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一孽障目>第八十五章 、「我已经不想玩了。」

  “趁着天气还没完全热下来,我想回帛州看看季玉卿。”

  言如青抱着墨砚坐在颜筠谦对面,踟蹰犹豫了几日做缓,趁着两人下棋对弈的功夫,掐准时机提了想要去帛州的事。

  虽说探望季玉卿是不假,但主要还是想和稚景碰面。

  颜筠谦目光瞥向手边瓷缸中游得欢快自在的鱼儿,无视坐在对面一直盯着他的黑猫,杀伐果断地落下一颗黑子,笑着问:“怎么突然想到去见少国师了?”

  “你之前不是与他还有书信往来么?称他总想再见我一面。”言如青也跟着落下了一子,顺手捂上了墨砚的眼睛,“长痛不如短痛,有些事与其一直堵在心里,不如早些说开了好。”

  颜筠谦并不反驳,眼眸微沉,叫人猜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过了半晌才吟吟笑道:“要我作陪吗?”

  言如青倒是觉得奇怪,往常这人都是黏着他寸步不离的,今日居然主动松了口。他摇摇头,“虽说帛州不远,但路上也免不了舟车劳顿,筠谦你还是待在家中好好将养身体吧。”

  如若颜筠谦跟着他一起去了,只怕有些话不好当面问,想遇上稚景更是难上加难。

  “你想何时动身?”

  “就这几日吧。”

  言如青侧目瞥了一眼窗外,时候还早,只怕再过几日更加热得厉害。每过了正午,翠绿的树叶被烫得好似要淌下油来。

  他思量了片刻,说:“也不知少国师最近得不得空,是否在家。”

  “他推了官位回乡,身子又不好,自然与我一样成日待在院子里闲得不行。”颜筠谦面上没有半分不悦,身子稍稍前倾,“若是想去,择日不如撞日。”

  言如青点点头,颜筠谦即刻就安排佩兰去备车马了。

  墨砚仍窝在他怀中不肯给颜筠谦好脸色,他顺便抬眸去细细观察自己的爱人,并无异常。

  最近两人相处虽说不上疏离,但颜筠谦待他好像不似从前那般亲昵了。外加墨砚恢复记忆后讨厌颜筠谦的意思愈演愈烈,两个人连睡都不是睡到一处去的。

  言如青瞥了一眼颜筠谦,视线即将与之对上的一刹,转而垂眸平和地望着棋局。

  他抿了抿唇,有些茫然地想,是筠谦觉得腻烦了吗?

  毕竟男子与男子之间免不了要遮遮掩掩,终究不能大方示人。

  少年心动是最热烈,不过这份热烈到底能坚持多久?

  “为何不正眼看我呢?”

  踌躇间,颜筠谦敏锐地捕捉到了言如青的神色变化。少年立在言如青身后,一手托着他的下巴,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顺着衣袖抚了下去,暧昧地摩挲着青年手背上凸起的骨节。

  墨砚站在言如青大腿上不停地乱动,他察觉得到那猫儿想用爪尖挠花颜筠谦的手,可他看不了。

  言如青只能仰头,迫不得已的对视让他溺入少年墨黑的眼瞳里,在其中缓缓沉沦。

  那是爱意吗?

  还是掺杂了些别的心绪呢?

  言如青分不清。

  他仰着头,膝头的猫噗通一声跃了下去,整个人稍稍前倾便撞上了颜筠谦的唇畔,凑成了一个吻。

  “我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如青。”

  一吻罢,少年嘴角勾起,说出来的话却是发苦的。似是追忆又似是怀念,更有些不明所以。

  为何要这么说?

  言如青稍稍移目,手指覆上唇瓣,仍是一片温热。

  明明他一直在这里,筠谦为何这么说?

  这话听起来……好像他不是言如青一样。

  两人一呼一吸间,才意识到屋外有人在敲门,“少爷,有本家的信。”

  降香来送颜家的信笺,在屋外敲门敲了老半天也没主子应她,又唤了几声,最后总算顺利地把信递到了颜筠谦面前。

  她见言如青一声不响地逗弄着立在地上的黑猫,颜筠谦也摊开了其中一封翻阅起来,本不想搅扰了两位主子的兴致。

  但情况特殊,降香犹豫了半晌又磕磕绊绊地说:“近来老爷的身子愈发差了,脑子也不甚清醒,有些痴痴傻傻的,不记事也不认人,还常说自己身上发痒,所以浑身上下挠得都是血痕……

