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转世入凡,只要被仙器重伤,都有损命格仙身和修为。
而肉身之伤,能否痊愈就各凭本事了。
言如青发觉自己身上逐渐回了温,稍稍睁开眼,透过床帐薄纱朝外看去。天边欲晓,入眼就是如梦般朦胧柔和的鱼肚白,一片祥和。
他僵硬地抬起手,想坐起身,抬头又对上那一双红如丹火的眼瞳。言如青滞了一瞬,本能地抽身就想逃离。
不等颜筠谦说话,言如青一动,剧烈的钝痛便从心口处传来,仿佛有利刃不断搅和着他的心脏,一片一片地割着他的肉,痛不欲生。
言如青蹙着眉闷哼一声,额上瞬间渗出了汗。他只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险些滚落下榻,一把又被颜筠谦抱了回来。
颜筠谦牵起他的手,如往常一般亲昵地与他十指相扣,看似好心提醒:“仙君还是不要无畏挣扎来得好。”
言如青哑着嗓子开口:“你……”
他仰头去瞥,此时此刻地位扭转,那少年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咽眼瞳清澈,一如既往地笑晏晏道:“往缘镜的碎片还在您体内。”
“你要,抽我仙骨……”言如青身居地位,身上却仍存着年长者的尊严。他倪视着颜筠谦,艰难却淡漠地说,“是不是?”
明明已经知晓,却还想听颜筠谦亲口说出实情。
“是。”颜筠谦毫不避讳地应声,分不清他此时眼中是爱还是恨。他语气轻柔平和,不甘示弱道,“既然仙君想抽我仙骨,我为何不行?徒儿如今不过是循着您的想法在做而已,何错之有?”
言如青想把指尖从颜筠谦手中抽离,反而被少年握得更紧。他喘着气,努力把胸口的痛意控制住,痛意一阵一阵,便趁着呼吸交替的空隙无奈道:“我不曾想过……要抽你的仙骨。”
自从他得了凡心,便从未想过要抽谁的仙骨。甚至在发觉丹白就是颜筠谦之前,他只想好好地与颜筠谦共度余生。
颜筠谦显然是不相信的。
说到底,言如青真的失了凡心以后会作何打算,也是未来的事,谁承诺都不作数。
“哦?仙君还觉得我会相信您的话么?”
颜筠谦当然知道这点,笑了笑,又一贯露出了锐利的犬牙,如恋人耳语般把言如青的脑袋摁在自己肩颈处,玩弄着柔顺的发丝。
他继而残忍地说出了事实,诘问道:“您昨夜不是想着服毒自杀来舍弃肉身,重获仙身以此取回仙力吗?
那取得仙力之后呢?我既做了天理不容又欺师灭祖之事,就算不抽我的仙骨,您难道还会大发慈悲,在天道面前袒护我么?
