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锋芒>第25章

  K市的冬季少有纯白的浪漫,连绵不断的阴雨浇湿路上随处可见的大红灯笼。

  方锐把福字窗花比在窗玻璃上,问身后的人,“正了没?”

  文霜坐在沙发上摆果盘,抬头看了一眼,“就这样吧,赶紧贴完去厨房调一下火,待会儿汤熬干了。”

  方锐把窗花贴好,伸了个懒腰,“要老命了。”

  文霜起身踢他一脚,“搞个大扫除就要你老命了?那你趁早退役回来带孩子,赶紧去,我去房间看看芮芮。”

  方锐奉命进厨房调了小火,看了眼时间,把冻在冰箱里的牛肉卷取出来码到菜盘上,再将新鲜竹荪洗净泡入温水里。做完这一切,他探头出去,“霜霜,我片一下鱼,你给颜寂去个电话吧,问他到底还来不来啊,这都快开饭了。”

  文霜轻轻关上房门,走过去说:“鱼我来片,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能片出啥来,再说了这骨汤不还没好嘛,颜寂这人你催也催不动的,该来的时...”

  叮咚——

  文霜朝方锐挑眉,方锐鼓掌说:“神算子。”

  拉开门,颜寂手里提着几摞东西,被雨打湿的漆黑碎发垂在额角,衬得皮肤愈发有种泛冷的质感。

  方锐挡在门口,不满道:“我说没说不让你带礼物,你怎么回事?”

  颜寂把东西递给他,“随手买的,算不上礼物。”

  方锐叹气说:“下次不请你来家里了,我的另一个要求呢?”

  “没开车。”

  方锐喜笑颜开,从他手里接过东西,把人往家里带,“这还差不多,今天白的红的都有,老梁他们几个来不了,你替他们和我喝多几杯。”

  颜寂浅应了声,在玄关换鞋,文霜的大嗓门从厨房传出来,“老方你让他穿新买的黑色那双,那双舒服,颜寂你先去客厅歇会儿,咱马上就开饭啊。”

  颜寂客气道:“不急。”

  文霜透过厨房的玻璃门往外看,想要看看颜寂,这一看不得了,赶紧洗了手小步跑出来,抓着颜寂的肩膀左右转,脸上露出慈母笑,“今天怎么穿上私服了,这不比天天穿着那身迷彩强几百万倍啊,颜寂你可算开窍了,帅死我了!”

  她激动得甚至抱了抱颜寂。

  方锐嘴角抽动,颜寂则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今天除夕,正逢方锐家女儿满月前一天,方锐今年轮休年假,新房也已交付,夫妻俩打算今天先在家暖暖房,明天一早就带孩子回老家。

  在方锐的软磨硬泡下,颜寂这个干爹久违地休了两天年假来他家过年。因为从来没接触过人类幼崽这种生物,颜寂在挑礼物方面花费了不少时间,从商场出来后,又担心自己一身军装尘气太重会冲着小婴儿,于是打车回家换了身干净私服过来。

  很简单的黑色羊绒小高领,由于是多年前买的冬装,现在穿起来还略显紧绷,外面罩了件薄风衣,休闲裤也是普通的款式。他无法理解文霜的激动,于是只在文霜抱他的时候抬手拍了拍文霜的背。

  方锐问:“芮芮醒了么?”

  文霜松开颜寂,点头道:“我刚喂过了,自己玩呢,你带颜寂去看看,我接着把鱼片完。”

  方锐朝颜寂一笑,“走,去看你超级可爱的干女儿。”

  婴儿房布置得非常温馨,主色调是浅绿,婴儿床架雕着水粉的花朵藤蔓,白嫩的小姑娘躺在棉柔布巾上,看着婴儿床上吊着的旋转松果玩具眨眼睛。

  方锐把她抱出来,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轻声说:“宝贝芮芮,你干爹来啦,让干爹抱抱好不好?”

  芮芮裹在襁褓里,张嘴发出几声软软的咿呀。

  方锐把孩子往颜寂怀里递,颜寂却退了半步。

  方锐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问他:“怎么了?”

