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寻前世记忆，去老君观。
子时独自踏入老君观的大殿内，香灰一撒，贡桌上会出现可见前尘往事的往缘镜，言如青的前世之事一看便知。
“我暂无意逼迫您。”夙幺道，“毕竟去或是不去都是您的决定。”
言如青听完也没有任何实感。
毕竟这太过荒谬，抛开对夙幺和稚景的信任与否，无论谁称他什么太清道尊的转世他都不会信。
他就像听故事一般听完了他与夙幺达成协议的始末，除了无言还是无言。
想起前世？他为何要这么做，他凭什么这么做？或者又可以说——
他为何非听前世自己的话不可？
言如青想，这绝不公平。
他真的只想心安理得地做个凡人。既然前尘往事已经过去亦如云烟消散，他为何还要苦苦想起？
他是真的有想与之相守一生的人，真的想和颜筠谦就这样两人一起平淡地度过余生。
好像这些知道了还是不知道都毫无差别，这条命就是上一世的自己说了算的。他是仙君的转世，仿佛理所当然能应人祈愿，能赋人长生，除此以外别无用处。
“……回魂丹。”
言如青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沉声询问：“我若是想起了前世之事，是否就能知晓真正的回魂丹是如何取得的？”
联想到颜筠谦因为移魂术导致魂魄不全，命魂受损，心里免不了觉得躁郁。
如若颜筠谦用了回魂丹，是否就能不必担忧被他人挪用去的阳寿还剩多少，恢复原初？
“这只有您自己知晓。”夙幺解释道，“您只说过会许我回魂丹，没说过回魂丹的来处。”
言如青揉了揉酸胀的眉心，“说实话……我仍觉得一头雾水。”
如若他知晓了前世的记忆，他会变成什么样，还能继续心安理得的自诩凡人吗？
“你们聊到哪儿了？该不会精彩之处都趁我不在时讲完了吧？”
稚景恰好送白芩珺午睡回来，她寻了个好位置坐下，打开折扇扑了扑，这次扇面换成了一副花鸟图。
扇面上一只小狐狸看着枝头依偎着花簇的幼鸟，想来是暴露本体后就不想装了，故作好奇道，“在聊回魂丹？有谁知道不妨多说些，我也爱听。”
夙幺出声提醒稚景：“言公子心上犯愁，皇兄就莫要再添乱了。”
言如青眉头紧锁在回魂丹上钻牛角尖，并未意识到夙幺对稚景的称呼有哪里不对。
他想起之前来药铺的两位不速之客，迟疑道：“说起来，前几日也有人问起我回魂丹。”
夙幺自然地接过话茬：“是什么样的人？”
言如青想细致地描述那二人的特征，毕竟那样的人想忘都难。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他恍然惊觉自己好像忘记了许多，脑海中虽然能记起有过这两人，可只能记起那日的谈话与剑拔弩张的气氛。
那两人的容貌像被蒙上了一层薄雾，已经完全记不得了。
好在夙幺和稚景都不是名不经传的小妖怪，仅凭零星的记忆也能轻而易举地推断出两人的身份。
“唔……身边跟着黑衣男子，性子又那般傲气……这听起来怎么样都像是天帝啊。”稚景抬眸看向言如青时眼里竟难得地多了些敬畏，“您前世和天帝的关系差到势如水火？”
关于这号人物，言如青只能摇头称自己不清楚。
他对前世的事根本一点都不知晓，更不会知道谁同自己是仇家冤家了。不过他看那青年来势汹汹的模样就莫名觉得不爽利，一口一个“凡人”地挂在嘴边，当真倨傲。
夙幺敲了定论：“就是天帝。他前几日还抽空与我叙了叙旧，说自己纡尊降贵下凡是来查看天雷异样的。”
“确实该管管。哪儿来那么多妖魔鬼怪要挨劈？”稚景没长骨头似地半倚着木椅的雕花靠背，收了折扇前倾，难以置信道，“慢着……如果真是天帝，那他居然——居然也承认颜筠谦是凡人？”
言如青始终不明白为何会咬死颜筠谦“是不是凡人”这件事不放。
稚景才觉得头大。他和夙幺怎么都找不到颜筠谦不是人的证据，这下连天帝都看不出颜筠谦不对劲，难道颜筠谦真的只是个有些诡异的凡人？
“那位天帝不仅口口声声称颜筠谦是凡人，还说我与颜筠谦「结了契」。”言如青追问，“结契是什么？”
结契不过是稍许有些特殊的交易而已。
妖魔鬼神这些上位者将自己的物品赠予凡人，表明庇佑，而凡人也要付出和庇佑同等的代价，将自己拥有的物什按需供给上位者。
而这些非人生灵互相之间也可结契，互相赠物、互通心意、互相庇佑，不过意义与效力并不像凡人之间那样大，因此也用于指代结为伴侣。
稚景只惊诧了一瞬，知道自己再怎么说颜筠谦的不对劲也难以让言如青信服，在尚无确凿依据之前还是少提及较好。
于是她细细品味自己新换的扇面，眼睛又笑得弯成了两道，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偶尔凡人无意之间与精怪做了什么，也会有一方被迫结契。话本子里不是常有的吗？书生救了狐狸，收下了狐狸的毛发，狐狸在晚上变成美人来报答书生……不过通常书生付出的代价都是生命啦。
结没结契也只有与你同格的神仙看得出来，但颜小少爷身上确实一直带着您的气息无疑。”
