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逢举人进京赶考的热潮,小破客栈临街而立,推开支摘窗,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
可惜有尊大神与战贺颐同吃同住,害得他一连几夜都睡得不安稳。
被脊骨剑捅穿的木墙后来被“善心大发”的李成煜修好了,他指尖一点施出了个法术,那墙面在战贺颐眼皮子底下顿时就恢复如初。
理由也是荒唐可笑,只因夜间凉风灌入屋内发出的声响实在太吵,惹得这位真龙陛下心生不快了。
战贺颐没本事指使趾高气昂的李成煜,只能独自抱着同样破了一个大洞的书生帽缝缝又补补。
虽说补完后戴上与之前也没什么两样,可中间那块一瞧就是从中被破开过的,透着股难以言喻的凄凉。
战贺颐的针线功夫说不上差,但也绝对算不上好,一大块补丁糊帽子正中央,最后还是免不了被罪魁祸首嫌弃地讥讽上一句:“好丑。”
战贺颐平和地笑道:“丑是丑了些,能戴就好。”
温润的穷书生永远不矜不伐,他总是笑着,每每笑起来时眼下两颗小痣也跟着一并动了。
泛黄的破屏风隔开寝榻内外,两人从没有待在屏风同一边的习惯。战贺颐要睡时李成煜便挪步到了桌案旁;战贺颐坐在案前温习书卷时,李成煜便侧卧在不算舒服的榻上。
那称自己是真龙天子的青年只会在榻上阖目休息,却不会睡着。
不仅如此,战贺颐也从未见过李成煜进食,想来是因为神仙脱离了俗世纷扰,与天同寿、一心求道,都不需要做这些为了生活下去才要做的事了。
有时战贺颐温书到了大半夜,真就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他发觉时已经来不太及,只能喝两口冷茶水充充饥,可是茶水不管饱,反而越喝越饿。
毕竟他时常为了省些银两就喝些稀饭、吃点干饼,随身携带的干粮早被吃完了,如今就算把杯中的茶叶都吃了也抵不住半夜席卷而来的饿意。
战贺颐平日里尚且还能骗骗自己说睡过去就不饿了,可眼下床上正卧了一尊催促不起的大神。
肚子里没几滴墨水的书生害怕自己说错了话,到时候又触到了蟠龙的逆鳞。他立在榻前进退两难,看青年阖着双目褪去了眉宇间的傲慢不逊,一时思绪万千。
他纠结了一番,最后还是轻轻唤了声:“陛下……?”
李成煜鬓边的发丝被微风拂起了几缕,龙须似的,未做回应。
窗外夜色朦胧,月明星稀,放眼望去都看不见几处火光。如今早就不是还能吃食的时间了,就是想买吃的也寻不到地方,还不如睡着了来的实在。
于是战贺颐长叹一声,又把行囊里的破被褥和衣裳拿了出来,想着今夜睡在地上就好。
他才俯身铺平了一层褥子,起身时发现李成煜正无声地盯着自己,一双美眸中全是不满。
“你看书看到这么晚?
还以为你会出去买些吃食,怎么又打算睡在地上了?”
似是为了表明自己并非是出于关心这人才说的,李成煜顺口又添了一句,“都怪你肚子一直叫个不停,吵死了。”
“我看店家全都打烊了,就算出去也是白跑一趟。”战贺颐只是抱着褥子温柔地笑了笑,“不妨事,睡着了就不饿了。”
李成煜一时无语凝噎。他不紧不慢地翻身下榻,月靴一点便又踢开了那穷书生刚刚铺好的地铺褥子。
战贺颐站在原地,见青年虚空一握,手中便多了什么物什,随即奖赏似的把那物什往自己面上一抛。
战贺颐眼疾手快把那东西兜在了怀里,定睛一看,一张油纸裹着两个热乎乎的包子,似是新鲜出炉的,还腾着白烟。
战贺颐一愣,“陛下,这……”
“还愣着做什么?吃完了就赶快去睡,别在这儿碍着我。”
战贺颐一转头,那傲慢得不可方物的真龙陛下已经坐到了案桌前。青年单手托腮,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他刚刚看过的几本书,嫌弃地说,“我倒从没听说过有废寝忘食到险些把自己饿死的蠢人,今天算是见到了。”
“多谢陛下赏赐。”
战贺颐仍毕恭毕敬地道了谢,双手捧着包子咬了一口。他本还害怕李成煜会戏耍他,多留了个心眼,吃进嘴里才发现竟是肉馅儿的。
手中的包子皮薄馅大油水多,味道出人意料的好,不知是出自哪家名铺。毫不客气地说,战贺颐这辈子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包子。
战贺颐慢慢啃完了两个包子,轻手轻脚地洗漱了一番,才发现那双傲慢的龙眸不知何时已经从他身上挪开了。他长了张嘴,最后衡量了一下两人的关系,欲言又止。