想来不是吧?天道无亲,您只会任由天道降罪于我,希望我被神罚劈得神形俱灭,重新变成几团灵智未开的灵气。”
言如青失了力气,只能靠在颜筠谦身上平复心绪。他牙根都发酸,趁两人依偎之时决心最后一试,悄无声息地把舌抵在上下两齿之间,眼看就要咬舌自尽。
颜筠谦知道言如青不会放弃逃跑,一手掐上他的下巴,腕上青筋暴起,力道之大几乎要把他的下颌都生生掰碎。
“唔……”
言如青被破对上那双赤红的眼瞳,少年温暖的手从他下巴上陡然松开,不予他喘息的机会,反手勒住了他的脖颈,完全呼吸不得。
窒息的难受不抵心口上痛意的万分之一,言如青忍着痛,也不做无谓的挣扎抵抗了。
颜筠谦见仙君不与他回应,提不起劲,哼笑一声便陡然松开了手,看言如青蜷着身子,捂着脖颈不断地咳嗽,目光却不曾看向自己。
见言如青忍着痛意不声不响,他又发了狠,指尖梳入所恨之人柔顺的发丝间,拽起言如青的脑袋便提到了自己面前。
他喜欢与心爱之人对视。只此一点,无关是「仙君」还是「如青」。
少年声音清亮,却幽远仿佛拖着满身业障从地狱而来,笑意淡薄不达眼底,轻声道:“您想恢复仙力?根本不可能。
您想以如青之身自刎?想都别想。”
言如青不语,双手死死地抵着颜筠谦的胸膛,防止他再欺身压下来。外衣本就松松垮垮地披在言如青身上,两人争执之间,薄透的外衫便滑落在了不算温馨的榻上。
“咳咳……你一开始就这么算计好了吧。故意让墨砚告诉我你的身份,就是为了诱我一人过来,好抽我的仙骨……咳咳咳……”
“是呀,徒儿要把您从如青身上剥下来。”颜筠谦莹润的指尖轻揉地抚上言如青的脊背,轻柔顺着脊骨一路往下,仿佛在赏玩一件绝世难求的天地灵宝。
他无所谓道:“仙君又不会像凡人一样身死,您既归为天尊,抽仙骨与您而言您不过是受点小伤、折点修为。
您仍可以上仙界做回您的太清天尊,依旧可以和往常一样漠视万物啊。
从头到尾,我所求的只是如青。”
言如青脸色煞白,淡漠地仰头看着颜筠谦。
确实如此,只要仙骨抽成,只留肉身,身为凡人的言如青就彻底不记得前世事了。
颜筠面上看似云淡风轻,实则早已陷入了一人的癫狂混乱之中,喃喃自语道:“我要让如青只做我一个人的如青。”
修道之人不讲来生,从来都只有现世报。
身为凡人的「言如青」没有前世,他生前就是太清天尊;「言如青」没有来生,他死后仍是太清天尊。
日月轮转,天长地久。凡人寿数抵不过仙人弹指一挥,即便如翠竹般常青坚韧,也注定有枯尽之时。
可颜筠谦不在意。
他和仿照天地自然生成的“回魂丹”已经大差不差了,可医死人骨,可复他人魂,也可予人长生不老,日月同庚。
只要言如青的肉身还落在他手上,要伤要生都易如反掌。
所以言如青死不了,也不能死。
青年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狼狈地跪在榻上,眼瞧着那少年狼子野心的模样,又佯装好意端来了茶盏双手奉到他面前,还如从前似的一秉虔诚。
颜筠谦说:“仙君咳了许久,喝些水润润嗓子吧。”
言如青不知道颜筠谦又想了什么法子折磨自己,心中自然不肯喝他递来的茶。
他根本没得选。明知道一接就是错,不接也要被硬灌,干脆仰头对上了颜筠谦的目光。言如青毫无血色的薄唇轻启,看着前几日还共枕而眠的爱人,淡然地问:“喝了会如何?”
眼前仿佛还能看到那白发红瞳的少年,握着一颗浊丹,仰着一张清秀的脸孔小心翼翼地问他:「仙君,吃了能如何?」
今时今日却彻底反了过来。
颜筠谦笑了笑,温柔道:“只要喝了,我什么都应允仙君。
您信不信?”
