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独属于两人的温存时光，夏夜的凉意这才争先恐后地翻涌上来。
月明星稀，初蝉的叫声并不悦耳动听，偶尔还能看到树下掠过几道黑影，显出带着野性的兽瞳，眨眼又消失不见。林见劲风灌入衣袍，猎猎作响，夜幕几乎要把身形欣长的少年一并吞入。
颜筠谦衣着单薄，不紧不慢地拨开杂乱的枝叶，莹白的月靴踏上已爬满青苔的石阶，无所畏惧。
既然老君观无人，那今夜就是动手的好时候了。
被埋没在深山老林中的老君观没有半点生人存在的气息，厚厚的枯枝烂叶埋葬了早已落下的匾额。腐烂掉漆的正门也被风撞开了，剩下的板材“嘎吱嘎吱”地摇动着，徒留一片凄清。
果真一塌糊涂。
颜筠谦如踱步那般悠闲自在，立在门前抬头仰视整座宫观，张张嘴，一个音节都未发出，眼眸里仍旧没有任何情绪。
亦可以说，他如今心绪五味杂陈，已经无法确切地显现在脸上了。
颜筠谦深吸一口气，缓缓抬起手，喃喃道：“就荒废了，不如废得更彻底些。”
只要老君观被毁，如青就是想来也不会发生什么了。
为了他和如青的未来，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扫清障碍！
灵力在颜筠谦指尖瞬间凝炼爆发，仙气黑白交织混杂争先恐后地从少年的躯体内钻出，阴阳对立互不相让，两股力量打得不分高下。
老君观周遭霎时变得扭曲至极，大门轰然坍塌，内里几座大殿也已摇摇欲坠。转眼间走砾飞沙，摧枯拉朽，一时兽散鸟飞，各式的啼鸣声响彻林间，只怕再强一分就要让这里全部变得生灵涂炭。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没有天雷降罪于他。
颜筠谦缓缓靠近老君观，双目已经开始成妖冶的赤红色，每踏一步，浑身上下连骨头都在咔嚓作响，几乎要把这具身体都揉捏毁坏，撕扯得只剩下一地血肉。
他什么都不会，从未有人告诉过他该如何掐诀念咒、如何才能运用灵力使好法术。他只会以仙灵之力拟做蛮力使用，从前不会，直到现在也是。
这一切，都是因为……
都是因为那个人抛弃了他。
“老君观，不可毁。”
一道仙音打断了颜筠谦的思绪，清晰落入耳中。飘渺虚无到仿佛真从三十六重天纡尊降贵而来，带着万物生灵都不可忤逆的威严。余音袅袅，不知仙体身在何处，却蕴着属众生自然的灵气，无孔不入。
颜筠谦瞳孔倏然放大，仰头去看——
强大的灵压降下，直接把肆意横生的阴阳二气全部压回了颜筠谦体内。他的身体承受不住，顷刻气血翻涌，呕出一大口血，他想站稳，最后连腿骨都被生生折断，就这样单膝跪了下去。头上如有三山五岳压顶，石阶都轰然沉下一截！
颜筠谦跪伏在地上，他是何等的羸弱渺小，弱小到与蝼蚁无异，通这万物生灵并无区别。他并非个例，只怕无论是谁，面对来者仍旧只能抬头仰视——
莲花冠，子午簪，灰道袍，眉眼淡然。臂上搭一柄拂尘，额间跃一点银华，平等地漠视万物众生。世间纷扰多属聒噪，万物成空，只需浮于表象，无一值得被尽收眼底，不肯予以垂怜慈悲。
霞光开，舟环出，夜幕破，只身立在此处就已是风华绝代。
若论容颜，本来为一物，言如青自有七分像他。
来者是何人，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仙君……”
颜筠谦伏在地上，寻了许久才寻到自己的声音。
这是他临世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惊恐和绝望。
