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情感>锋芒>第24章

  汗水滑落,庄忖羽眨眼将其弹开,抬手在睫毛潮湿成一缕一缕的眼睑擦了擦,转身爬下哨位。

  他和等在下方的曲舟轻轻碰了碰拳,曲舟拉住他,嘴角扯了下,说:“去认真吃个晚饭,你瘦了很多。”

  庄忖羽掀起半截眼皮,疲惫道:“张余行昨天还讽刺我吃太多,你别瞎操心。”

  曲舟多看了他几眼,没再说什么,转身往哨位上爬。庄忖羽目视他登顶且整理好枪支装备,才又抹了把脸,朝食堂走去。

  距离呼尔思牺牲已经过去大半个月,而距离庄忖羽锲而不舍向颜寂申请加入日常任务并得到通过,也已经过去了一周多。

  按要求留好的遗书安安静静躺在枕头底下,每一夜,庄忖羽都在想呼尔思的遗书里会写些什么。这些零散的,漫无目的的猜测,没有任何结果。而后就是不断在脑海里交替闪现的两幅画面——呼尔思中弹时痛苦万状的肢体动作,还有颜寂通知完呼尔思的家属,打开通讯室的门时,那紧绷到灰败的面色。

  短短三个小时,大洋彼岸一个家庭支离破碎。

  那时庄忖羽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目光空洞地看着颜寂,视网膜因剧烈流泪而无比刺痛。

  一半的他还在拒绝事实,用尽力量安慰自己这是一场迟早会醒的梦魇,另一半的他明明接收到了颜寂如潮水般低缓压抑的痛楚,感知到颜寂每每承担通知家属这个环节的不易,却提不起一丝力气去支撑颜寂。

  夜夜回想,所以夜夜无法合眼,而让他更加心慌的,是那日混战中消失的桑德拉。

  当时事发突然,营地门口情况太混乱,桑德拉前一秒还在医务室里贴纱布,下一秒就冲了出去。佟闵说远远看到过那孩子的背影,像是冲着庄忖羽的方向,但后来火箭炮爆炸,尘土飞扬,再一晃眼就看不到了。

  难民营里成千上万的人,病逝的,转移的,伤亡的,丢失的,几乎每隔几天就会发生诸如此类的事情。维和部队只能着眼于大多数,不会派专人去搜寻一个失踪的孩子,庄忖羽很清楚这一点,而越是清楚,越是自责,越是以回忆的方式自残。

  他在桑德拉身上看到太多苦痛,一个年仅八岁的孩子终日寄人篱下,为了生计低声下气地求人,每天都被迫去听四面八方传来的炮火声,一颗破烂到快要漏气的足球就已经是他全部的快乐。桩桩件件的小事在桑德拉生死未卜的每一个日夜反噬他,像在质问过去那么多年间,他是如何那般坦然地躺在顶级酒店的大床上寻欢,把事业上的不顺当做人生的一大挫折,还把挑衅庄荣当做自立自强的标志。

  过往一切如同笑话。他纨绔任性的时候,多少和呼尔思一样的人在流血,多少和桑德拉一样的孩子备受折磨,而他却嫌这时代繁华到无趣,认为军人不过是国家养的一群头脑死板的废物。

  “庄忖羽。”张余行坐在对面,见庄忖羽一口饭死活没咽下去,实在看不下去,打断庄忖羽出神,“喂你闹哪样?厌食症吗?”

  庄忖羽把饭吞下去,懒懒翻他一个白眼。

  张余行端起餐盘,站起来说:“你不吃饭呼尔思也不会活过来,倒不如好好吃好好睡,保持最好的状态,做好力所能及的事。”

  见庄忖羽没反应,他又恨铁不成钢地说:“别在这天天当林黛玉,没人会哄着你。”

  庄忖羽忽然往桌子上拍了一掌,大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在宿舍后面抽烟吗!且不说你违规,你敢说你已经完全不在意这件事?别在这教训我!”

  张余行一下被勾起火来,哐当把餐盘甩到桌上,上前揪住庄忖羽的领口,吼道:“是!我在意!那我怎么办,你告诉我怎么办!像你一样整天当行尸走肉?有意思吗!”