夙幺客气地问：“您不是被剥夺仙格贬斥下凡的，所以仙君命格仍在，与凡人结契也不无可能。您有赠予过什么有意义的物什给颜小少爷，又许下了什么诺言么？”
“并没有……”应该并没有这样的物什。
他没有许诺过要庇佑筠谦，筠谦也没有付出过代价——
不，分明是有的。
在侯府做法验身前，颜筠谦兀然取下了他头上的粗麻发带。
言如青记得，颜筠谦不同与以往的澄澈纯洁，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中映出的心绪复杂到难以言喻，仿佛换成了另外一人。敬慕、无奈、隐忍和细碎的释怀，交织混杂成了道不明的浊意，就这样全都投到了言如青身上。
少年的声音虚无缥缈到似从云顶天宫来，下一秒就要随风逝去，却恰好无比清晰地落入了他耳中——
「我与仙人互抚顶，结发应得共长生。」
那时为何要说这句话，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
如若赠上发带外加轻飘飘的一句话就算是结了契，那他究竟庇佑了颜筠谦什么，而颜筠谦付出了什么代价？
他甚至有刹那间的迟疑——这真的是颜筠谦会说的话吗？
言如青并不觉得不安，揉捏着酸胀的眉心，只是想要见到颜筠谦的念头愈演愈烈，回过神来时连心脏都在隐隐作痛。他迫切地想弄清楚一切，可所有都指明了只有他恢复记忆才能真相大白。
毫无关联的明珠一颗一颗地摆在盘上，只差以记忆为线串起，便可大功告成。
天尊不愧为天尊，连带着转世后的自己该怎么做都安排好了。
言如青理应觉得惶恐，他从降生起，走的每一步都在身为天尊的“自己”的掌控之中。
可言如青此时只觉得平静，他不停地被卷入各种波诡云谲中，而身为棋盘上的一子，他唯能做的就是相信自己。
如若没有前世的他，就没有这一世的他。
哪怕是同一人，凡人也敌不过神仙，就像言如青被太清天尊死死地掐住了软肋。
是颜筠谦啊。
他已经过惯了有颜筠谦陪在身边，难以回到从前独自寒天饮冻水的生活了。
无论是为了颜筠谦的所剩无几的寿数，还是为了言如青身为凡人的余生——老君观他非去不可，记忆他非取不可。
而且他不得不去。
哪怕没有记忆，言如青也是最了解自己的人。即使不知前因，也能猜到后果。
“如若我说我不肯去老君观，你们会怎么做？”言如青抬手止住了夙幺想说话的念头，“看看我能不能猜到自己前世的心思。”
夙幺当时当然追问过，如若天尊自己不愿去老君观想起前世，又当如何？
“我既不肯去，说明我有了「执念」。”
少年天尊说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手执拂尘背过身去，祥云仙雾遣绕周身，天上地下从没有过什么值得他为之动容。
天尊冷漠道：“既然如此，届时只需以「执念」要挟我。”
言如青平静道：“不去就用颜筠谦的性命要挟我。”
他一定会这么想的。
因为言如青就是天尊，天尊就是言如青，自己的心思当然能知道得清楚。
言如青不愠不火地掀开杯盖抿了一口茶，新添的茶水已经晾温了，他低垂着眼眸道：“我会挑个时候去老君观的，无需多言。”话里听不出丝毫情绪。
如若有熟识之人能指出就好了。指出言如青此时说话已经与他前世的的语调毫无分别，神色也清冷如水，淡漠到足以忽视万物。
原来前世今生，终究是要回归同一人的。
只是一人也能显现出截然不同之处，以凡人之身活了二十载，终于出现了他值得驻足停留的、能纳入眼中的存在。
这份七情六欲当真来之不易，故而言如青心甘情愿地把此生所有的偏爱都赠予让他心动之人。
言如青拜别了夙幺，和稚景一同坐在回程的车马上，努力揉搓着稍凉的指尖，说：“在去老君观之前，我要先见筠谦。”
稚景酸溜溜地醋他：“好让人艳羡的情意哟。”分明就是骗人的，狐狸精哪里需要看着别人的情情爱爱牙根发酸。
稚景轻快地扇着风，看似心不在焉地道，“哪怕颜小少爷是凡人，我也能确信他瞒了你很多事。”
言如青并不气恼，也并不单纯地袒护颜筠谦，问：“譬如哪里？”
稚景无需举例，只需坦白：“譬如很多事压根不是我做的。”
言如青笑了笑：“我相信你。”转而垂下眼帘，“我也相信他。”
很多事并非他没有心存疑虑，而是他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愿意去相信。相信身边有许多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哪怕会被欺瞒，他也相信自己付出的信任与真心不会被辜负。
言如青想，或许解决了这一切，自己真的就能和颜筠谦平安地度过余生了。
他前世是无欲无求又薄情寡义的天尊吗？或许吧。
他恢复了前世记忆会失去如今的自我，变得和曾经没有区别吗？大概吧。
又或许只是他多虑了。挑开窗帷，竹外桃花三两枝，柳暗花明，目之所及的一花一木都是如此合人心意。
想起与颜筠谦相知以后的日子，好像能扭转乾坤似的，他的心无时不刻都在变得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