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西岭接到秦随波的电话时,正好刚吃完午饭,准备叫上然烬,玩一局游戏。
陌生的号码在手机屏幕上显示出来,他愣了一下,立刻识别出是秦随波之前联系他的手机号,接了起来。
“喂?”他试探性地说。
“您好,请问是宋西岭吗?”对面不是秦随波,而是个声如洪钟的陌生男性。
“是。”
“我是市公安局经侦支队的警察,要麻烦你来一趟市公安局,警车现在就在楼下,麻烦下来吧。”
“……”宋西岭迟疑了一下,从窗外看下去,果然有一辆警车停在楼下。
他只好关掉电脑,满腹疑惑地下了楼。心里第一个猜测,是秦随波出事了。
车里坐着两个警察,主驾驶位看到他后说:“小宋啊,本来你舅舅要来接你的,结果这次案情不太一般,需要亲属避嫌。”
宋西岭说:“我可以问下是什么事情吗?”
副驾驶的警察道:“是一起经济案件,秦随波你认识吗?”他就是刚刚和宋西岭通电话的警察,语调沉稳,压迫感十足。
“认识,是我之前的上司。”
“直系上司?”他微微侧转过脸,犀利的目光直射宋西岭心底,“你是他助理?”
“呃,不是。我只是帮他做过一些杂事。”
主驾驶位哈哈一笑,打圆场道:“老杨,你看把年轻人吓得。小宋啊,这次带你回去呢,就是例行检查,问你几个问题,没什么其他的事情,不要紧张。”
“……哦。”
宋西岭吞了口唾沫,腰背坐得笔直,手握成拳乖乖放在膝盖上,心情忐忑不安。难道是秦随波之前要他调查的事情出问题了?
车厢内陷入诡异的沉默,两位警察都没有再说话。
猝不及防的,宋西岭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在狭窄的车厢内十分刺耳。
居然是凌斯寒打来的电话。
铃声坚持不懈地响,他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求助性地抬头,却发现两位警察都观察着他。
一个从后视镜里,恰好瞧住他的神态,一个再次微微侧过头来,注视着他。
副驾驶位率先开口:“免提。”
宋西岭只好照做。
“宋西岭!你现在在哪!”凌斯寒在电话那头大声吼道,“我告诉你,你现在立刻马上到公司来!”
凌斯寒不太喜欢发火,很少着急,极少像现在这么生气,甚至可以用“暴跳如雷”来形容。
他的背景声很嘈杂,似乎许初棣也在,正在旁边像个机器人一样重复着“消消气消消气”。
宋西岭一瞬间非常担心他碰到了什么事,居然让他变得这么失态。可是现在警察就在旁边,他也不好开口问。
“……阿寒,我现在有点事过不去,怎么了?”
“你能有什么事?快点过来,这件事我必须当面跟你说清楚,然后我们找到律师,和傅珩之解除协议!”
听他在电话里提及傅珩之,宋西岭一阵心慌,头皮都炸开了。
两位警察仍然一言不发,目光冷峻地凝视着前方。但宋西岭知道,他们一定在无比认真地听着这段对话,大脑正飞速地运转,试图从中提取有用的信息。可是,他和傅珩之的协议,既不是劳务合同,也不是正儿八经的私人协议,而是一个包-养合约,是见不得光的。
如果他们问起这个来,他该怎么回答?
更何况,他绝对、绝对不能让这件事被舅舅知道。
“……西岭,你在听吗?你到底在哪,不在家?”凌斯寒似乎对他长时间的沉默有些奇怪,稍微冷静了一点,语气没有那么急迫了,宋西岭甚至能想象到他此时此刻蹙眉的样子。
“我,我不在家……”宋西岭不知道该不该说自己要去警察局了,正犹豫着,副驾驶的杨警察转过身子,对他摇摇头。
宋西岭只好举起话筒:“我在外面给……给小天买点东西,马上要进地铁了,我回去给你回电话。”他快速地说完,没等凌斯寒回复,就挂断了电话。
他战战兢兢地等着警察叔叔的反应。
索性二人都没说什么,因为正好到达了目的地。宋西岭一下车就看见舅舅在门口站着。
三人走过去,杨警官拍了拍舅舅的肩膀:“宋队。”
宋西岭说:“舅舅。”
他的舅舅和他妈妈长得很像,大眼睛,长眉毛,还有总是抿成一条直线的唇,看上去总是冷冰冰的,非常严肃,区别是舅舅更加棱角分明些。
舅舅说:“一会儿进去实话实说,没你什么事,例行调查。”
“好。”宋西岭点点头。
“听说你妈回家了?”
