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一孽障目>第八十四章 、爱人二心

  言如青不知睡了几个时辰,晨光晃眼,抬头就看到颜筠谦紧紧盯着自己。

  少年谦背后半倚着墙,仍旧静静地坐着,敛着眉眼看向言如青。

  言如青稍稍撑起身去握他的手,怕他坐了一夜要得风寒,关切地询问:“筠谦,你一夜未睡吗?”

  少年的目光落在身上炽热无比,叫言如青稍稍有些不自在。半晌才见他摇了摇头,展露出一个熟悉的笑。

  “是我醒得早。”

  直到坐上了回别院的车马,把那破旧的老君观被抛之脑后,墨砚还是暴躁地在竹篓里挥舞爪子,冲颜筠谦喵喵乱叫。想来如若它能口吐人言,必定每一句都骂得难听至极。

  胆小的降香以为自己失职,把养在笼里的黑猫儿弄丢了,怕得哭了一整宿,好悬没有昏过去,见到了才敢长舒一口气。

  后来发现那黑猫彻底转了性子,对谁都爱搭不理,只有寸步不离地跟在言如青身边,得了安抚才会乖顺下来。

  一旦颜筠谦离言如青稍近一些,就会被那黑猫露出獠牙一阵哈气。

  墨池并不亲昵地窝在言如青怀里,而是四爪并拢站在他的胳膊上,亦如立上了一柄看不见的拂尘。

  言如青眼神黯了黯,对颜筠谦道:“墨池这般抵触你,好像不太对劲,我先带他进屋了。”

  “嗯。”颜筠谦滞了一瞬,出乎预料地没有黏着言如青,推开了自己那屋的门,侧目笑道,“许久未见,他一定想和你好好聊聊。”

  话语轻飘飘地落入了言如青耳中。明明嘴角勾起了好看的弧度,少年半边身子匿在屋檐的阴影下,眼瞳红得发黑,目若点漆。

  言如青抱着墨砚回到房中,见那黑猫从自己臂弯中跃到了梨花木案上坐好,便试探性地唤了它原来的名:“墨砚?”

  “喵——喵!”墨砚喵喵两声应了下来,抬起爪子对言如青行了一礼,毕恭毕敬。

  “果然你也想起来了。”言如青轻抚了一下他的脑袋,心中稍稍觉得疑惑郁闷。

  即便他也想过凡人的日子,只是尚不得而知一身仙气去哪儿了,始终是个心结。

  “昨夜你是自己跑出来的?”

  墨砚听罢,把猫头摇得像逗孩子的拨浪鼓。

  “便是有人放你出来的了。”言如青继而猜测,“是稚景?”

  “喵!”墨砚连连点头。

  倒也还在意料之中。毕竟他与颜筠谦都离开了别院去老君观,稚景没了灵压阻碍,便能自由出入了。

  言如青双手交错着置于腿上,问:“你现下能否联系到稚景?”

  如若稚景能让墨砚开口说话,起码灵力的下落还能明晰一些。

  墨砚不急着应,忽而把头垂了下去,伸出脚垫沾上砚台里的墨水,在宣纸上歪歪扭扭地踩了几爪。踩完又突然抬起头,急促地叫了起来。

  言如青凑近去看,宣纸上赫然出现一个歪歪扭扭的“外”字。

  毕竟师徒一场,言如青大抵能猜到墨砚所说的是何意,伸手把墨砚捞回怀里,用干净的帕子擦拭起它的脚垫来,问:“你是说,出去便有可能遇上稚景?”

  墨砚坚定地点了点头,亮出锐利的爪尖往东一指,东面一墙之隔便的屋子里便是颜筠谦。猫儿浑身的毛又呲了起来,言如青怎么撸都顺不下去。

  言如青眉峰稍折,猜到了墨砚的意思,轻声询问:“不要告诉筠谦?”

  只怕这有些难。

  即便墨砚不提,他也不会告诉颜筠谦自己要去见稚景的。

  可进出别院这等事根本就瞒不住,哪怕他偷偷溜了出去,眼尖的下人也会向少爷通风报信。

  言如青抿了抿唇,食指指尖轻扣桌面,不知该寻什么样的理由带墨砚出别院。

  别院处于溪沪偏郊,离国都卉安是远,但乘车只需两个时辰便可到言如青在帛州曾经住过的小村子。

  那也是他捡到颜筠谦的地方。

  并非是言如青想念那小村子和破药铺了,而是他记得,季玉卿在先皇去世前不久后也辞了国师的位置,“告老还乡”迁回了那里。

  “我只能告诉筠谦我要出门。至于他是否与我一起,还需两说。”言如青轻轻抚上墨砚的头,“就以看望季玉卿为缘由。”