战贺颐躺在榻上昏昏沉沉就要睡去,双眼如框,无声地描摹出了一幅不算细腻的画。画中的青年抱着那一把怖人的脊剑坐在窗前,抬头望月,徒留一地萧瑟孤寂。
细看才发觉李成煜的背影算不上高大,只是四方云肩撑起了他的肩颈,藏掖了他瘦弱的身躯,佯做出了一副强硬傲慢的态势——
竟一瞬竟会让人动起恻隐之心。
战贺颐甩甩头,似是想要将这样荒唐无理的从脑中抛弃,最后半梦半醒地睡了过去。
……
会试开考前举人便要住进贡院分配的号舍,直至会试结束才能出来,为期也要十来日。战贺颐掰着手指数日子,算算自己就快到了去贡院的时候。
战贺颐和李成煜说了这事,高傲的天子陛下仍是一副毫不关心的模样,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知晓。
一到白天就换李成煜趴倒在床上闭目养神,没好气道:“你这浑身上下哪里有一丁点举人的样子?身边没有书童也没个伴读,连个一起进京赴考的同窗都没有。
上头拨下来的银子呢?还有你进京赶考贴补的路费,你都用到哪儿去了?”
按理来说中了举人便有了为官的资格——就是芝麻小官也好,有个一官半职总比什么都没有来得强。所以有些眼尖的商贾户人把乡试摸了个透彻,懂得要提早逮着那些中举的年轻小子溜须拍马了。
更何况举人进京赶考还有县里贴补的银子,少说也有十两,作为路费绰绰有余,偏偏就战贺颐风尘仆仆到了京城,看着还像个穷酸秀才。
战贺颐正在清点行囊里所剩无几的碎银两,温润地笑道:“村子里要用银两的地方不少,我一个人用不了那么多。”
他从小到大的书都是一家送笔、一家送纸这样凑合着念过来的,总不能忘了一直帮着他的乡亲邻里。东边谁家房子被风吹塌了要修,西边谁家跌伤了要吃只鸡补,这一笔一账都要银两。
“至于贴补的路费……骡车和驴车都不便宜,我走到这里也是一样的,不过是要早些出门而已。”
李成煜吭笑一声,晃着双腿阴阳怪气道:“也就只有你会想着这些小恩小惠。
他们待你好还不是别有目的,一个个的都指望着你飞黄腾达以后也能捞他们一把。”
“我明白。”战贺颐理好了碎银,着手收拾着床榻旁的杂物,温和道,“可他们帮过我,这一点不假。”
李成煜故意长长地哦了声,直言不讳道:“看着吧,若是你这一生撑不起「富贵命」的名头,便会成为众矢之的。”
战贺颐点点头,也不知他听没听进去,只是哄人似的说了句“陛下说的是”,转头便默默去收拾行囊了。
李成煜一个人趴在榻上也无趣,好像就缺个能挨骂的家伙,便一刻也不让战贺颐清闲。
他顺势捻起战贺颐的衣角,又问:“喂,别的书生不是穿灰就是穿白,你为何总是穿着一身黑?”
战贺颐理了理衣襟,诚实道:“黑衣衫好洗,就是沾了些尘土也看不出。”
李成煜嫌恶似的甩开手,侧头睨了他一眼,皱着眉头说:“脏死了。”
战贺颐顿了顿,随即饱含歉意道:“对不起。”
“为何要道歉?”李成煜把头偏了回去,用手腕撑着脑袋,抬腿踢了踢战贺颐的衣摆。
见这呆书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李成煜哼了声,慢吞吞地吐出一句:“扫兴。”
再后来,转眼就到了会试前几日。
战贺颐看着望不到头的贝阙珠宫,忍不住赞叹一声。他背着行囊立在李成煜身前说:“那我去了。”仿佛李成煜是为他送考的亲人那般郑重。
李成煜背倚在一棵垂柳的树干上,抬手挥了挥,敷衍道:“去吧。”
他算是给足了战贺颐面子,为了避人耳目竟还换了身衣裳。青年头上的紫晶流玉冠冕换成了紫玉簪子,身上的明黄锦袍也换成了银紫的长衫,连金线密织的青月靴都被他抹去了光彩。
天子与书生站在一起时还是那般的不相衬,落在旁人眼里还以为战贺颐是伴读的书童,李成煜才是来摘取功名的大少爷。
眼看着战贺颐的背影消失在眼帘里,李成煜伸了个懒腰。微风轻拂垂杨柳,只一眨眼,树下已经没了人影。
会试连考三场,每场三天,就这样消磨去了九日光阴。战贺颐在里面待着只觉得心神麻木,也不记得自己答得对不对、好不好。反正吃睡都在一处,结果便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
温润儒雅的书生强撑着精神,最后和还算熟识的同窗客套了几句。他出来时连走路都有些晃悠,眼下发青、神识恍惚,险些忘了院外还有人在等他。
战贺颐背着行囊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扶着墙稍稍休息了片刻。
有什么微凉的物什突然抵上了他的脊背,估摸着长度与他的脊骨相当。他想回头,忽而听到背后那人说:“这才几日,你就虚成这副模样了?”