  大少爷请了许多名医都说无药可医,夫人叫了些道士来,也都说老爷着魔了……希望您能得空能回家看看老爷。”

  她才说罢,佩兰又走了进来说车马已经备好,言如青若要去见少国师,即刻便可启程。

  “那我便留在此处中给本家回信。”颜筠谦并不急着给降香回复,转头看向了言如青。少年无声地揉皱了信纸的边角,屈身与言如青对视,拨开青年鬓旁的发丝,“你早去早回。”

  “嗯。”言如青那张清隽的脸上重又露出了清浅的笑容,怕旁人听到,在颜筠谦耳畔说得极轻,“等我。”

  前几次都是颜筠谦同他说这两字,今时今日却反过来了。

  颜筠谦滞了滞,随即应声,关切道:“嗯,一定要回来啊。”

  少年笑着露出了锐利的犬牙,弯作月牙的眼里露出了真心的笑意,一如既往。

  一定要回来,我的仙君——

  在知晓一切真相后。

  待那青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颜筠谦眉眼陡然一松。他单手撑着半边脸颊,将看完的信笺随意地扔到了一旁,眼中笑意不减。

  他一直在笑,只是今时不同往日,那双澄澈眼中并非是单纯的和善与爱意,而是单纯的残忍与怨恨。

  他分得清。

  降香低着头问:“少爷可要回家?”

  “回家?回去了颜武的病也不会变好。”颜筠谦平静地说。

  降香听不出颜筠谦话里有话,也不知晓其中的原因,还以为少爷是在自暴自弃,轻声劝解:“您别这么说……父子血浓于水,老爷心里总归记着您的。”

  颜筠谦嗤笑一声,毫不留情地讥讽道:“是记挂还是记恨,倒是难说。”

  即便心智被药物消磨殆尽了,恨意与痛楚还是在的吧?

  毕竟没有比之更扭曲、更强烈、更容易让人记住的情感了。

  这正是颜筠谦想要的——并非是出于惩恶扬善之心才选择折磨颜武,而是单纯的出于玩乐,觉得折磨颜武比让他快点去死更有趣而已。

  本家寄来的信笺不少,最后一封就是颜武写给颜筠谦的。

  他饶有兴致地摊开信笺,信纸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挤在一起的字,辨认许久才能从纸张的边角处认出写的到底是什么。是三个字在纸上被重复了无数次——

  “让我死”。

  只是瞥了一眼,降香看得汗毛竖起。无数的“让我死”叠在一起,歪歪扭扭,仿佛百虫在纸张上遍布横生。好似凡人在走投无路之时对神罚的无奈告饶,并不想生,只想恳求一份解脱。

  颜筠谦面上没有分毫畏惧,轻轻嗯了声,歪头看了半晌,点了点头对降香认真道:“我还不想原谅他,所以他暂时还不能安心去死。”

  降香生怕自己听错了,木讷地问:“少爷……您,您说什么?”

  她听错了吗?

  “颜武一心求死,但我不允许。”颜筠谦笑眯眯地看向降香,“我说了什么难以理解的话吗?”

  “啊……”降香手足无措的愣在原地。

  “他变成这副模样,是因为我给他下了毒。”

  颜筠谦踩着月白的靴,在偌大的屋内缓缓踱步,毫不掩饰地撕开了自己残忍的罪行,直言不讳道,“再过几天他就要全身溃烂了。”

  降香吞了口唾沫,浑身都在发抖。老爷对少爷从来不闻不问,又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少爷又怎么可能放下仇恨,一心期望老爷好?

  颜筠谦顺手把玩着紫檀木架上的摆件,顺手牵下了一柄佩剑,单指一顶推开了剑鞘,高兴道:“不过他就算全身溃烂也不会死,他既帮着先帝延了寿,自己当然也要尝尝长生的滋味那才公平嘛。

  我既附在了颜筠谦身上,总归要做点实事的。”

  “求求您大发慈悲,饶了我……”

  降香瘫软地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涕泗横流,道最后一句话都说不出,背后汗涔涔地湿了一大片。

  她从前不是没有怀疑过,不是没有细想过,只是不敢想,不敢怀疑——眼前这个少爷,真的是少爷吗?

  她宁愿自己不知道。

  “别这副表情,弄得像是我会吃人似的。”颜筠谦弯腰看向降香,语气极其和缓,没有半分苛责,“在想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些?”

  少年笑着抬起手,素白的袖袍纤尘不染,往下看,手中银白的剑身闪着寒光,利刃出鞘,势要把万物恩怨一刀两断。

  他慢吞吞道:“因为我已经不想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