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6
年下时节, 又逢天子大婚,京城中原本该是热闹和美的迎接新年与庆祝天子大婚。
可如今因为李殊的死,京城上下总是笼着薄薄的阴云, 不多时便下起了鹅毛大雪,不过一夜, 整个京城就陷入茫茫雪白。
天下颁下圣旨, 怀王李殊系庶人之子,虽为皇亲却是罪人, 如今身死,便不再追究他冒充皇亲的罪过, 查抄怀王府充公国库,更不许百姓祭奠。
此圣旨一出, 便是个坊间茶肆酒楼都就此讨论,皆为李殊鸣不平,甚至还有人说李殊的挚友楚玉在他身死后精神颓败, 第二天就带着李殊的棺椁, 冒雪离开京城前往北境。
“怀王殿下真是可惜啊, 如今他不在了,我们这些百姓若是遇到冤屈又该找何人申诉呢?”
“御史大夫年近花甲,却要纳二八年华的姑娘做妾,这怀王殿下给人堵着打了一顿救下姑娘, 却不想被人在朝堂上弹劾了好多天。”
“可惜了,可惜了我们的怀王殿下,竟然连祭奠都不允许。”
“怀王殿下真是可惜啊, 管他是谁的孩子呢, 只要能替我们百姓出头不就是好人嘛。”
……
你来我往,茶楼中惋惜的声音也就越来越大, 却不想因此招来了巡防营的士兵,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挥舞着手中的棍子,迫使这讨论的百姓闭嘴。
如此强硬的压迫手段,使得百姓怨声载道,却又敢怒不敢言,一夜之间,李殊这两个字仿佛成为了人们口中的禁忌,根本不能提及。
魏国公府内,霍青南守在魏国公身侧,神情嘲弄:“如今的京城可谓是摇摇欲坠,这李麟也太蠢了,竟不知防民之心甚于防川这个道理么?就为了个李殊,让如今京城百姓人人自危,真是蠢透了。”
魏国公站在廊下,昂首望向阴云密布的天际。
隆冬时节似乎久久都没见过日头了,总是连日阴云密布,几场雪后的京城也愈发萧条,明明帝后大婚在即,城中却丝毫不见喜色。
他道:“这天阴的太久了。”
霍青南听后笑意盈盈道:“父亲,隆冬过后便是初春,是个好兆头,明年咱们魏国公府便不会再如今年这般憋屈,南星便也能回来了。”
魏国公捋着胡须叹了声,目光落在弯腰朝他们急急走来的小厮身上,他恭恭敬敬行礼后垂首道:
“启禀老爷,禁军统领宣阳侯和巡防营的赵藿将军求见国公大人。”
听见来人的名字,魏国公忧愁的脸色终于有了些许稳定的笑意,他道:“请二位书房落座,我随后就到,去吧。”
小厮得令离开,魏国公则是捋着胡须,眸中得意立显,再次望向天际喃喃开口:
“咱们霍家,终于能够扬眉吐气了。”
冬日漫长,却又非日日落雪,日头的金光终于拨开层层云雾撒向人间,一派生机盎然。
皇后大婚的花轿车驾由禁军护卫开道,十里红妆浩浩荡荡从长街驶向皇城,势必要让全京城的百姓都得以窥见天子大婚,共享喜气。
皇城内更是严阵以待,文武百官皆神情肃穆,注视着伴随礼乐驶过宫门的皇后车驾。
身着婚服的李麟站在宣政殿的长阶下,看着皇后的车驾停下,凤袍加身的严云姝手持金雕玉琢的羽扇在宫人的搀扶下走下马车,朝着李麟缓步走去。
然而就在李麟牵上严云姝的手那一刹那,厚重的宫门就发出沉闷的声响,紧随其后的则是原本护卫皇城的禁军皆掉转利刃,直指在场的文武百官,原本该是盛大的帝后婚礼,如今却充斥着百官的惊呼与怒骂之声。
宫娥内侍更是齐齐护在李麟与严云姝身前,虽然瑟瑟发抖,却始终不忘使命。
“宣阳侯!”丞相见状,忙望着宫墙上皆朝朝臣搭上弓箭的禁军,怒不可遏的指着宫墙上的禁军吼道,“宣阳侯!你让禁军剑指天子,是想造反么!宣阳侯,你还不速速现身跟陛下请罪,求陛下饶你一死!”
