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不是一个说话的好地方，所以方遒对于自己过去的所见所闻，都只是简要地说了说，并没有展开来大谈特谈，但他说的那些也已经足够颠覆何邓二人多年来对绿地的印象了。
“……你是说，当年‘肉食者’不是因为拒绝注射UNX05才被赶出绿地，而是被人下了圈套驱逐出去的？”邓长风一脸不可思议，脑子一时有些宕机。
方遒嗤笑了一声，两手插兜，又恢复了平常那副懒洋洋的模样，拖着尾音道：“怎么样，跟绿地给你们灌输的不一样吧，你们打算相信谁？”
邓长风：“……”
何宴也沉默了。
行野二年二月突发杀人案、官方搜捕逾百位嫌疑人、大规模收押“肉食者”、草率地定罪、迅速而完备的报告、解药研制成功的消息、不知名上位者对“肉食者”的敌视、集中“肉食者”注射UNX05……
如果方遒说的都是真的，那么这一桩桩、一件件，细细想来，好像都指向背后有一个巨大的阴谋。
事实胜于雄辩，但很多时候，事实并不会直接摆到所有人面前。
大多数人所能接触到的都只是被“整理”过后的“事实”，一丁点增加或删减都可能改变舆论的导向，更何况还总有人喜欢无中生有。
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最大最权威的声音在说谎。
“我曾经也感到困惑过，绿地宣扬的‘肉食者’形象都是强大的、可怕的、野蛮的，”何宴开口了，“这样一个群体会在拒绝注射UNX05后，乖乖地接受绿地的驱逐吗？奋起反抗夺权，才是这个群体该有的思维吧。我曾以为是绿地官方的火力太强，能够碾压‘肉食者’的反抗，但现在想来，这个理由其实也并不怎么站得住脚……”
方遒笑了：“没错，在人类没有觉醒精神体之前，同样的情况，被驱逐的人面对那么强的火力可当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敢反抗就是找死；但在人人都有精神体之后，特别是所有强大的‘肉食者’还都被集中在一个地方，一旦发生暴/乱，那种场面可不是单纯的枪支弹药可以压制的。”
“所以我觉得你说的这个版本相较之下更为合理，但是……”何宴皱起了眉头，似乎有什么事情想不通。
“怎么？”方遒看着他。
何宴问：“所有‘肉食者’注射了UNX05后都会虚弱得连精神体都放不出来吗？”
“当时未处于狩猎反应期的‘肉食者’即时性虚弱都非常严重，攻击意识越强，虚弱得就越厉害；如果正好处于狩猎反应期，即时性虚弱不至于强到精神体都放不出来，但肯定也没多余的力气去袭击别人。这些年UNX05也一直在改进，虽然成效甚微，但比起初版，即时性虚弱这种副作用已经被削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了，不过它的成瘾性和长期副作用还是很强。”
“我明白了——”何宴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方遒的眼睛。
他说：“我选择相信你。”
邓长风吃惊地看向自己的同伴。
方遒也愣了一下，心底隐隐有一点雀跃，但马上就被他压了下去。孟昆仑和雪莉也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聚焦到了何宴的身上，都带有一丝不解之意。
“这么果断？”方遒问。
何宴说：“我的直觉告诉我可以相信你。当然，我的逻辑也告诉我，你没骗我。”
方遒一时有些无言。
这时，孟昆仑找着了插话的机会，有些讷讷地道：“怎么着，我们这是……握手言和了？”
他狐疑地看向方遒，凑近后压低声音问：“之前不是说好拿他们当免费劳动力的吗？这又是上演的哪一出？”
何宴打断了他的窃窃私语：“我来野堡，其实也是为了真相而来。既然我们都有同一个愿望，何不联手？”
方遒和孟昆仑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沉默了。
方遒的内心燃起了一片火热，他隐隐感觉到时隔多年，命运终于将一个难得的机会摆在了他的面前。
眼前这个不一般的少年向他递来了一只手。他是应该握住，还是拒绝？
藏在种种事件背后的那股强大的力量，就凭他们几个人，真的能撼动它吗？
可是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他又甘心吗？
明明只是站在这里，却感觉走到了人生的一个岔路口，往左还是往右，接下来的选择也许会改变一生。
——当然不甘心！
方遒向前踏出一步，缓慢而坚定地握住了何宴的手，沉沉道：“我赌了。”
孟昆仑看了方遒一眼，也走上前，将手搭在他们手上：“那再加我一个。”
