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一孽障目>第四十章 、贼喊捉贼!

  颜筠谦被空冠了个起居郎的职位,实则第一日压根没有面圣。

  老皇帝在这方面是同颜武如出一辙的精明,知道颜筠谦打心底里不乐意,就先假意晾了他一日。

  颜筠谦无所谓这些犹如儿戏的手段,也一并顺水推舟按照老皇帝的计划来。他就老老实实地坐在案前给言如青写了两封信叫人捎出宫去,又早早地躺在床上歇息下了,全然没有想不开的样子。

  “少爷,有什么事能叫您这般高兴?”降香双手颤抖着替颜筠谦磨砚,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往常一样。

  “就是高兴。”颜筠谦还噙着笑,握着笔杆思索了一会儿,落笔仍是在给言如青写信,“师父那边有回音么?”

  降香拿出帕子擦了擦额上压根没有的冷汗,兢兢业业地回:“言公子许是打理铺子不得空……应、应该没那么快送来。”

  “不急。”颜筠谦见她紧张,笑着宽慰,“没送到我也不会怪罪于你,今日是怎么了,怕成这样?”

  降香还没意识到自己那身板已经抖成筛子了,连带着头上的双挂髻抖跟着一颤一颤:“奴婢、奴婢第一次进宫,所以有些害怕。”

  难怪她要问,颜筠谦自用了早膳以后就笑得满面春风,还夹杂了些让人看不透彻的欢愉。

  降香和佩兰都怕颜筠谦是受不了这等被当作娈童豢养的屈辱,整个人已经魔怔了。所以如今越见他高兴越害怕,站在他身边都胆颤心惊。

  颜筠谦才收了纸砚,就听得屋外通报。娘娘驾到自是好大的阵仗,也在他意料之中——自己那两个身居妃位的庶出姐姐,果真被遣来做说客了。

  两位都是在宫里一路摸爬滚打过来的老人,一个珠围翠绕、一个花团锦簇,知道先下手为强,两人口吐珠玑、一唱一和,放下身段语重心长地同他讲了许多。

  明里暗里都是叫颜筠谦接受现实,早日顺从天家威严也好少受些罪。

  “姐姐说的是。”颜筠谦脸上并无厌烦,撑着脑袋默默地听,偶尔还附和几句。

  本以为自己这没打过几个照面的弟弟会油盐不进,要苦口婆心地说上许久。结果颜筠谦倒乖觉,临了又转赠了些物什给她们,反而弄得两人有些无措,脸上擦的粉脂都险些没挂住,最后又关心了几句便走了。

  降香无时不刻都在察言观色,送走了两位娘娘,也仍是提心吊胆的。见颜筠谦把话本子也收起来了,连忙道:“少爷可是困了,要不要午睡?”

  “确实是午睡的时候了。”颜筠谦点点头,“你也休息去吧,屋里不用留人。”

  降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退下时还险些被门槛绊倒,最后扶着红木的漆柱才勉强稳住了身形,小心翼翼地阖上了长门。

  赐予颜筠谦的的宫室里塞着各式各样的文玩古籍,为显君恩浩荡,每日流水似地朝这里送。

  书案旁的墙上还特意安置了一把上好的玄铁宝剑,祥龙纹样盘踞于整个剑鞘之上,似金刚怒目,想来是知晓颜筠谦特殊,意在辟邪除煞。

  只可惜不太管用。

  “你还想在我屋里待到何时?”颜筠谦打了个哈欠,撑着脑袋坐在案前分毫未动。

  稚景的身影慢慢显现出来,伸手握上剑柄,轻轻摩挲着其精雕细琢的纹路,笑意盈盈道:“颜小少爷方才和那丫鬟说你要午睡,看来是谎话。”

  “必应娘娘又派你来看着我?”颜筠谦不惧,既夺剑、也没有顺着她的话讲下去,“我可是被皇上掳来宫里的,怎么说都怨不到我头上吧?”话里都透着些无辜。

  稚景惋惜道:“是啊,谁能想到颜小少爷被掳来宫中做禁脔,还能拖着剑伤夜半翻墙出去……小少爷身手之矫健,看来普天之下都无人能及了。”

  “墨池果真是你的眼线。”颜筠谦平静地道出事实。

  稚景并不否认,原先眯成缝隙的眼眸也睁开了,竖瞳里蕴着忽明忽暗的狡黠:“我倒好奇,颜小少爷的眼线究竟安置在哪里,才能这般放心言公子一个人去打理药铺子?”