  颜寂说得有些犹豫,“我...不太会。”

  方锐突然笑得很大声,“炸弹都不怕还怕我家姑娘,你笑死我算了,赶紧的吧。”

  颜寂只好动作僵硬地接过那团温温热热的棉布,里面的小婴儿沉甸甸的,比他想象里要敦实太多,细腻的脸蛋显得格外柔弱,看上去经不得一点触碰。

  方锐伸手戳戳女儿的脸,笑道:“可软了,你摸摸看。”

  颜寂完全一副不敢动的样子,方锐更是笑得肚子疼,“我算是明白了,敢情你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小孩儿是吧?颜寂你可真行。”

  颜寂正经道:“我手上茧多。”

  “我手上也有啊,轻轻摸没什么,她喜欢人摸她脸,一摸就笑。”方锐耐心给颜寂做示范。

  颜寂在方锐的循循诱导下终于用指腹碰了碰孩子的小下巴,孩子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在襁褓里蹬腿,而颜寂则因为太过小心翼翼,被方锐当作谈资,和文霜一块儿笑了一晚上。

  他们三人围坐一桌,桌面被各色各样的食物占满,颜寂听他们聊许多家长里短,平常老百姓的普通生活,这都是他在军营里未曾经历过的模样。恍惚间,他竟生出一股脱轨的感觉。无论如何回忆,他都记不起自己上一次和人搭伴去超市是什么样的,也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看过一场完整的电影。

  散乱无序的思维最后被文霜拉回现实,她问道:“颜寂呢,想过成家吗?”

  颜寂落后于他们高速转弯的话题,有些怔忪地看向文霜。

  文霜笑,“方锐说你一喝酒反应就慢几拍,还真是这样。”

  方锐又问:“芮芮可爱吗?”

  颜寂回忆了一下那圆嘟嘟的脸蛋,本能地点头。

  方锐送了一块鱼片进嘴里,含糊道:“你还记得你们庆祝我俩结婚那天,我和你说过什么吗?”

  颜寂把筷子立起来,在碗底对整齐,然后夹了一块响铃到碗里。

  方锐捏住他的肩膀,“别给我躲,我问你,你是不是在等庄....”

  颜寂忽然拿起小酒杯,碰了一下方锐的杯子,“今年和你们一起过年我很高兴,不用担心我。”

  这顿骨汤火锅一直吃到十一点多,到了后期,方锐开始频频看时间。

  十一点四十左右,他去阳台打了个电话,回来时和文霜对视一眼,双方神情都变得有点低落。

  颜寂想开口问,却见方锐给他重新把白酒满上,和他碰杯:“你不乐意提你自己就算了,来,难得能喝回酒,咱继续。”

  颜寂见他没有要坦白的意思,选择了不追问。

  除夕夜的火锅驱散了湿冷的冬意,颜寂喝了些酒,神经不如平常那般紧绷,他继续撑着头听方锐和文霜闲聊,偶尔也随他们一起笑笑。

  十二点半过后,他向方锐和文霜辞别,夫妻俩执意让他留下过夜,他却坚持不愿意多麻烦他们。

  文霜拿了车钥匙要去送,芮芮却忽然哭闹起来,最终颜寂还是执意自己离开了。

  颜寂走后,文霜哄好孩子,随即夺过方锐的手机说:“再给庄忖羽打个电话,人都走了,他到底还想不想见他。”

  方锐说:“别打了,那小子赶车呢,我本来想再拖延点时间,那颜寂非要走,咱拦不住啊。”

  文霜气闷,“说好十一点能到的,三年了就见这么一眼,他怎么不知道紧着点呢。”

  “人家从新疆赶过来哪儿这么简单,飞机本来就少,还延误,怪不了他。”

  文霜长长叹了口气,被方锐揽着坐回沙发上,“我去收拾碗筷。”

  文霜拦他,“先别吧,他来了不得吃点垫垫肚子。”

  “见不到颜寂,他哪有心情吃。”

  “欸,要不让他直接去颜寂家找人,你把地址告诉他不就行了。”

  方锐有点犯难,“他俩毕竟还不是那种关系,没有颜寂的首肯我觉得不合适...而且他在K市待不了几个小时就要赶回去了,他们队里后天还有任务。”

  说话间,门铃响了,文霜风风火火绕过方锐去开门。

  门外果真站着庄忖羽。

  他一身军装未换,武装带束出挺拔的身体线条,利落的短发被汗水打湿,此刻的他手指抓住门框,身体微微前倾,目光低垂落在文霜身上。

  文霜看着他,完全愣了神。

  他很快意识到身高差给文霜的压迫感太重,重新站直身体,沉声道:“抱歉嫂子。”

  方锐从后头冲出来,抓着他的肩膀调了180度,“客气话别多说,颜寂才走十几分钟,你去路口看看,他也许还在等车!”

  庄忖羽走后,文霜抬手放到胸口,“妈呀。”

  方锐捂住她的嘴,“打住,能不能别再夸别人好看了,能不能也夸夸你老公。”

  文霜朝他举起两个大拇指,“撮合他俩是你做过最正确的决定!老公你真棒!”