他怎么可能不记得这人、他怎么可能不认识这人？本能的惧意与敬意涌上心头，晦暗不明的情感折磨得他几近崩溃，破损的皮肉都停滞了重生，眼看着又要失控消解。
就像从前一样，他面对这人时永远都只能抬头仰视，他永远都只能伏低做小等着这人有朝一日能对自己青睐有加。
但为何这人会出现在此处？
颜筠谦尚留有一丝清明，堪堪维持着身体与神形。
他可以肯定，如青此还在梦中。
面前的天尊无动于衷，并不在意颜筠谦的失态，也没认出他究竟是谁。
那双云淡风轻的眸只是扫了少年一眼，拂尘微动，重又复述了一遍，“老君观，不可毁。”
“……原来只是分神。”
颜筠谦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狼狈地站了起来，夸赞道：“仙君真是好打算。”
真不愧是执棋人。
颜筠谦能猜个七七八八，定是天尊一定要让如青承袭记忆，故而特意留了一缕神识残缺的分神在老君观护着，有备无患。
虽说颜筠谦肯定是天尊意料之外的存在，但却确确实实防住了。
那拂尘轻轻一甩，碾在颜筠谦身上的灵压霍然又重了几分，天尊的分神顶着一张与言如青大差不差的脸，漠然道：“请回。”
颜筠谦死咬着牙，嗤笑一声，喉头又涌上一口腥甜，嘶吼道：“休想！”
从自然中生出的灵气亲和万物，独独针对颜筠谦一人。少年用尽浑身解数抵抗，丹红的眼瞳又开始流血，即刻如先雾般消散。
他只想触碰到天尊的手已经被罡风削得只剩下森森白骨，光洁脸颊也被刮得血肉模糊，已经面目全非，连身上的白衣都被血浸湿了。他却仍想要一步一步地走进老君观，将那大殿毁于一旦。
分神的力道比起本尊，根本不足万中之一。
即便如此，仅凭身在此处的灵压也足矣碾压这一方天地中的万物生灵，更不用提若是认真应对又该如何。故而有分神在，颜筠谦想毁坏老君观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颜筠谦怎会不知道面前这位的厉害。
毕竟有多少个曾经，他都寸步不离地紧紧跟随在面前这人的身后，奢求面前这人能回头看自己一眼，能留自己在身边。
无论是为了如青，还是为了自己，他有非毁老君观不可的缘由！
明知不可为，他偏要为之！
颜筠谦的肉身已经尽数破损，骨裂肉断血淋漓，修补的比不上损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皮，早已成了血人。
他额上似有银华掠过，脸上尚能被称之为眼瞳的东西一直注视着天尊，带着不加掩饰的恨意。
他端详着天尊那张与言如青极为相似的脸孔，憎恶与哀怨重又构筑了他本身。黑雾缠绕的手最后扯住了天尊的衣袖，滑落时，灰衣被深深地烙上了一道暗痕，触目惊心。
“仙君……你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么完美的计划会有我从中作梗。”颜筠谦跪伏在天尊脚边，身形颤抖，已经分不清是哭还是笑，“你可还记得，是谁把我变成这副模样的？”
可惜这一缕分神压根连天尊的残魂都算不上，至始至终都不会回应颜筠谦一句。又一拂尘把颜筠谦直接推下了石阶，平静道：“执念过深，不可入内。”
“是你，都是因为你！”
颜筠谦眉心的银华迸发，肉体恢复，灵力忽而转变为与天尊同源。一拳落下，气海相接，他不知用什么办法碾过了恐怖的灵压，眼瞳如鸽血一般泛着莹红，流下的泪却是清的。
此时此刻，他真正如同失了理智的幼兽，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恨——