  庄忖羽气得脖子通红,双拳一紧再紧。

  两人怒气汹汹地对视着,最终庄忖羽抬手推开张余行,端起剩了一半的餐盘头也不回地离开。

  远处颜寂看完这场争执的全程,放下筷子。他身边的方锐叹了口气,说:“这小子倒是学会忍了。”

  颜寂没说话。

  庄忖羽的变化算得上突兀,但如果让颜寂选,他并不希望庄忖羽经历这些。让一个人真正成长起来的路有千万条,庄忖羽偏偏踏上了染血的那一条。

  又过了几天,颜寂接到指挥部命令,要带一支小队去支援排查难民营二区附近的废弃工厂。

  近日,两军交战的中心逐渐西移,导致二区维和部队伤亡不少,其后黑势力方落了下风,战线又后撤几公里,二区周围因此留下不少风险区,废弃工厂就是其中之一。据说该地是弹药仓遗留地,由于距离难民区太近,指挥部要求必须防患于未然。

  庄忖羽戴着防毒面具,配合其他人员从下层往上层清缴,过程中虽然遇到几个ТNT炸弹,但都被分别解除制爆。

  梁骞等人扛着武器箱从废楼架空层撤出,庄忖羽和另外三名维和战士继续以大楼为轴心辐散开,用探测仪检测地雷。

  庄忖羽专心沿着自己的路线往前走,不多时,探测仪亮起红灯,发出尖锐的警报。

  他迅速戴好手套,谨慎地蹲下确认好地雷的具体位置,正当他要进行排雷第一步——

  嘭!

  一枚流弹毫无预兆地在他附近炸开并引爆了那颗地雷,霎时间火光连作一线,大块大块的泥土和石子如喷泉般被扬到空中。

  庄忖羽趴在地上,隐约感觉鼻下濡湿,眼前一片模糊,有人拉住他的手臂大声喊他的名字,他艰难地甩了甩头,借着那人的搀扶试图爬起来。

  曲舟忙架住他的肩膀,声音钻入他的耳道,被高强度耳鸣掺杂出回音,“听得..见我说话.....吗?”

  庄忖羽抬手往耳朵上按,又扯下面罩胡乱把鼻血抹掉,指着衣服喘道:“防爆服...死不了。”

  耳内持续嘈杂,庄忖羽不得已又左右甩头,这才勉强看清前方境况。

  他问:“那边在交火?”

  曲舟架着他往军车方向撤,“有小股黑势力残留,又打起来了,你现在不清醒,我带你回车上。”

  庄忖羽望着远处那群蓝盔,又问:“其他人....怎么不撤?”

  曲舟汗流浃背,低声道:“二区在转移难民,被他们困住了,颜队在带人支援,我待会也要过....忖羽?忖羽你别停啊,这里随时会有流弹飞过来,很危险!”

  “你看那里!”庄忖羽忽然大吼一声,“那是桑德拉!”

  曲舟看着庄忖羽指的方向,确实有个孩子正往接近难民队伍的方向靠近,但距离太远,他无法确定。就在他做出判断的几秒内,庄忖羽已经抽出枪朝那边移动,“我们一起过去。”

  “你现在不排除脑震荡的可能!不能去!”曲舟追上去控住庄忖羽的肩膀,庄忖羽却重新扣上面罩,游鱼般往下一缩,又往前跑出去好几步,朝几米开外一名持枪瞄准桑德拉的维和战士挥手大吼,“那是我们的人!别开枪!”

  曲舟跟在他身后穿过一排弹帘,躲在政府军装甲车侧面,又借着一旁的弹药箱往前匍匐过去,总算到了颜寂等人所在地。

  “桑德拉,过来!”庄忖羽朝站在道路中央的卷发孩子喝道。

  卷发孩子几乎是瞬间回过头,瘦得眼眶凸出的脸上全是泪水,那确实是桑德拉。

  庄忖羽本能地朝他微张了下双臂,又连忙将手枪转了一圈,枪口朝下,同时往桑德拉的方向迈了一步,可他的左肩在此刻被死死钳住。

  颜寂低沉的嗓音贴在他耳边,道:“看他耳朵。”

  庄忖羽睁大了眼,惊惧道:“那是...耳麦?”