“哈哈哈哈哈,求他?”从禁军士兵后走出来的宣阳侯身披甲胄,形容得意,他手上轻抚着腰间长剑,眼尾上挑轻蔑道,“丞相大人还是早日认清眼下事实,整个皇城都在本侯手中,你们有一个算一个,如果此刻求饶,本侯还可以向南王,不,是未来陛下,本侯可以向未来陛下求情,保你们不死。”
“你这个乱臣贼子!”丞相指着他怒骂。
反倒是被内侍宫娥护着的李麟定定的看着宣阳侯,厉声道:“朕自问待你不薄,何以要做个乱臣贼子呢。”
宣阳侯笑意渐深:“什么是乱臣贼子,你得有命活着我才是乱臣贼子,不然我就是平乱功臣!”
“乱,哪里来的乱。”
“怀王殿下心存仁义,你却为自己的皇位逼死他,京中百姓为他叫屈,你却让巡防营士兵镇压封口,让百姓人人自危,你这样的君主,百姓自然人人得而诛之。”宣阳侯义正词严的在为李殊鸣不平,只是他如此忿忿不平语气不知道存着几分真假。
李麟沉静的握着严云姝的手,神情冷峻的望着宫墙上的宣阳侯。
旌旗烈烈,禁军士兵手持利刃严阵以待,原本该是庆贺帝后大婚的场面,如今却脑袋兵荒马乱,满场文武官员皆是神情担忧惊惧。
李麟昂首道:“宣阳侯,如今你冲锋在前,可有想过若我那位叔父登基后会如何处置你?”
“自然是加官进爵,封王拜相。”
“错,他会杀了你,为朕报仇。”李麟气定神闲的开口,似乎面临的并非生死攸关。
丞相也随声附和道:“是了,你身先士卒诛杀陛下,南王便会皆机平乱,杀你以平宗室之怒,然后他就能安安稳稳登基。”
“你胡说!”宣阳侯勃然大怒,冷声喝道,“你们休要胡言,别以为我听不出你们的挑拨之词,想借机离间,你们这算盘打错了!”
李麟突然笑道:“朕有没有挑拨,你不妨差人与南王送信,若南王肯出现与你站在一处,朕甘愿赴死。”
“陛下……”其他百官听见李麟如此说,纷纷出声求情,可眼下时机不对,他们更多的却想自保。
丞相道:“陛下,不可乱说。”
李麟却道:“朕敢如此立誓,他宣阳侯敢去叫南王来么?”
宣阳侯手握长剑,看着宫墙下瑟瑟发抖的文武百官也陷入沉思。
如今他们能举事,完全就是借着眼下京城百姓对待皇帝的不满情绪,他手下领着禁军,与巡防营联手控制皇宫京城,如此才能保证南王顺利坐上皇位。
可如今李麟这么一说,他就真的担心南王会在事后除掉自己,如今他已然反叛,皇帝要杀他也无可厚非,可如果他控制皇城,助南王登基最后还要被南王所杀,那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宣阳侯立即召来小兵,耳语几句后便让他去通知南王。
眼见着众人都没有什么生命危险后,李麟才带着文武百官以及宫娥内侍退上高台,退守到宣政殿内。
“陛下,这宣政殿怕是也抵挡不住禁军的刀剑,若是南王一到,只怕这宣阳侯就会攻上来啊。”丞相看着身着喜服的李麟,痛心疾首道,“陛下,老臣年事已高,死不足惜,若那宣阳侯杀进来,臣会拼死一搏,定然会保护陛下与皇后娘娘的安危。”
“陛下,臣等愿意一死,以保陛下安危。”
丞相一语落下,其他朝臣也纷纷伏地请命,大有慷慨悲歌之举。
虽说有怕死的朝臣已经在退守时投诚到了宣阳侯那边,如今留下的一干臣子却都是忠肝义胆,一心为了皇帝。
严云姝也红了眼眶,望向李麟道:“陛下,妾身定会护住陛下。”
李麟心口动容,抓着严云姝的手紧了紧,随即望着眼前的朝臣们,笑着道:
“众爱卿忠君爱国之心,朕已然明白,如今也请诸位做个见证,皇后如此以命待朕,朕此生必不负她,愿为她散六宫,永不纳妃。”
“陛下……”严云姝轻唤想要阻止,却被李麟握手制止。
如此生死攸关,朝臣们自然也不会多说什么,可下一瞬他们便听到熟悉的声音从宣政殿的龙椅后传来。
“孤是不是来迟了,是不是错过了给陛下和皇后做见证啊。”
李殊轻快的声音响起,他满脸笑意的从龙椅上翻下来,一身月牙白锦袍,高束起的发髻上簪着素银发冠,虽说素气却不是雅致。
宣政殿上的朝臣们皆是一副活见鬼的样子,免不了还往后撤了撤:
“怀……怀王殿下,您……您不是……”
李殊看向旁边的李麟与皇后,朝着他们揖礼后道:“太后娘娘已经被送到安全的地方了,只等宫中的事一平,就能立马接她回来,至于孤嘛,嘿,同陛下齐心协力做了个局而已,死是没有真死,孤可惜命着呢。”
丞相神情茫然:“陛下,怀王这是……”
“孤若不死,若何让南王他们利用煽动京城人心呢?如何能让他以为陛下失了民心可以一举拿下呢。”李殊双手叉腰,满脸得意,“所以啊,孤只能身先士卒,把南王这条蛇引出来。”
丞相恍然,就算再不明白,如今也该明白了,眼下的一切都是皇帝与怀王齐心合力做的局。
李麟神色不变,反而多了些许从容不迫,他道:“丞相大人,如今是时候捉拿叛党了。”
他话音落下,便牵起严云姝的手,在李殊的陪伴下走出宣政殿的殿门,立于高台之上望向宣阳侯。
“宣阳侯,如何啊,南王可有回复?”李麟朗声问道。
宫墙上的宣阳侯等的越来越焦急,听到李麟如此问自然愈发躁动,他派出去的小兵完全就没回来。
他拿不定南王的主意,如今听到李麟的声音就愈发急躁,直到他发现李麟身边的李殊,登时惊讶的瞪大了眼睛:
“李……李殊,你不是死了么?你不是死了吗!”
宣阳侯忽然暴躁的扶着宫墙,想要清楚的看到那少年的模样。
李殊得意又骄傲的上前一步,笑着开口:“你都没死,孤怎么可能会死呢,不过今日你是要死的。”
“来人,来人!放箭!放箭!”宣阳侯扶着宫墙暴怒的指挥着禁军士兵放箭。
然而无论他喊的多大声,周遭都无一人放箭,他孤立无援的站在宫墙上,左右看了半晌,都没有一个人有动作。
宣阳侯神情慌张,又大声的挥舞着双臂道:“放箭!你们还在等什么!”
李殊耸了耸肩,笑道:“因为他们等陛下下令啊,宣阳侯,你不会真的以为禁军只听你的吧,你忘了禁军是守卫皇城,护卫陛下的。”
“拿下。”李麟声音铿锵,不怒自威。
那些原本剑指皇帝的禁军士兵得了命令,转头便朝着宣阳侯冲了过去。
原本宣阳侯还想生死一搏,奈何禁军士兵人多势众,完全没有给他下手的机会,而起先那些怕死投诚的朝臣们也纷纷跪伏在阶下,声声唤着陛下饶命。
宣阳侯被拿下,宫门也伺机打开,楚玉身披银甲,手持涯角枪,跨着黑马昂首挺胸的就进了宫门,而在他身后跟着的,是被囚车押解着的南王父子,以及魏国公父子。
行至宣政殿阶下,他才纵身下马,朝着李麟揖礼道:“启禀陛下,叛臣南王父子,已经魏国公父子俱已拿下,微臣到时,南王已披上龙袍,与巡防营的赵藿将军及魏国公和另外几位重臣商议如何拿下京城。”
李麟缓步走下台阶,亲自扶起楚玉,笑着道:“爱卿辛苦了,至于乱臣贼子,打入天牢,容后再议。”
阶下场上的求饶声此起彼伏,囚车里的南王世子以及魏国公似乎也知道大限将至,再无顾忌的大放厥词,李麟也不过是驻足回眸,冷静的睨了他们一眼,随后转身,虚扶着楚玉的手臂,带着他走向高台。
一场叛乱还未开始,便已经终结在楚玉和李殊的提前谋划之下。
至于被宣阳侯叛乱中止的婚礼,也在丞相的主持下重新开始,接受百官朝贺,又一同拜过太庙,而太后而在宫宴时被接回宫,接受皇帝与皇后的叩拜。
宫宴结束后的皇宫从热闹中安静下来,灯火葳蕤,李麟陪着皇后去了椒房殿,而李殊则是同楚玉一起陪太后回了长乐宫。
福康殿内,伺候的方姑姑屏退左右,独留李殊在内殿伺候太后卸着钗环。
“你这小机灵鬼儿,说吧,你想知道什么?”太后抓着他的手腕,拉他到了身侧看着他,满目慈爱。
李殊嘿嘿笑着,垂眸道:“太后,我就是想知道我的亲生母亲……”
太后松开她的手腕,对着铜镜照了照,没正面回答他的话,只是正色道:“孝武皇帝驾崩前留下一道圣旨,让陛下善待怀王,若怀王心怀不轨,按律处置,反之,则保其一生衣食无忧,小殊,我们都是爱你的,唯愿你平安喜乐,一生无忧,所以不必追根究底。”
李殊听太后如此说,自然也就明白这些话背后的答案,他道:
“太后嫂嫂的话我记住了,我也不会再追根究底了,只是还有一事。”
“和小王爷的事?”