“……嗯,前段时间刚回去。”
舅舅叹了口气:“行,她消失这么多年总算回来了。你爸的钱不要全给她,有什么事,记得及时给我打电话。”
“谢谢舅舅。”
舅舅示意他往里走,却在宋西岭与他擦肩而过的霎那,沉声道:“等等。”
宋西岭停下了脚步,疑惑地回头。
舅舅指着他的耳朵:“这是什么?”
“这……耳钉。”宋西岭不自然地摸了摸那颗钻石。
舅舅盯着他的右耳看了一会儿,须臾移开了目光,微微点了下头:“进屋前这类物品都摘下来,和手机放在一起。”
“好的。”
宋西岭还是第一次进所谓的审讯室。他刚一坐下,就有人放下一块厚重的板子,限制了他大部分的动作。
“你和秦随波仅仅是上下属的关系吗?”
“是的。”
“你和他有除了公司外其他的金钱往来吗?”
宋西岭心想,果然提到了这个。
“有,他之前让我帮他做几件事,然后给我一笔钱,我同意了。”
“你很缺钱?”
“不是,但上司的要求,不好拒绝。”
警察姐姐把电脑转过来,道:“你看一下这段录像。”
电脑屏幕上的录像很模糊,但宋西岭看了十几秒就认出来了。
——那是他在假面舞会上,用摄像头拍到的画面。
他抬头看了一眼警察姐姐,对方示意他把它看完。
录像很短,不一会儿就结束了。宋西岭重新靠到椅背上。
“你见过这段录像?”
“我……这段录像,是我拍摄的。”
两位警察对视一眼,道:“请你详细说一下过程。”
“舞会开始前,秦总交给我一个微型摄像头,让我别在领带上拍摄盛世员工的活动,这段录像的前半段是我拍摄的他们打牌的画面。之后我被邀请跳舞,就没有再拍下去。”
一位警察记录完说:“好的,谢谢你的配合,一会儿拿上你的物品就可以离开了。”
宋西岭舒了一口气,在离开房间前,回头问道:“我可以问一下,秦总出了什么事吗?”
“秦随波被人举报涉嫌经济犯罪,证据充足,已经被逮捕了。”一个警察解释道。
宋西岭点点头,云里雾里地走了出去。
秦随波怎么会突然出事呢?娱兴高层大变动之后,秦随波仍旧是执行总裁,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
不远处,一位年轻的警察在大厅里站着,冲他挥手:“西岭!”
宋西岭小跑过去,道:“韩警官。”
韩警官是舅舅的徒弟,宋西岭一回国时候的业务都由他来办理,两人年纪相差不大,还一起出去吃过几次饭。
韩警官把手机给他说:“你的手机。”
宋西岭接过来,道:“那个,还有我的耳钉呢?”
韩警官没有动作,而是看着他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但是我想问问你,那个耳钉是哪来的?”
宋西岭不想说是傅珩之送的,就说:“我买的。”
“买的?”韩警官有点惊讶,“你在哪里买的?”
“在国外。”宋西岭说了一个地名。
“哦,难怪。”
“怎么了?”他不知道区区一个耳钉,有什么问题。
韩警官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透明袋子,里面装着那个闪闪发光的耳钉。他举起手来,钻石恰好暴露在阳光之下,光彩夺目。
“你看,”韩警官慢慢地转动透明密封袋,“看出来了吗?里面有一个很小的豁口。”
宋西岭:“看到了。”其实那个小缺口他早就发现了,一直以为是气泡之类的,没怎么在意过,此时听韩警官专门提起,疑惑道:“怎么了?”
韩警官放下手来,把钻石放在左手手心。然后,他右手拿出一个很细的针状工具,向耳钉后方扎了进去。
他动作太快,宋西岭都来不及阻止,惊讶地上前一步,想要把东西抢过来。然而,当他看到韩警官手里的东西时,彻底愣住了。
一块钻石,居然被分成了两半!
韩警官指着碎成两段的耳钉说:“这是一种古老的微型窃-听设备,信息的传输过程主要分成两个阶段,分别是发射和接收。音频信息也是完全一样的,这只钻石内嵌着的,是发射装置。”
血液,从宋西岭的大脑顶端缓缓地凝固了,心脏仿佛顺着他的话语,逐渐停止了跳动,所有的器官都停止响应,无法对那些话做出合理的反应。他眨眨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韩警官。
傅珩之,给他耳朵上戴了个……窃-听-器?
韩警官滔滔不绝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接收装置肯定还有一个,估计也被做成了耳钉的模样。这类装置原理非常简单,只要直接接触温度达36度,就自动开始工作,是上世纪常用的侦察工具。当然了,我们国内私自购买和使用,仍然是违法的,通常会罚款五百元以下。不过介于你是在国外购买的,又不知情,我们只会将它没收,统一处理。哦,你放心,钻石外壳还是你的,只需要把里面的……哎,西岭,你怎么了?”