言如青默不作声,只管接住了颜筠谦递来的茶盏,一饮而尽。
不知颜筠谦端来的是什么茶,入口微凉,苦涩与清甜在舌尖缠绵悱恻,清茶下喉就变得滚烫,浑身都泛起了痒热,但稍稍缓解了胸膛的痛楚。
很热、很痒。
热是皮上的,痒是内里的。
言如青本是如冷水一般的人,喝了那茶后仿佛浑身都沸腾了起来,炙意瞬间上了脸,连抬臂都困难。
痒热与痛意替换,就是神仙来了也难挡,浑身的骨头都被折磨得发酥发软。
言如青他倪视着颜筠谦,知道他端给自己的那一盏茶里加了什么料。
“怎么办?我也会心软,舍不得仙君一直疼啊。”
颜筠谦一手覆在言如青侧腰上,用指腹轻柔地摩挲着。肌肤相贴,遂缓解了言如青皮肉上的烫,“只是一物换一物,凡事都有代价。既然不痛了,痒一痒、热一热也是没办法的——
忍一忍就好了。”
此时往缘镜只有一块碎片埋在言如青身体里。可要去仙骨,必定要用仙器刮过全身的骨头,将肉身与仙骨完全剥离。
颜筠谦快速抄起另一块往缘镜碎片,一掌死死摁住言如青的腰窝,没有犹豫分毫,锐利的尖端直接破开皮肉,深深插入了言如青的肩胛骨。鲜血翻涌,泼在被褥上晕开了一大片骇人的血迹。
言如青忍住了叫,闷哼一声,极致的痒和热已经替代了皮开肉绽的疼痛,但仙骨上的疼又被烙上了一分,他眉间神印有银华微闪,很快就又失了色彩。
乳白色的仙雾在言如青周围飘忽,灵力凝结,颜筠谦贴心地把锋利的碎片再次缝合在了言如青皮肉之下。
往缘镜挨蹭着着言如青的骨,他每动一下都要承受肉身与仙身的剔骨之痛。
每日插入体内的仙器碎片还要增加,直至往缘镜全部没入他体内,仙骨就在日复一日的剐蹭中被完全抽离。
“你……”
言如青无论如何都解不了身上的痒意,仿佛被羽扇肆意剐蹭着,手指还未勾到床榻边沿,又被颜筠谦握着脚踝拽了回去。
颜筠谦无所谓道:“仙君还要骂我什么?孽障就孽障吧。”
他紧紧并着大腿徒躲,又伸手去推搡那已然变了心境的少年人,趁着神识还未昏聩,清喝一声:“你既恨我……为何还要与我做这种事?”
“为何?”颜筠谦笑着掰开了言如青的自尊,顽劣地笑了,“不为何。仙君都称我为孽障了,我为何不多做点孽障该做的事?”
他在仙界时什么都没做错,只因袒露了心意就被仙君冠上了一声孽障。
既然如此,他岂能辜负这一声骂名?
箭在弦上,你拉我扯之间,屋外忽而传来了人声。只听屋外那人轻唤道:“少爷,言公子,早膳已经备好了。”
怎么会?
怎么会是佩兰?
言如青抬眸飞快地扫了颜筠谦一眼,有什么念头一划而过,细想便知道他在用别人的性命取乐。
屋内的声响俱停了,屋外的佩兰又敲了敲门,不确定地再问了一声:“少爷,言公子?”
昨夜血流漂杵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言如青被热和痒意折磨得开始神志恍惚,清隽的脸面飞上两团不自然的红晕,半晌才回过神来,却被颜筠谦捂住了嘴。
“我说过的,谁都不会死。”颜筠谦挑了挑眉,凑上前去缓缓道。
对,谁都不会死。因为颜筠谦会一次又一次地滥杀无辜,又一次又一次地将他们复活如初。
他想让人死而复生就是那么容易,容易到他以此为乐还不算完,只要觉得无聊了,便可以用这情形一次又一次地折磨言如青。
说到底,他仍旧只是想在仙君心里求得一份殊荣。只是事到如今,是爱是恨已然不重要。
少年把藏在心中已久的坏心思都不加掩饰地剖了出来,当着言如青的面对外高声道:“早膳?拿进来就好。”
“不,不……”
言如青慌了一瞬,顾不得往缘镜的碎片还在他骨中肆意乱搅,身上还泛着春潮一般来势汹汹的热痒。他听到脚步声渐近,眼见床榻上没有被褥做掩,伸出手就要去扯那薄如蝉翼的纱帘。