  颜筠谦挑眉,不慌不忙地拨弄着额前的发,底气十足:“稚景,口说无凭。”

  稚景知道颜筠谦口风紧得很,浑身上下都透着怪异,诈不出来什么,此事索性作罢。

  她把剑放回剑托之上,又从袖中摸出一把小折扇半掩着面,仅露出一双狐狸一般的眼眸。

  笑意把她眼睫都再次压弯了,说出的话颇有些揶揄的味道,“旁的都当是我瞎猜,可你对言公子的情意……”

  稚景一语未毕,就见颜筠谦一脚踢上剑架,靴面勾住剑鞘往上作势一挑,引剑出鞘,又低势起架,一个撩剑干脆利落地朝稚景刺去——

  “看来是真的。”稚景有些拆人本相的畅快,用扇骨生生接住了这一剑,“不知道言公子明不明白?”

  稚景知情是颜筠谦意料之中的事,故而他也没打算真的要和稚景一较高低。

  反正稚景在言如青那边的可信度谈不上高,她那般乖滑,绝不会自讨没趣地把这件事抖给言如青。

  颜筠谦兀然收手,利刃回鞘,眼神是难得的凌厉:“你和师父说了什么?”

  “天地可鉴,我可什么都没说。”稚景轻抚着扇骨被砍出的那道缺口,“是言公子要我护着你,我才跟来的。”

  颜筠谦的面色缓和了些,许是又想到昨天夜里,舌尖仿佛还在隐隐作痛,痛是痛的,甜也是真的甜。

  “听珠阁会做亏本的买卖?”颜筠谦自然没有这么容易被蒙蔽,就算知道言如青关心自己,也不至于在稚景面前乐得寻不着北。抬眸,眼神阴翳如旧,“师父用了什么来换?”

  稚景心中暗念,无奈这师徒二人真是如出一辙的聪明。

  “既然听珠阁不做亏本的买卖,那小少爷若想知道什么,也需有东西来换,我才肯说啊。”稚景反将一军,又轻快地摇了摇小扇子。

  “那就不用了。”颜筠谦用指节绕上脑后的发带,又坐回案前,将脸埋在臂弯里。

  颜筠谦看似吃瘪,眉眼却完全放松了下来。

  他已经猜到了个大概。

  不如说,听珠阁越是要瞒,他越是清楚。

  稚景到底对颜筠谦不算知根知底,以为他只是爱师心切,也不深究。

  她转而又问:“所以你是真准备做那老东西的禁脔了?”称呼上倒是一点都不含糊。

  颜筠谦抬头,伸了个懒腰,全身骨头都在“喀喇”作响,似又恢复了一惯的单纯无辜:“感念必应娘娘慈悲,这不是在等听珠阁帮我免遭厄运么?”

  稚景当然不信颜筠谦的鬼话,知道他自有办法逃脱。话还没道出,却嗅到了极重的血腥味。

  “你……”稚景收起了折扇。

  她看着颜筠谦的肩颈处,不为所动。

  仅仅是因为朝着稚景挥出的那一剑,颜筠谦肩上的伤口再次崩裂开来,月白的衣衫上赫然洇开一片刺目的赤红,想来伤势牵连,实则内里必然比初伤还要刿目怵心。

  稚景知道颜筠谦要故技重施。

  “所以我不让师父一起入宫。”颜筠谦毫不在意身上这些血迹,饶有兴致地抽了一册新来的话本子,徐徐翻阅。

  颜筠谦无法让言如青不担心,既然如此,只能让言如青不知道。

  他瞒了那么多,如今瞒什么不是瞒?

  颜筠谦向外看去,窗外黄昏欲望休,离子夜还有许久。

  “少爷,您今日怎么想起穿黑色的衣裳了?”佩兰服侍颜筠谦用完了晚膳,见他仍没有面露不悦,才开口问道。

  “不好看吗?”颜筠谦反问。

  佩兰颔首称是,最后还是忧心消消道:“皇上今夜可能要来。”

  颜筠谦不以为意,听过算过,表示自己知晓此事,又问起言如青:“师父写的信送来了么?”

  “奴婢问了,还没有。”佩兰低着头答,“言公子收了您的书信,却没叫人捎来。”

  “无碍。”颜筠谦半点不恼,脸上的笑意反而更甚了。

  “……少爷。”

  “还有何事?”