韩警官的一字一句是那么陌生,宋西岭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上下掂着那个他挚爱的礼物,他手脚冰凉,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世界天旋地转,他想抬起手来扶住自己的额头,却一眼看到了自己冻得发紫的五个指甲。
如同触碰到了什么开关,他突然感到彻骨的寒凉,在温暖的室内,整个身体、整个灵魂,都从内到外被冻住了,世界从一片春光瞬间变得冰冷荒芜,似乎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离他而去了。他一手撑住墙,整个身躯都在打颤,脸色苍白,嘴唇发青。
韩警官俯下身,担忧地说:“你怎么了,你是不是有什么心脏病?”
宋西岭缓缓地开口,声音哑得不像从他嗓子里发出来的:“韩……韩警官,能不能把它先给我,我大概知道……另一只在哪里。之后,我会一起交给你。”
“啊,太好了,那就麻烦你了。”韩警官欣然答应,宋西岭毕竟是宋大队长的亲侄子,他还是非常信任的。
宋西岭尽力控制着泄洪般的情绪,从他手里慢慢地接过那个自己非常熟悉、但此时此刻又非常陌生,让他恐惧战栗的东西,装进了口袋。
他曾在无数个白天和夜晚,用指腹滑过钻石冰冷的外身,在光下欣赏它熠熠的光芒,喜爱至极,好像永远不会厌烦。无论遇到什么难题,什么伤心的事情,只要有它,他心里就得到了整个世界的安慰。
因为它代表了三个字。
——傅珩之。
它是他最爱的人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宋西岭脚步虚浮,脑袋发昏地离开了警察局。
路过一家超市,他埋头冲进去,发泄般地往购物袋里塞食物,结账的小哥哥在扫出一千元时都惊呆了,宋西岭沉默地付款离开,装作没有看到他人像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
回到家后,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盘腿坐在地上,扯开一个个食物的包装袋,把其中的东西塞进口中,咀嚼两三下,咽进肚子里去。
宛如一个机器人。
直到一声闷雷在窗外打响,如同一个警告的信号在脑中炸开,宋西岭陡然停止了动作,清醒过来,惊愕地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
他都做了些什么?!
罪恶感在煞那间汹涌而来,心脏砰砰直跳,宋西岭触摸着鼓鼓胀胀、硬邦邦的胃部,瞳孔陡然放大,猛地把地上的空袋子都踢到一边,捂住自己的嘴,仿佛这样做,他发病的可怖状况就不曾存在过。
接着他向卫生间拔足狂奔。
门砰地关上,他一手撑住膝盖,一手卡着脖子,吐得两眼发黑,小腿直抽筋。
这场凌迟持续了将近十五分钟,直到吐无可吐,他的嗓子还是忍不住地干呕。胃液和食物的混合味道发散在空气中,难闻得厉害,他发泄似的一遍遍冲水,按得手掌通红。
二十分钟后,宋西岭站在外面,飞快地拦下一辆出租车,直奔娱兴大楼。
他一定、一定要当面问傅珩之,问清楚。
从公寓到娱兴大楼几乎横跨半个市区,出租车驶上了高架桥。他手握成拳,缓缓砸向闷痛的胃。伴着轮胎于柏油路的摩擦声,他昏昏沉沉地靠在车窗,手滑落在侧面口袋,触碰到那个硬硬的小物件时,脑子骤然清醒了几分。
他突然想起,傅珩之此前不让他沾水,名为担心耳针生锈,现在想来,实则是怕电子设备进水后损坏吧?还有他只要一熬夜,傅珩之就精准地发消息、打电话,询问他怎么还不睡觉。还有,他一摘下耳钉,傅珩之没多久就联系到他,命令他好好戴着……
那么多的细节,那么多傅珩之毫不掩饰的行为举止,明明多么不符合常理、没有逻辑,他却没有丁点的怀疑。
他早该发现的……他为什么、凭什么那么信任傅珩之?宋西岭精疲力竭地靠在椅背,眼神失焦地望着窗外。
为什么?傅珩之为什么要这么做?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还不够,剥夺他全部的时间和精力、消磨他整整五年的热血和爱意还不够,还要背着他窃-听他的生活,像对待宠物一样对他,让他尊严尽失?
他终于忍不住,鼻子一酸,眼睛颤了颤,泪水就势而下,一滴滴滑落,打湿了衣领。
宋西岭皮肤白,一流眼泪整个眼眶都泛着红,反射在后视镜上。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出租车司机无意瞥见,转过头来,欲言又止。
在过了两个红灯之后,他终于出声道:“小伙子,后门有纸巾啊。”
宋西岭垂下眼帘,闷闷地应了一声,狠狠抹了一把眼睛。
这些年,他以为自己什么事情都见识过、都忍过去了,可他如今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天真。
他永远无法忍受,他此生最爱的人,偏偏羞辱他最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