邓长风傻傻地站在一边，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何宴感觉到他的目光，也扭过头看向他：“长风？”
邓长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大大咧咧地走过来：“都这样了，那当然也得带上我。”
孟昆仑突然想到什么，有些忐忑地回头看向雪莉，问：“雪莉……你呢？”
雪莉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他们，此刻那双淡粉色的双眸没透露出一丝情绪。她安静地与孟昆仑对视了几秒，仿佛在思量着什么，然后她开口了：“为什么要去？”
“什么？”
“真相有这么重要吗？”雪莉苍白的脸薄得像一层纱，“它会让我们活得更好吗？真相是什么样子都不会直接影响到我们的生活。有些真相过于残酷，而我们又无力改变，一定要去接近它，最后受伤的只会是我们自己。”
她后退了半步，指了指自己周围这一圈生存团的伙伴们：“我们费了这么大的劲儿才在这种吃人的地方活了下来，有了一席之地。现在你们要丢下这一切，去找那个虚无缥缈的真相？对于我们来说，最重要的事，难道不是活着吗？”
生存至上团的成员们面面相觑，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因为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是该声援雪莉副团，还是该支持方团和孟副团。
方遒开口了，声音竟有些沙哑：“我不想活得浑浑噩噩，有没有希望……去看看才知道，不是吗？”
孟昆仑抓了抓后脑勺，说：“我也想活个明白。”
活个明白。
何宴被这四个字触动了一下。他又何尝不知这是多难的一件事，但是人不就是这么好奇的一种生物吗？哪怕什么也不知道也可以过完这一生，但我们还是不由自主地想去了解那些未知的事物。
朝闻道，夕死可矣。
雪莉的眸光闪动了一瞬，她轻声说：“……我没有要反对你们的意思，我只是担心，你们会承受不住真相的打击。”
“我怕……你们会绝望。”
“我不知道真相会是什么样子，”方遒说，“但我想，肯定没有多美好。我做好了心理准备，哪怕它再残酷，我也会努力地活下去。”
雪莉侧过身，垂下眼帘，不再说话。
孟昆仑看着她单薄的侧影，抿紧了唇，皱着眉好像在纠结着什么，然后又看向方遒。
方遒毫不讶异地接受了他看过来的目光，轻声道：“你想留下也可以，我理解，毕竟老婆很重要。”
孟昆仑当场表演了一个猛男红脸：“……”
孟昆仑恼羞成怒：“胡说八道什么呢！谁……”憋半天说不出第九个字。
方遒心说：全团上下大概只有雪莉一个人看不出你的暗恋了吧……
“留什么留，反正也不急着走！”孟昆仑恶狠狠地看向何宴和邓长风，“你们两个小子也乖乖地跟着我们，别到处乱跑，不然眨眼儿就让谁给叼走了，我们上哪儿找去？”
何宴：“……”
邓长风：“……”
方遒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做了个自我介绍，一并还把孟昆仑、雪莉以及团内几个得力下属介绍了一下，算是正式认可了何邓二人。
孟昆仑龇着两排大白牙，还主动聊了聊自家的八卦：“我们团在通城还是很出名的，当然，更出名的可能是另一个名字，叫‘冷气团’，算是一个绰号吧……唉，主要是我们这三个头目……”
他指了指方遒、自己和雪莉的脑袋：“看见没，白花花的……咳，不是，其实是因为我们仨的精神体，一个雪猞猁，一个北极熊，一个北极狐，感觉就是从不知道哪个冰疙瘩地儿给打包丢过来的……”
方遒：“……”
雪莉：“……”
方遒及时打断了孟昆仑，防止他继续无厘头地滔滔不绝下去，他问何宴：“所以你现在可以解释一下你的精神体是怎么回事了吗？我有手下看到了一个像鸟一样的白影……”
说着，瞥了邓长风一眼：“虽然我还没有见过这个小子的精神体，但我总觉得那只白鹦鹉应该不是他的……”
邓长风：“……”
何宴说：“确实不是他的……”
方遒正想问“可你的精神体不是花鹿吗”，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当场噎住：“？！”
“……但不是白鹦鹉。”何宴慢吞吞地把后半句补完，与此同时抬手往前一挥。
——一只白色的海东青哗然展翅，嗖地一下从众人面前掠过。
在空中翱翔的海东青瞬间将好些人都笼罩在了一大片影子下，他们抬着头失神地望向这只大型猛禽。
一时间，除了何宴以外的所有人，心里都不约而同冒出了一个念头来——
“夭寿了，‘草食者’居然都能有肉食猛禽精神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