  佩兰最后硬着头皮道:“皇上赐的膏脂已经送来了。”

  这会儿赐来的膏脂是派什么用处的,自然不必多说。

  颜筠谦似乎仍不清楚自身的处境如何,还沉浸在话本子里,看两个神仙你来我往地打了三百回合,一招一式行云流水、势如破竹。

  最后腾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摊到佩兰面前:“给我吧。”

  佩兰双手捧着那一小盒膏脂放到颜筠谦手掌上,颜筠谦却是毫不怜惜,反手用指节顶开了琉璃盖,一股奇刹那间直冲而上,佩兰离得近,连她都有一霎被熏得脑袋发涨。

  “加了催情之物。”颜筠谦没有面露异色,连嫌恶都不屑有,“果然考虑了皇上身子骨不硬朗,还特意加了些壮阳的。”

  “少爷,这……”

  “丢了吧。”

  “万一……”佩兰还是害怕,木已成舟,至少这东西能让小少爷少受些罪。

  “我用不上。”颜筠谦挥了手,又用帕子细细擦拭起了碰到膏脂盒的地方,“屋里闷,去把窗支起来吧。”

  屋外明月高悬,龙辇就这样晃晃悠悠地来了。

  老皇帝穿着常服进了宫室,一看见颜筠谦就两眼发直,馋涎欲滴,一张老脸上的皱褶都扭作一团,摊也摊不平。

  他一开始听闻候府的嫡幼子性子大变,人又是何等的翩翩少年,原是不信的,结果冬至祭典那一望,才发现天下竟真有这般绝色。

  到底是君王,人面兽心却也知道装装样子,开始还能说出两句人话想套个亲近。结果见颜筠谦说什么都附和,仿佛少年脾性是生来的软,说话也逐渐放肆大胆了起来。

  老皇帝一时说到兴头上,胡话也愈发多了:“有朝一日,朕与你得道成仙,长生不老……”

  倒也也知道如何哄骗,绝口不提颜筠谦只是他采阴补阳的物什,用完即丢。

  “得道成仙?”颜筠谦原是坐在床沿,眼看着老皇帝要在自己身边落座,不慌不忙地起身又坐回了案前。

  老皇帝只得跟在他身后,生怕美人不高兴:“不好么?”

  “微臣相信,皇上必定能受仙人点化。”

  老皇帝讲得口干舌燥,又谈起修行之人钟爱双修。

  屋内无风,烛泪汩汩流下,似血像蜡,冒出几缕轻烟便枯竭了。

  颜筠谦眼瞳里的光也一并散了下去,放下话本又走回了床榻旁,背过身去:“皇上,时候不早了。”

  老皇帝愣了片刻,自以为懂了这话里的意思,大喜过望,却听颜筠谦又道:“微臣害怕,熄两盏灯吧。”

  老皇帝吞了口唾沫,都等不及要屋外的下人进来服侍,自己吹熄了两处灯盏。只能隐隐看见颜筠谦的身形在纱帘后头,朦朦胧胧,怎么能不叫人心花怒放。

  窗门紧闭,唯剩下的两处烛火竟也燃尽了。老皇帝彻底看不见了,半瞎不瞎地摸黑上前,心里没由来地打颤。可惜色胆包天,深吸两口气也便上前去了。

  “皇上?”颜筠谦的声音仍从床榻处传来,“皇上小心些。”

  老皇帝只当是颜筠谦关心自己,仍莽莽撞撞地扑上前去——

  纱帘微动,寒光乍现,不知是谁毫不留情,一剑刺在老皇帝的胯下,寸劲迸发,却如同戏耍,又握着剑柄粗暴地反拧了一圈!

  “啊!”痛感迟钝,老皇帝疼得直不起腰,只剩下声嘶力竭的叫喊。

  最后剑刃带着血肉一并飞出,当啷落地,继而又伴着一声风过支摘窗落下的闷响,一众侍卫太监闻声提着灯冲了进来,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一幕惨状。

  血腥到胆小的宫女直接吓昏了过去,纸笼掉在地上又熄了一盏,昏昏沉沉,映得屋内更加阴森怖人。

  “少爷!”佩兰和降香定是先关心颜筠谦的,见他倒在床榻旁,外袍半敞,里衣竟在不住地渗血。

  “有刺客……”颜筠谦捂着崩裂的伤口,脸色惨白,发丝也胡乱地粘在脖颈上,也是见者都觉伤心惨目。

  稚景坐在屋顶,听颜筠谦这样讲,津津乐道地扑了扑小扇子。她算是看戏的不嫌事儿大,隐去身形前又拾了一块青灰的瓦片往下一砸——

  忧勤不遑宁,夙夜心忡忡,宫中便又要一夜不定到天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