“若不是你抛弃我，又怎会变成这样！”
灵力裹挟着少年的手掌，折断了度化世人的拂尘，狠狠贯穿了这一缕分神的胸膛，从中生生剖了开来！
曾经的他真心地仰慕着，崇拜着，爱慕着面前这人。
如今的他热烈地厌恶着，愤恚着，憎恨着面前这人。
颜筠谦强忍着疼痛，又往里进了一寸，“你烙下这印的时候，可曾想过有朝一日我会用它来杀你？”
两人额间的银华熠熠发光，华烁似与日月同辉。天尊分身背后的舟光散了一瞬，却仍用那一双漠视万物的眸子睨视着颜筠谦，即使暂时沦落下风，也不会正眼看谁。
天尊彻底阖上眼，缓缓道：“道心不坚，难成仙体。”
只一瞬，天地灵气运转，一切又恢复原初之态。颜筠谦空有灵力，既然灵气本为同源，自然使不过掌天地仙灵之气的降生天尊。
一柄拂尘飘飘悠悠地恢复了原状，天尊的身形如仙雾般缓缓离去，颜筠谦被霎时弹飞，他早已遍体鳞伤，银华与阴阳二气已不见踪影，连呼吸都微弱了下去。
少年仍不甘心，身体倒在冰冷的石阶上，皮肉缓缓地剥落重又新生，如此往复。他稍稍恢复了些力气，仍算不上好，连眼瞳都是涣散的。
他一定要毁了老君观。
只要如青不知道，他就能和如青永远在一起。
他伸出手，天尊的身影已在眼前渐渐模糊，即将回归天地，“我一定要……留在，如青身边……”
风声呼啸，树影婆娑，仙人之姿不可亵渎，离远了看简直与言如青毫无分别。
纵是没有记忆的分神残魂，那人也秉承着身为天尊的矜贵，恒古不变。光华将隐，清冷如玉树琼枝，皎皎若天上明月。
冷面的天尊终是开口了，说不上来他哪里变得与方才不同了。回首瞥了一眼气若游丝的少年，眉眼冷冽依旧，银华闪动，好像带了些若有若无的人性，淡淡道——
“为何要留在我身边？”
只为这一句话，颜筠谦是落荒而逃的。
与之相反的，言如青还在梦里。
他好像被谁抱着放进了温吞的水中，被用心服侍着洗去身上的秽渍，又被贴心地着好了衣物，最后整个人都陷入了柔软的被褥，身体忽而变得轻盈，
烟波飘渺，杳霭流玉，面前所见仍是熟稔的情形。他凭栏而立，心境突换，好像万事万物忽而都不值得他落入眼中，万物生长周而复始，有迹可循，一切都寡淡无味，亦如他面前这人。
“仙君，您终于要见我了。”
白发红眸的少年生得比初雪还要柔软，言语中是抑制不住的雀跃，“我能帮上您什么忙？我能为您做什么事？”
他摊开手，一颗墨黑圆润的丹药落在掌心，隐隐蕴着阴邪之气，只看一眼就知道不是好物。
不知道面前的少年是否有所察觉，还是对自己言听计从根本不在意这丹药的诡异之处。
言如青只听自己漠然道：“吃下吧。”
少年怯生生地仰头看了自己一眼，一张青涩的面孔又被染上了淡淡的脂红，垂下脑袋问他：“仙君，吃了能如何？”
“你要什么，我都许你。”
少年听话，吃得决绝干脆。
满心欢喜已经从他眼眶里跑了出来，言如青漠然地见他用袖角擦了擦眼角的清泪，听他说出了卑微至极的乞求——
“我只想一直待在仙君身边。”
这简直不能算是愿望，实在是浅薄、简单、卑微到了尘埃里。听起来直惹人发笑，好像少年根本没有自我，从始至终都把自己当成了谁的附庸，和他这个人一样纯粹天真。
言如青额上银华流转，好像有一刹那被抽离了梦境，踏入了实界。他冷淡地问：“为何要留在我身边？”
“因为……”
言如青没有听清，只有最后一句清晰入耳。
薄红攀上了少年的半边脸，清秀的脸孔瓷净得如一块上好的羊脂玉，支支吾吾地表面自己的心意，“仙君，我是真心爱慕着您。”