  言如青记得,季玉卿从一开始就知晓他身负仙君命格,后来的一切都是蓄意接近。体弱的青年利用了自己的好心,到头来,只是想用仙君命格来续命。

  人人都有苦衷,言如青并非不愿意原谅,只是不想再见季玉卿,平白给别人添堵。

  言如青揉了揉酸涨的眉头,如今他恢复记忆却失了仙力,只能希冀于出了别院就能遇见稚景。再不济,也希望能从季玉卿口中知晓一二。

  “修为到底去了哪里?以及我有些在意……”言如青长叹一声,呢喃道,“在意……姻缘簿上的名字。”

  纤长的眼睫盖住了半睁的眼,本该装着凉薄与淡然,如今看着竟是十分难得的失落。

  墨砚不知道师父忽而提及姻缘簿做什么。它如普通的家猫一样在木案上坐了下来,一边照着竖在面前的往缘镜,一边梳了梳身上的皮毛。

  言如青正视前方,往缘镜里清晰地映出了自己的面庞。并非是身为天尊时的模样,他一秉凡心,也因为相由心生,容貌没有一丝变化。

  老君作为祖师为他赐了姓名,故而言如青行不改名坐不更姓,顺应天道,即便是转世投胎也不会有变。

  既然如此,言如青前世为丹白赐了名,那孩子此生投胎入凡,姓名也是不会改变的。

  如若姻缘簿上写明了他与丹白才是正缘,那他与颜筠谦又算什么?

  言如青单手扶着额,袖袍滑落,露出腕上颜筠谦亲手为他系的红线。

  难道这一局,就真的没有办法可改吗?

  不,分明是有的、一直都有的。

  只是言如青不想做,更不想承认——

  抽仙骨。

  世间万物往复,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

  还是老方法,只要言如青恢复仙力后寻到丹白,把那孩子的仙骨与魂肉剥离,仙骨为无七情六欲的赤子道心,魂肉继续留在凡间轮回,这一局就可破。

  姻缘簿上的姓名并非不能改,而是从未有人像上清天尊这般计划详密地施行过。也没有人能做到他这步,发狠到连自己都算计了进去,不容置喙。

  言如青深吸一口气,不知道如今的自己面对以往的自己,究竟是赢还是输。

  “喵……”

  在一旁梳猫的墨砚被师父身上莫名散发出的威压吓怕了,还以为言如青抬手就要甩拂尘,直接从桌上一跃而下,端庄地坐到了地上,恭敬地垂下了脑袋。

  “罢了,命里总归有些事是有缘无分的。若是能抓住当然最好,若是抓不住……”言如青见墨砚下桌,又重新将它抱了上来,浅浅露出一个释怀的笑容,“就顺其自然吧。”

  何苦要逆天改命,把不属于两人的缘分强加在对方身上?

  到头来,苦了自己又苦了爱人。

  墨砚打了个哈欠,在言如青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地方躺下。它高兴地想,师父还和从前一样,但好像又不太一样了。

  言如青和墨砚说着体己话,反观颜筠谦在隔壁那屋里乐得清闲。他一个人无事可做,倾着身子靠在紫檀木桌旁,指尖浸在赏鱼的瓷缸中,看上去没有分毫不悦。

  游鱼的鳍尾近乎透明,在水里稍稍摆动就显得仙气飘飘。鱼儿全都精明乖滑地躲在浮叶下,稍有动静就一哄而散,四处逃窜。

  白衣少年单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捧起一条幼鱼,在掌心温柔地呵护着,散发着如初雪般圣洁的善意——

  下一刻他突然毫无征兆地用力一握,鱼儿的五脏六腑就在这一瞬被捏得粉碎!

  颜筠谦摊开掌心时真的惨不忍睹,只能看见鱼儿一副牵肠挂肚的惨状,内脏与皮肉从他指缝中七零八落地翻卷而出,顺着清水飘落在澄澈的净水里。

  顽劣的少年慢慢地、慢慢地蹂躏着缸里的每一条鱼儿,缓缓地剥夺着自然生灵的色彩,眼睁睁看着一缸清水被染成了浅红,只有脏器沉底,无言地控诉着一场惨无人道的杀戮。

  最后只是平淡地说了一句,“……真没意思。”

  颜筠谦平静地看着眼前血流漂杵的瓷缸,他就是杀了又如何呢?

  莫说是人道,天道如今都约束不了他分毫。

  欺骗、杀戮、虐待,他对任何暴行说不上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称这些恶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或许更为贴切。

  毕竟他被人改造成了彻头彻尾的孽种,原先的善心姑且不提,连带着这份残忍也是仙君赋予他的,由不得他挑剔。

  世间万物于颜筠谦而言,本就没有一样是称心如意的——曾经是有的,但他唯一喜爱的人也被仙君夺去了。

  所以他现在又一无所有了。

  颜筠谦躬起身子,孤独地抱着膝。光华在他指尖盈盈流动,只一眨眼,缸中的游鱼就恢复如初了。

  少年将手重又伸入了静如透玉的水中,游鱼起初一哄而散,后来有几条挥着飘然若仙鱼鳍,忘了痛似的,凑上去轻轻啄了啄。

  颜筠谦眉眼带笑,低语道:“要是如青也能这样回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