  方锐:“......算了我去洗碗。”

  楼下,庄忖羽朝着小区门口狂奔,踩过无数小水洼,溅了一裤子水,身上的汗被体温蒸腾成雾气。

  肾上腺素漫过口鼻,抽干长途奔徙的一切疲惫。

  心脏装了太多想念,在看到颜寂背影的瞬间,脚步反而一轻再轻。像走到感情的台风眼里,他酿了多年的爱情太汹涌,恐会摧折颜寂。

  年三十难打车,在多次尝试无人接单以后,颜寂索性抬腿往家的方向走。

  庄忖羽跟住他的脚步,一步一步,试图压实自己狂乱的心绪。

  他是在一年前联系上方锐的。那年夏天他本该按照约定,重新入风海选训营,但也是那年夏天选拔赛以前,他在戍边反恐的一场战斗中身负重伤。

  医生曾说,他的左手有极大几率无法恢复正常。失去一条左臂的正常功能,对军人来说是毁灭性的,更不用说战争损伤带来的部分肠组织切除。

  他一度成为废人。

  复健最难熬的时候,他偷偷打电话到风海,找到了方锐。他思念颜寂,却只敢从方锐口中有关颜寂的信息里找到慰藉,因为不能保证自己还能重回军营,无法面对颜寂曾给过他的两年期许。

  在这期间,林烊东曾决定调颜寂去军区总部做指挥,被颜寂回绝了。林烊东依然时不时去基地里找颜寂,但颜寂从没有接受过,无论是他的调令亦或感情。

  方锐曾说,或许颜寂的拒绝里,有那么一点点是因为庄忖羽,因为当年撤离墨西哥的那天,他看到过颜寂抽屉里整整齐齐叠着的庄忖羽的手写纸。

  在那张手写纸上,庄忖羽曾向颜寂要一个答案。经历过生死,庄忖羽比多年前更迫切地想要那个答案,想回到风海,回到颜寂身边。

  可不敢,又惶恐,所以甚至不让方锐提前告知颜寂自己今日会来。

  他又陷入了焦虑,没有意识到走在前面的颜寂早已停下脚步——他踩到了颜寂的影子里。

  颜寂小幅度侧着身,路灯描绘他的轮廓,他单手插在风衣口袋里,眼神平静地注视着庄忖羽。

  酒意让他的大脑有了几秒的迟钝,于是在困惑的间隙里他不言语,只把视线放到跟踪自己的人身上。

  可那眼神好比大风压境,吹烫了庄忖羽藏在心尖的痴恋。

  “颜寂。”

  他不自觉地低声呢喃。

  “我....回来了。”

  颜寂闻言,喉结轻轻滚动,触碰到黑色衣领的边界。许久,他从嗓子里挑出淡淡的一声:“嗯。”

  在庄忖羽沉默的几秒里,他又补了一句看似没什么意义的重复,“回来了。”

  庄忖羽的视线紧紧黏在颜寂身上。小高领让颜寂的脖颈显得更修长,落了潮的风衣汲取了些许孤寂感,粘稠地网罗在颜寂身上。

  大红灯笼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清冷的街道上除了他们彼此,空无一人。

  过去几年里,每次过年,新疆军区里也挂着这样的红灯笼,庄忖羽时常坐在升旗台前的台阶上,想象未来和颜寂重逢以后,能不能有机会和颜寂一起过个年。

  放在口袋里的指尖在这时偶然蹭到了口袋里的车钥匙,他按方锐的计划把车库里的车提出来了,但他却突然觉得不再必要。

  有多少程回家的路像今天这样,颜寂或孤身走过潮湿的人行道,或乘车在清冷的街道上感受窗外路灯飞快掠过。在看到过年的红灯笼时,颜寂心里是否会有那么一秒期待过自己也是有家的。

  庄忖羽往前走,直到真正站在颜寂面前。

  他望到颜寂眼底,语气中有一丝坚定,“我送你回去。”

  颜寂偏了偏脑袋,抬手敲太阳穴,他开始感到醉,前庭发胀。

  庄忖羽握住他的手腕,小心摁上他的太阳穴,手法娴熟地替他摁揉,待他眼神逐渐恢复清明,庄忖羽垂低了姿态,尽量压低脖颈贴近颜寂,低声问他:“我送你,好吗?我们走走,我陪你醒醒酒。”

  颜寂看他半晌,终于在他认真又闪烁的目光里,朝他轻轻点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