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一孽障目>第四十九章 、“我就是颜筠谦。”

  季玉卿躺在乌苍怀里虚弱得直淌冷汗。法事未成先破,他这具身子已如朽木将折,真正到了弥留之际。

  神思自然已经开始模糊不清起来,唯有这件事绝非他妄言——

  颜筠谦早就死了。

  颜筠谦面不改色,微微侧目:“去年六月十七,我遇刺濒死之际,是师父救了我。

  倘若我死了,如何能站在这里与少国师说话?”

  “咳咳咳……就算你所言非虚,的确是言如青救了你。”季玉卿大口喘息着,用尽气力吐完了一句话,“他救的是‘你’,而不是‘颜筠谦’。”

  不是的、不是的。

  哪怕面前这人有颜筠谦的记忆,知晓颜筠谦应该知晓的一切……

  也绝不可能是“颜筠谦”。

  乌苍听完只觉得惊骇,正因为他相信季玉卿所言非假,这会儿才更加仓皇无措:“不,少爷他尚且神志不清,还请颜小少爷高抬贵手……”

  “看来少国师一直对我心存疑虑。”颜筠谦本人听到这话却平静得很,还怕言如青失了温,褪下外袍轻轻盖在他身上。

  再三确认了言如青依旧未醒,浅笑道,“所以你才会在开坛做法的时候稍微帮衬了一下三皇子——为了验一验我究竟是什么,还特地在那些江湖骗子里加了几个真货进去。”

  “咳咳……”回应他的是季玉卿几不可见的颔首。

  “倘若我是邪物,驱魔镇邪的法事就该奏效。”颜筠谦平静道,丝毫没有快意,“结果那日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我险些被三皇子杀掉是真的。”

  开坛做法那日鱼龙混杂,季玉卿确实借三皇子之手送了些道士进侯府,给面前这个颜筠谦灌下的符水也是真的,只是仍旧不起作用。

  “确实如此。”季玉卿还欲说些什么,“可……”

  “没有可是!”

  颜筠谦阖上眼,悍戾粗暴地打断了季玉卿的话。

  恰巧伴着最后一道春雷响动,风声呼啸破窗而入,灯烛瞬熄,顷刻间扑灭了颜筠谦眼中泛动的微光。

  他死咬着下唇,把怀里的言如青箍得更紧。

  颜筠谦贴着言如青的脖颈,感受着细微到不能再细微的脉搏。仿佛要将怀中之人揉进骨血,颇有些说不上来的癫狂与疯魔。

  颜筠谦缓了许久才平复下来,只是没有放开言如青,继而喃喃自语道,“没有可是……我就是颜筠谦。”

  一双眼垂眸半睁,微光碾磨成细碎的猩红铺在眼底,根本毫无慈悲怜悯可言。

  这世间纷扰根本沉不到他眼底,被人看破后更是连浮于表象都不屑。

  他从始至终都只能看到他怀里的人。

  颜筠谦仍是纯粹的。

  他纯粹,纯粹到只剩执念,纯粹到善恶不分。

  如何评判善恶全用言如青来衡量,一份心思好坏杂糅,所思所为全因言如青而调动。

  似妖、若孽、类魔、像鬼。

  非妖、非孽、非魔、非鬼。

  既然如此,面前这人究竟是什么?

  季玉卿不再执着于此,他猜到了大概。

  答案骇人听闻,却呼之欲出。

  气血逆流,季玉卿咳得一张帕子里攒满了淤血,连睁眼都勉强。

  他仰着头,看乌苍哭得涕泗横流,这直率的小傻子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楚,说来说去,只会哽咽着说“不要死”。

  季玉卿身上还在发着寒,他强撑着,想在睡去之前再看看乌苍。他很少有机会这样看着乌苍,太少了。

  其实他早就算过了,在前几日用自身为数不多的气数算了今日的卦。

  既济卦。

  亨,小利贞,初吉终乱。

  看来这逆天改命始终是不能行的,他穷其一生逃不出定好的命数。

  他在赌,明知不可而为之。

  毕竟贪婪致使,人若有了依恋就不太想轻易赴死。

  若是有人能与自己相互扶持着走完余生,那是季玉卿一生都不敢想的幸事。

  已经有人陪他走了很长的路,他理应知足。

  他年长了乌苍十岁,眼看着乌苍一点点长大——最初还是襁褓里的婴孩,抱在手里觉得新奇。

  后来被他在国师府里好好地养着,虽说惯出了些急躁胆小的毛病,但如今也能独当一面了。而他已经油尽灯枯,拖着这副残躯,事事都只能依靠乌苍。

  若说心里还瞒着什么,季玉卿也瞒了。

  有些事说不得,若是能这样带进棺材,又何尝不是一桩美事。

  乌苍也是国师府精挑细选,为了让他置换命数的备用。

  打一开始便是,倘若颜筠谦的回魂丹不再起效,本应将乌苍的寿数与季玉卿对调。

  这才是真正的下下之策。

  可说么?不可说。

  舍得么?舍不得。

  是人自有苦衷,有时不说远比说个透彻来得幸福。

  “少爷!不要死、不要死……”乌苍崩溃地伸手去够地上四散各处还未写上符咒的黄纸,胡乱地抓起一把又递到季玉卿面前,哭得连话都说得颠三倒四,“不要死!写符,我的,我的命给你……不要死……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傻小子,做这邪门歪道的法事哪有那般容易。

  他无力再做,也不想去做。

  季玉卿胸口都没了起伏,伸手想去摸乌苍的脸,身上的气力都被抽空了。想说的话还梗在喉头,话到嘴边只能吐出乌黑如墨的血。

  不用了,已经够了。

  他做的错事足够多,害的人也不算少。天地道理违背了个遍,犯下的罪都成了报应。

  除非苍天无眼,神灵开恩——

  银线密织的云靴踏破阴影,影影绰绰,缓缓笼在季玉卿和乌苍身前。

  颜筠谦拾起两张黄纸,又从案上取了朱笔,思索着落笔随手画了两张符,蹲下身递到乌苍面前。

  “什么……”乌苍吓得不敢仰头。

  “贴在你和你家少爷胸口,将你的阳寿分与他。”颜筠谦歪头看着乌苍,半张脸埋在臂弯里,一双漆黑的墨瞳看着仍人畜无害似的,“你不会死,他也不会死。”

  这情形根本容不得乌苍将信将疑,急忙照做,即刻就见季玉卿又吐出一大口瘀血。

  季玉卿虚弱不见好转,双眼复又睁开,人却多了些气。

  低头,胸口贴着的符咒是从未见过的画法,却着实有效。

  “咳咳咳……为……何?”

  为何不任由他自生自灭,为何要救他?

  这绝非出于利益上的缘由。他自然知道如果今夜国师府之事外传,届时颜筠谦和自己就都真成了众矢之的,后果不堪设想。

  季玉卿既然没死,便要努力隐瞒此事,隐瞒今日行径,隐瞒颜筠谦大闹国师府。

  可如若今夜国师府无人生还,颜筠谦那边解释起来会更简单。

  面前这人分明做得到。

  “我知道少国师在想什么。”颜筠谦平静道,“我不会杀你,也不会杀任何人。”

  颜筠谦将言如青从床上横打抱起,踏过门槛,留在地上的长锏还泛着寒光,静静诉说着今夜的行举。

  “要问为何。”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只是再寻常不过地叙述家常,“因为师父会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