李成煜嫌战贺颐三日都没洗澡,把脊骨剑横着架起了他的身子,抬着他往前走。
战贺颐笑了笑,唤他一声:“陛下。”
明知道面前这位的目的是取自己性命,他却不知为何觉得忽而心安了下来。
或许正是因为面前这人对他不抱有任何期待,他们俩的关系才能比以往遇见的任何都要来得坦诚。
也可能凡人天性就是如此,总是不知不觉地会被美丽又强大的物什吸引——即便它会夺人性命。
李成煜两指一并,指尖似有盈盈金光跃动,一霎就解了战贺颐身上的疲惫,连带着他身上乌漆麻黑的书生服也崭新如初,似是刚沐了浴一般,身上还透着股若隐若现的龙腹香,和李成煜身上的如出一辙。
战贺颐拿下了头上的书生帽看了看,被他上补丁的那一块大洞也不见了,仿佛他险些被脊骨一剑穿喉的事从未发生过。
李成煜带着他走到了还算条繁华的街道,听路上吆喝买卖声沸反盈天,忽而问:“你现在就想回村里了?”
“我等放榜后再回去。”战贺颐摇摇头,“只是许久不曾回家,心里还怪想念的。”
李成煜擦了擦剑鞘,一言一行似都在嘲笑战贺颐的优柔寡断,“才出来就回去,未免太没意思了。”
他话音刚落,有意思的事就来了。
只见两个半披散着青丝作艺伶打扮的女子正立在门前,眼波流转眉目含情,身上一件纱缎半遮半掩,软弱无骨似的,冲着路过的精壮男子挥挥手中的罗帕。
战贺颐才别开眼,视线落在别处,才发现原来旁边还有生得白净的小倌,乍一看还以为是在烟花之地帮忙的伙计,不曾想竟不是用来衬红花的绿叶。细看才发现那些小倌的衣衫也暗藏玄机,一根系带垂着满是絮糯的玉佩,品质算不上好,只是为了紧紧勒着那或许比女子还要纤细的窄腰,装出弱柳扶风的腔调。
无论是小倌还是艺伶,凡是能站出来拢客的都有些眼力见,见战贺颐这斯斯文文的模样还揣着个行囊,想着一定能他从荷包里榨出些银两,就立刻来了劲。
胆子稍微大些的小倌和艺伶伸手就要抚上战贺颐的臂弯,精怪似的围了上来。战贺颐加快步子就要躲,几番拉扯,倌伶们的纱衣领襟俱被撑大了些,低头看去几乎可以算作袒胸露乳。
战贺颐迅速别开眼,目光躲闪。他一扭头,恰好撞上李成煜似笑非笑的视线。
身着锦服的青年停下了步子,只是抱着长剑立在战贺颐身边看戏。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可一个眼神瞥过去就吓散了一种艺伶倌人。那一张张本就涂得煞白的脸簌簌地往下掉粉,都来不及说些勾客人心神向往的话,就一溜烟跑回青楼没了踪影。
战贺颐拍了拍身上沾染到的脂粉,一句谢谢哽在喉头,面对李成煜时竟再难维持一贯的儒雅温润,绯红迅速攀上了他整个脸颊。
李成煜上前一步,用剑鞘自上往下挑了挑战贺颐下腹的衣料,歪着头不怀好意地问:“你还是个雏儿?”
战贺颐伸手抚走了那作恶多端的剑鞘,浑身被点着了似的滚烫,在李成煜的注视下僵硬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