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一孽障目>第四十八章 、“他早就死了。”

  风声灌耳,细雨如针,愈快愈急,不是一件外袍就能御得了的寒。

  颜筠谦握紧手中之物,一步一步踏在屋脊上,宛若凌空、快到如影,屈膝一跃就落上了另一处垂脊的蹲兽上,步伐灵巧,眨眼便是三尺开外。

  周身景象飞快掠过,任凭树歪木斜,落叶甚至擦不到他的衣角分毫。

  不、仍旧不够快。

  是他无能,只能凭借着这双腿到师傅身边去。

  倘若要他更快——

  雷声不由分说地再次炸下,眼看白光电落,泼上头顶的黯夜,顷刻之间割裂阴阳、昏晓难分。

  落雷点恰好是颜筠谦十息之前停留的位置,倘若他不避,这雷定要不偏不倚地砸在他身上。

  这天象古怪多变,简直和言如青初遇颜筠谦时如出一辙,只怕也会再这国都落下几个难以填平的焦坑。

  残余的雷还在天上不断酝酿,似无头苍蝇般不断搜寻着什么。最后狂躁难抑,电闪雷鸣接连不断,宛若神祇震怒,势要斩杀这清明时节的纷纷怨气。

  颜筠谦心无旁骛,一心都扑在言如青身上。他仅用了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国师府门前,见朱门紧闭,月白的靴在石狮子头顶轻轻一点,接着单手一撑便翻过了墙头。

  四下无人,隐隐雷声掩盖去了府邸内的一动一静。

  想必季玉卿做了万全之策,刚落脚还尚不见人影,暗器吹针就已直直地冲颜筠谦背后飞去了!

  来得倒是够快。

  颜筠谦只是挽了个剑花,便轻松扫去了背后的暗器。

  见暗袭不行,十余个侍卫显出身形将颜筠谦围在墙角,意在看颜筠谦作最后的困兽之斗。

  颜筠谦上前半步,单手提起手中的兵戈,指向这众人,一双明眸如古井无波,漠然道:“季玉卿在何处?”

  纸笼的火光将人影拉得瘦长,在少年背后跃上一片怖人的阴影。

  无人应声。

  唯听得抽刀拔刃声不断,还伴着倒吸凉气的声响,无疑是因为阵阵从骨子里透出的惧意。

  但凡看清了颜筠谦手中的物什,就不敢不严阵以待——

  他手中的兵戈非枪非剑,而是一把足足有四尺长的铜锏!

  少年身躯并不健硕,看面相也全然不像习武之人,若是平常放在练武场,说是绣花枕头都抬举了。

  便是这般叫人不可思议的事,却实实在在地发生在眼前。

  就在一众侍卫何刺客还在小心提防时,颜筠谦动了——

  他后撤一蹬,一个借力就跃上前去持锏迎敌。一锏落在单手,一挥一砍却不费吹灰之力!

  再好的刀剑也迎不住锏鞭劈落,更何况这动作都被颜筠谦看穿了似的,无论如何刺破挑砍,都宛若儿戏。侍卫们全被压制得叫苦不迭,只能眼睁睁见手中的兵戈断裂,强弱倒戈竟只在一瞬。

  颜筠谦与一众侍卫缠斗,却还不忘分出心来瞥了一眼云上蕴着的雷电。

  他的动作愈发利落起来,招招致命,当真是势如破竹。

  若说相由心生,那如今这副心相,才能与颜筠谦的皮相衬得相得益彰。

  不带慈悲,毫无怜悯。

  “既然不说。”

  纯良和善已在他面上荡漾无存,褪去伪装,少年一双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阴郁与暴戾,手上动作愈发粗暴狠厉,“那就多有得罪了。”

  屋外刀剑交锋声不断,雨势愈发大了,点点滴滴早已变成瓢泼大雨。乌苍默默守着季玉卿,站在自家少爷的轮椅旁,半点都静不下心。

  怎么会有人寻到国师府来?

  又是谁能寻到国师府来?

  乌苍只知道屋外打得难舍难分,也听不懂孰强孰弱。轻声询问:“少爷……能行吗?”

  “咳咳……”季玉卿看两支红烛摇曳不定,将熄未熄。摇了摇头,坦然道,“撑不到子时。”

  只有过了子时,言如青的性命才能续到季玉卿身上。

  先不说这续命之法能不能行,哪怕办成了,就凭他和乌苍也根本挡不住屋外那人的杀气腾腾。

  “怎么会、怎么会……”乌苍绞紧了袖子,一张脸涨得通红。

  他到底年轻毛躁,听季玉卿讲这话顿时又自乱了阵脚。心里想了许多,无非就是想他活下去,想他不要死。

  心急得不行,话到嘴边却什么都说不出,只能无用地叫唤,“少爷……”

  “乌苍。”季玉卿知道乌苍想说什么,听屋外脚步声沉重,纸笼的光近在眼前,俨然如释重负,“我命该绝。”

  兀然听得“咔嚓”两声巨响,长门忽而被生生破开,劲风灌入,不胜寒意,扑灭了灯烛,只剩几率残烟。乌苍还没看清来者是谁,竟就有侍卫的身体犹如破布偶般被人扔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季玉卿脚边!

  被折段的刀剑暗器应声当啷落了一地,全都碎成了破铜烂铁。

  死、死了吗?