黑雾瞬间攀上那张本该清秀的面孔，阴阳混杂随即爆裂开来，混沌横生，忽而在少年的躯体上交织厮杀，只留一双眼赤红的眼眸，透着痛苦和难以置信。清泪一颗接一颗地从眼眶中滚落，那具仙体眨眼间就变得不堪入目。
言如青猛然惊醒，双腿蜷着压麻了半边，额上满头大汗，醒来第一反应是唤颜筠谦的名。
“筠谦？”
一摸身旁才想到为了避人耳目，他与颜筠谦是不会睡在一起的，此时理应在隔壁熟睡着才是。
宁神香已经燃尽，呼吸间再没了清甜的香味，亦没有让他心安的、独属于颜筠谦的气息。
言如青心中稍微有些空空落落。正欲躺下继续歇息，床帘突然被掀开一点缝隙，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撑在被褥上，紧接着熟悉的少年便探了半个身子进来，问道：“如青怎么醒了？”
他身上的寝衣还沾染了烛火了微光，看上去整个人都亮晶晶的，晃人眼睛。
言如青愣了愣，脱口而出：“你怎么……”
颜筠谦又委屈上了，像游蛇一般环上言如青的肩颈，“不能一起睡吗？”
言如青还没缓过神来，轻声道：“当然可以。”
颜筠谦自觉地掀开锦被躺好，嘴上还在宽慰言如青：“不打紧，实在不行我等天一亮就跑回自己那屋，谁也发现不了。”全然不记得平日里言如青起床要比他早的多，他才是经常睡到日上三竿的那个。
言如青笑了起来，顾盼生姿。他若是心情好了，偶尔也会学颜筠谦的语气说些俏皮话：“若是起晚了，我托着你，你从窗户跳出去。”
颜筠谦目不转睛地盯着言如青的笑颜，每一次都用心静静描摹，珍惜垂爱到像是要刻入三魂七魄中一般。听罢言如青说的话，哈哈笑了起来，“明明在自己家里，倒弄得像我是来偷人的。”
两人贴在一起，言如青握住颜筠谦的手，皮肉细腻，青筋明显，果真是不做事的公子少爷，光洁得不像话。却不知道为什么连手心都不温热，捧在手心冷得和冰块似的。
言如青揉搓着他的指尖，关切道：“手怎么这样冷。”
颜筠谦笑嘻嘻地回：“刚刚点了蜡烛找水喝呢，外面有些凉。如青且放宽心，一会儿就回暖了。”岂止是暖，有时两人挨在一起有时热得简直像抱了个火炉。
长夜漫漫，两人静静地看着彼此。分不清是颜筠谦窝在他怀里，还是他倒在颜筠谦的臂弯中。夏日天明得早，不多时就要在天边泛起鱼肚白，纱帘挡了光，里头还是一片漆黑的阴翳。
颜筠谦的眼瞳比琉璃还要透亮，开口问道：“如青夜半突然惊醒，是做噩梦了吗？”
言如青思来想去，决定不瞒他，“我常常梦到一个人。”
“什么样的人？”颜筠谦好奇地问。
“是个少年，红眸，白发……”言如青努力回想着那人的面容，滞了半晌，“旁的就记不清了。”
梦中的情形被朦朦胧胧地笼罩了一层岚雾，如初雪消融，白茫茫的一片落了个清净。醒来时什么内容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人一双红眸宛如丹火，深邃又澄澈。束在脑后的银白的发丝如绫帛绸缎，单纯得像是刚出生的小兔。
“……”颜筠谦无言地撑起身。
言如青问：“怎么了？”
“难道如青和我在一起待久了，也变得容易被鬼怪缠身了吗？”颜筠谦琢磨道，“许是阴桃花呢，不必放在心上。”
阴桃花听起来就邪乎，说白了就是邪祟勾人心魂的手段。
虽然言如青前些日子还被告知了自己是那什么天尊转世，听起来厉害得不得了，稚景说过什么妖魔鬼怪都无法近他的身。不过凡事都不绝对，言如青还是留了个心眼。
“如青怎么能睡在我身边还想着别人呢？”少年笑着窝回他怀里，乖顺得不得了。循循善诱道，“快些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