言如青不是害怕被人看到要什么,反正他与颜筠谦已经说不上清楚。事到如今他还要颜面做什么?真正让他发慌的是……
佩兰越过屏风立到二人身前,见少爷搂着言公子,衣衫乱、发冠倒,怎么看都不能被称作正常师徒,脚步一滞,即刻当做无事发生,把头低了下去。
颜筠谦还掐着言如青的腰,恍然大悟道:“我忘了,这关系见不得天光,仙君羞于见人。”
言如青被捂着嘴,蹙着眉想让佩兰退下,可颜筠谦又替他把话说完了。
“没关系,谁都不会知道的,你看——”
少年葱白的指尖往前虚空一划,佩兰手中的木托当啷落地,米粥糕点都撒了出来。仿佛有细丝悄无声息地划过少女的脖颈,从中一分为二,都来不及让人惊叫出声,脉中的热血瞬间飙上翠绿的薄纱,透过缝隙飞溅到言如青的面庞上。
真正让言如青发慌的是,要在他面前上演虐害生命的残酷情形。
只一眨眼,那鲜活的人儿就身首异处了。
人头滚落,徒留一双透着惊恐的眼,对上言如青空洞的眸。
他身为天地化身,如今只能眼睁睁鲜活的生命在他眼前消逝,一次又一次地被少年肆意玩弄取乐。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只是生死之事有天注定,天地万物自有规律,现在却被面前之人残忍地打破了,连同言如青的尊严一起掰了个粉碎。
颜筠谦此时真如厉鬼魔物化身,笑嘻嘻道:“仙君不是喜欢漠视万物么?那我便让你看到不能漠视为止。”
言如青有一霎时都忘记了身上的痒、热和疼,伸手触碰着脸上已经泛冷的鲜血,胡乱地抹了一把,木讷无声,直勾勾地看向颜筠谦,仍旧冷漠道:“你疯了。”
“就算我疯了,您也不见得正常。”颜筠谦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亲昵地吻了吻言如青额上的神印,温柔地说,“我们还要在一起相互折磨……一起折磨对方,很久很久。”
话应刚落,仙雾又开始助着他为虎作伥,屋内云烟缭绕,缝缝补补,泼血落头的惨状不一会儿就又恢复如初了。
“言公子?”
仙雾散去,佩兰还立在屏风后面,浑然记不起之前发生的事,仿佛一切所见都是言如青的幻象。
佩兰这回没有越过屏风,把早点米粥都搁放到了一旁。她以为少爷为了照顾言公子所以彻夜未眠,临走前抱着木案关切道:“可否要奴婢再端一碗安神的甜汤来?”
颜筠谦把佩兰遣了下去,回头就直勾勾对上了一双暗沉淡漠的眼。
他做了那么多坏事,终于如愿得了那人的正眼相看。
“啪!”
言如青看着颜筠谦,卯足了力气抬起手,一掌就结结实实地扇在颜筠谦脸上。
颜筠谦没躲,也不用仙力去抗。他就这样挨下了冷傲的仙君一巴掌,白皙的脸颊迅速起了红痕。
“仙君要打就打吧。”颜筠谦笑了笑,手背反而抚上了言如青的脸,轻柔地磨蹭着,“来日方长,看您还能打几回。”
“神罚未曾将你劈得灰飞烟灭,可见还是天道有亲,未下重手。”就那一掌掴下已经抽走了言如青所有力气,现下浑身都泛着酸软。
可他仍面不改色,如仙界时候那样冷声说着伤人的话,扭过头躲开了颜筠谦的手。
如若再回不到从前,他们二人还不如互相伤得更彻底一些来得痛快。
“天道有亲?您何时予过我慈悲了?”颜筠谦嗤笑一声,一把抓住言如青的头发,眼眸中满是恨意,“你让我吃下浊丹,害得我足足挨了二十一道天雷。”
他兀然脱了手,言如青的后背重重地撞到了檀木的床柱上,又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颜筠谦看着即将昏死过去的言如青,平静道:“仙君确实谋划得够好,我不妨告诉您——
每一道天雷落下,我都灰飞烟灭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