  就在这时,桑德拉浑身一抖,他拼命伸头望着庄忖羽,身体却违背本能,缓慢地往二区维和部队的方向转。

  “他们的目标是那边的政府军临时医护所。”颜寂为庄忖羽指明地点,“那孩子...快要进入有效爆炸范围了。”

  “我....我不懂。”庄忖羽喃喃道,又饱含怒意地朝桑德拉吼,“喂!回来!我不许你去那边!”

  桑德拉停了几秒,抬腿继续往前。

  靠近政府军临时医护所的二区维和部队正在加紧疏散人群,那名战士的枪口依然指着桑德拉的脑袋,谨防他朝难民的方向跑。

  庄忖羽忽然发了狂,拼命挣扎,“他在发抖!他在发抖你们看不见吗!”

  “庄忖羽!”颜寂忽然大声喝制止他,“他现在是人体炸弹,你救不了他!我们救不了他!”

  “他不是!他只是想要回难民营,颜寂你放开我!”庄忖羽歇斯底里,眼球爬满可怖的血丝,他用力去砍颜寂的双臂,砍到最后他滑跪到地上,仰起头,面罩里全是雾水,哽咽道:“我去给他拆弹,我拆弹成绩一直是前三,你给我一次机会...颜寂你不能这样!来不及了,你再不放手就来不.....”

  哒哒,两声很轻的枪响。尽管周边炮火轰鸣,庄忖羽还是听到了,他没有回头,心就被撕得粉碎。

  桑德拉没能躲过政府军的眼睛,在引爆前被当场射杀,几秒后,他被政府军的人抄起来冲进交火中心,在黑势力阵地上方化作一团腥红的火。

  颜寂的手在那个瞬间猛颤了一下,而庄忖羽则忽然爆起,狠狠撞开颜寂,架起背在身后的轻型机枪朝政府军临时战壕飞奔而去。

  途中他被抓住四肢摁倒在地,于是他把面罩扯下来去砸那些人的手,又在混乱间抓住了机枪的枪杆子,对着远处一顿扫射,期间张余行被子弹擦伤手臂,痛呼:“你个疯子!”

  庄忖羽一言不发,拿枪杆子撞开张余行,又往前爬了几米,狠狠轰断了两名政府军的腿。

  可他来不及继续扫射更多人,因为一声巨响震天撼地,终止了在场人员的一切行动。

  黑势力发动重型武器,双方交火再度升级,根本无人注意这边的小插曲。

  庄忖羽身体腾空翻滚半圈,还未落地,空气中又传来另一次爆炸冲击波,他嘴角溢出一口血,只感觉到有人抱紧了自己的头部和后背,随即彻底失去意识。

  —

  滴—滴—滴——

  心率检测仪规律的响声唤醒庄忖羽,他猛地弹起身,大口大口地喘息。

  入目是只拉了一半的浅蓝色拉帘,泛黄的墙壁,还有简陋的白床单。

  他粗暴地扯掉手背上的针头,跌跌撞撞走到病房门口。狭窄的走廊忙碌异常,眼前接连推过两台担架,地上有不少被汗水稀释变黄的血迹,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扶墙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另一间病房,忽然弯腰猛咳了几声,再抬眼只见颜寂侧歪在床边,接连呕出两口黑血。

  视线上移,颜寂的双耳也在流血,一旁的护士神色凝重,一直重复问他能否听到自己说话。

  心率又在加速,庄忖羽分不清那是愤怒还是担忧,他忽然觉得浑身发冷,整个人被恐惧驱使着往走廊尽头跑。

  他一路狂奔,直到冲到烈日之下。

  阳光刺眼,他抬起手去摸,掌心滚烫,他看到自己手背上的烧伤从中指指尖一直蔓延到袖子里面。

  灼痛混着晕眩把他狠狠拽到地表,他徒劳地顽抗,找不到一丁点能够证明这是梦境的证据。

  再度从昏迷中醒来,烈日已经熄灭。心率检测仪早已撤走给更需要的人,他注视着窗外围墙上带刺的铁丝网,想要尖叫,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醒了。”方锐冷淡的声音响起。

  庄忖羽没有反应。

  方锐并不在乎他是什么态度,对他说:“你的心率检测仪在颜寂那儿,他今天那样护着你,不知道你是怎么想他的。”

  庄忖羽转动眼珠,盯着方锐。

  方锐和他对视,“我来这里,是要和你说件往事。”

