙压而轰然倒塌,想到下面还压着被李成煜一剑挥散的仙家,战贺颐心头泛起一阵凉意,抬手搓了搓自己才痊愈的臂膀。
夜半三更,原本在外等候的仙侍御驾全被李成煜遣了回去,昏不见五指的山林里只有青年周身笼着一层若隐若现的金光,仿佛一颗世间罕见的明珠珍宝,暂露锋芒。
李成煜提着剑在前面飞快地走,战贺颐在后面勉强地跟。
山路磕磕绊绊,战贺颐的小腿被低矮的枝条抽得生疼,只能努力跟在李成煜身后。
再往下走,拨开茂密的枝叶就能看见曾经养育他的村落,土屋应该还亮着些微弱的火光,不断地提醒着他只要拨开障叶就能寻到回家的路。
但战贺颐至始至终都目不斜视,只是紧紧地跟在李成煜身后。
“陛下。”
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唤了李成煜一声。知道自己不配让青年驻足停留,还是坦言道,“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李成煜头也不回地问,“和你又没关系。”
就是因为和我没关系,所以才想道歉。
战贺颐把这话捺在心里没说,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青年身边,说:“因为我让陛下失望了。”
“就凭你还不足以让我失望。”李成煜的话里仍听不出心绪,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嗤笑也没有冷哼。
战贺颐低眉垂眼地答了声是,他早就知道自己在李成煜面前有多么微不足道,故而此时也没有半点恼怒。
李成煜忽而转身攥住了战贺颐的领口往下一拉,四目相对,那高傲的陛下竟然难得没有阴阳怪气,怒气冲冲道:“那你倒是说说,你哪里让我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