  乌苍霎时被吓得心中发慌,双腿瘫软着坐倒在地上。伸手去探那侍卫的鼻息,竟还有气,只是彻底昏死了过去。

  他慌忙爬起身挡在季玉卿身前,目光上移,纸笼的光飘忽不定,兵戈划过地面的声响刺耳又瘆人,还能嗅到极淡的血腥味。

  借着刀剑的寒光,隐绰映出一席莹白如雪的衣裳。

  季玉卿咳嗽两声,平静道:“颜小少爷。”

  “我是来接师父回去的。”颜筠谦跨过门槛,拖拽着铜锏缓步上前。锏端不断擦过地面,紧接着是礼貌地问候,“我不在的这些时日,师父真是承蒙少国师关照了。”

  怎么可能?

  乌苍头皮都发麻,紧紧地靠在季玉卿身边,寸步都不敢离。

  敬灵侯府的小少爷怎么会有这般神力?

  那是一贯用来作为破甲兵器的锏鞭,挥砍劈截便可断人刀剑,破人兵甲,实属杀人利器。

  眼前这柄足有四尺长、少说也有三十斤之重。若是寻常人,双手托举都吃力,如今却被颜筠谦握在手中,握锏如剑。

  更何况颜筠谦说自己并未杀人,那究竟需要何等的控制力,才能将这锏鞭运用自如?

  “客套的话也不必多说了。”颜筠谦并未朝季玉卿走去,摇摇一瞥就见到了不远处被拉得严严实实的床帐。

  帐上四角都布了红符,纱帘层层叠叠,隐约可见其中的人影。香烛燃尽,恬淡美好,似是轻而易举,只要即刻揭下便可救言如青出来。

  颜筠谦伸手欲揭,碰到符咒时手却滞了滞,回头看向季玉卿,“看来少国师知晓人在做天在看,故而特意选了清明,也好用鬼魅之气蒙一蒙上面的眼睛。”

  走到如今这一步,这锁魂符不是撕下便可转圜的。法事还不算做完,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这邪门歪道的法事也是这个理。

  若是不解咒,他带走言如青也无用。

  “我竟不知,颜小少爷对这些也颇有研究。”季玉卿双手拢在袖里,分毫不惧。

  “我不过是外行,到底是比不上少国师。”

  颜筠谦嘴上还谦逊着,紧盯着季玉卿的袖,蓦然丢下纸笼,铜锏末端甩出又用靴尖往下一压——季玉卿袖中的物什刹那被挑飞出去。颜筠谦又双手握锏闪身无比粗暴地一挥,一气呵成。

  着身后的红木漆柱应声断裂,连带着季玉卿的轮椅,竟就这样被硬生生砍成了两截!

  地上还多了两样物什——一把玉如意,一块震檀木,正是季玉卿原先藏在袖中的。

  这一锏的力道之大,连横梁都似在重颤,木屑簌簌落下,又被颜筠谦挥散了去。

  颜筠谦自己也不见得好受,带伤的手臂开始往外渗血,铁锈味四散,还被柱的力道反将一军。非习武之人根本掌握不好用锏的力道,右手显然是脱臼了。

  乌苍顾不得别的,只敢抱着季玉卿,伏在地上告饶:“求求您,不要杀少爷……”

  颜筠谦附身,一片阴影投下,乌苍怕得把季玉卿在怀里箍得更紧,死死地捂着眼睛不敢看。

  最后迟迟没听到动静,透过指缝偷偷看,只瞧到了颜筠谦的背影。

  颜筠谦一声不吭地接好了自己的胳膊,丢下铜锏,抱着震檀木和玉如意就朝床榻处走去。

  “你若要救言如青……”季玉卿借着乌苍的手臂坐了起来,“就不可直接撕去符咒。”

  他输得彻底,输得心甘情愿。

  季玉卿再清楚不过,想从神明身上借寿数,想逆天改命,原就是痴人说梦。

  他原就是该死的人,如今违背天地道理,再不可能扭转乾坤了。

  不过是将死之人了此残生,既然如此,何苦还要为难言如青?

  季玉卿想让乌苍去取朱笔,助颜筠谦破了这锁魂符,却听颜筠谦道:“不必。”

  颜筠谦摆好震檀木和玉如意,咬破小指,直接用血在锁魂符上写写画画,又撕下写完的符,借着纸笼那一点微弱的火烧成了灰。

  做完这些,轻轻掀开纱帘,言如青还安静地睡着。

  不是仙人之姿,没有神灵之态,一切都如往常。

  只是颜筠谦最喜爱的那人。

  颜筠谦轻轻捧起言如青的手,似对待珍宝般缓缓缓贴上自己的脸颊。这双手本该是温暖的,如今却冷得陌生。

  不打紧、一切都不要紧。

  只要他还能待在师父身边……

  “我……只问最后一句。”季玉卿忽而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声一声咳出血来,止都止不住,“咳咳……你究竟是谁?”

  “少爷,你在说什么……”乌苍不停地拿袖子擦去季玉卿嘴角的血,慌乱到只能喃喃自语,“你不要说了,少爷……什么都不要说……”

  “少国师何出此言?”

  颜筠谦的话语中听不出丝毫波澜——只是明知言如青未醒,他还是捂住了言如青的耳朵。

  不慌却乱。

  “咳咳……要问为何……

  因为'颜筠谦'早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