李殊有些心虚,他笑着挠了挠头:“如今我只有您这一位长辈在身边,这些时日在京城闹出这些事,所以我想跟小王爷去北境玩一玩,等过完年就走。”
太后望着李殊,抓着他的手腕半晌后垂眸,略微有些哽咽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李殊的心弦微动,随后笑道:“嫂嫂想我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太后复抬眸望向李殊时,眼眶通红,满眼不舍:“你与陛下都是在哀家身边长大的,你到哀家身边时,还不到一岁,从前你出去玩耍,总会回京城,怎么这次哀家却舍不得了,总觉得,你一走就不会回来了。”
“嫂嫂……”李殊对上太后那双慈爱含泪的双眸,心中也猛然震颤,满心不舍,“嫂嫂,我长大了,就是去北境待两年,会回来的。”
“那就说好了,就待两年,一定要回来啊。”太后拉着他的手,声声嘱托都饱含着浓浓不舍。
夜色浓郁,李殊从福康殿出来时,楚玉就背对着他站在阶下,半昂首望向天际。
李殊步伐沉重的朝着他走去。
楚玉转身,好看的脸在灯火的映照下若隐若现,十分不真切。
“哭过了?”他伸手抚上李殊的脸,语气轻柔。
李殊看着他冷哼:“孤可没有原谅你,好多好多事,孤这辈子都不想原谅你。”
楚玉眸色沉静,紧盯着李殊的双眸,片刻后才垂眸道:“我错了,以后我不再瞒你了,任何事都不瞒了。”
李殊顺势扑进楚玉的怀里,将他紧紧抱着:“你要是再骗我,我就让太后嫂嫂杀了你。”
“不会了,殿下,我真的知错了,以后就算是陛下吩咐,我也一五一十告诉你,好不好?”楚玉珍视的把李殊紧紧搂在怀里,手掌托着他的后脑勺轻轻安抚。
李殊埋在他的肩头没有说话,可慢慢的,眼泪却打湿了楚玉的肩头,就连声音都带着些许哭腔:
“楚玉,别再离开我了。”
“好,以后我走哪儿都带着你。”楚玉认真的回答。
*
李殊离开京城那天天气很好,风很轻,阳光也很温和。
京城里的百姓也早早的侯在怀王府门前,想要与李殊道别,只是李殊不喜欢离别伤感,索性就跟楚玉和景修两人从后门偷偷的溜走了。
等着百姓们反应过来时,李殊早就出城不知策马了几十里了。
城楼上的封越抱臂叹息,望着官道上消失的声音不住叹息:“这怀王殿下真是,假死时不告诉我,设计捉拿叛贼谁也不告诉我,如今离开京城了还不告诉我,感情淡了啊。”
谢长廷冷哼一声,嘲讽道:“就你那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殿下告诉你了又能怎么样,你能帮的上忙?”
封越睨着他:“你倒是会拳脚,怎么也不告诉你呢?”
“……”谢长廷盯着他看了半晌,最后也朝李殊消失的官道望去,“淡了,感情淡了。”
“走了,回家,咱们也去北境玩一圈。”封越忽然说道。
谢长廷也立马回神:“对!去北境,投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