  庄忖羽绞紧被褥,忍住了跑去颜寂病房的冲动。方锐问他怎么想颜寂,他无法回答,而方锐也没有等待他的回答,直接道:“很多年前的颜寂,就是今天的你。”

  那年颜寂才刚当上风海大队长没两年,带人参与维和任务,也是遇上了人体炸弹的难题。那时候的颜寂和庄忖羽一样,优先选择了帮那个人拆弹。拆弹的过程很顺利,颜寂果断又手稳,炸弹不出意料被顺利拆除,可灾难比欣喜来得更快,那竟然是鲜少有人能凭外表甄别的定向炸弹。

  定向炸弹,意思就是如果原本的炸弹进入解除制爆状态,就会触发炸弹内部的定位装置,来自远处导弹基地的导弹会在两分钟内发射至装置所在地。

  那次事件导致六名维和战士受伤,一名死亡。死亡的战士名叫姜薪,是他以命换命,用自己的死亡换来了颜寂的存活。

  那是颜寂心上永久的伤痕,每分每秒都在控诉他那泛滥的心软,也是从那以后,颜寂的个性变得比从前还冷硬。

  “所以今天颜寂无论如何不会允许你去冒险,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那是个定向炸弹,他也不会允许你用在场那么多人的命去冒险。”

  方锐搓了把脸,“他早就习惯了当‘恶人’,更不会和你解释得这么详细。我知道那孩子和你熟,你非要恨颜寂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我警告你,不要去伤他的心。”

  庄忖羽张大了嘴想说什么,还是发不出声音。

  方锐拉开他抓着自己衣袖的手,说:“每一次遇到这种事情,做决定的都是颜寂,他比谁都难。我以为你真心喜欢他,如果你的喜欢连这都扛不住,那你趁早撒手。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今天为你的鲁莽把命豁出去,我往后一定不会让他再豁第二次。”

  方锐留下这些话,起身离开了房间。他第一次不带任何火气地和庄忖羽说话,这让庄忖羽知道方锐有多失望。

  他目光空洞地看着天花板,无声泪涌。

  没过多久,方锐又带着姜潜进门,说:“他不太正常,你看看他的喉咙。”

  姜潜用探照灯仔细观察了他的口部和咽喉,例行问了几个问题,然后摇了摇头,对方锐说:“口腔和喉部没有损伤,大概率是应激性失语。”

  方锐的语气有了点波动,“这.....不会成哑巴吧?”

  姜潜摇摇头,“通常来说不至于,但恢复时间无法预估,他近期不能出任务了,等选训结束,建议让他回国去看心理医生,排除一下PTSD的可能。”

  在这之后的很多天里,庄忖羽回归后勤岗位,给佟闵打下手,他听佟闵给他讲很多很多往事,并在那些属于他们的过往岁月里,去找寻颜寂的成长轨迹。

  可他还是会想起桑德拉。他总忍不住去纠结那到底是不是一颗定向炸弹,迈不过这道坎,于是始终无法正面面对颜寂。

  他只敢在颜寂昏迷不醒的时候,把所有空闲时间都花在那间小小病房里。他用棉签沾水去湿润颜寂的双唇,轻轻帮颜寂刮去青茬,有时他会亲吻颜寂的额角,无声对他说:“我爱你。”

  他没法不爱颜寂。这个把如山的责任全部扛在肩上,埋在心里的男人,总是轻而易举让他疼惜到心脏紧缩。

  可他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爱他,去正确无误地,勇敢坚定地,包容并守护他的全部。哪怕颜寂会做出让人难以接受的决定,哪怕他再没有自信能够得到颜寂的原谅。

  不久后,颜寂脱离了危险,重新投入日常工作,庄忖羽就总是默默去看他的背影,晚上窝在他房间门口,一守就是几小时。

  他时常感觉不到自我,饥饱冷热似乎都不是很重要,所以一切循着本能去做,在地板上坐一晚上不睡都能让他感到好过一点。

  可这一天,颜寂没再放任庄忖羽这么做。他推开房门,低头看着庄忖羽,“进来。”

  庄忖羽手脚冰凉,迟钝地站起来,站在门口看着。

  颜寂重复道:“进来。”

  他这才跟进去。

  颜寂坐到床上,缠着绷带的手把矮柜上装着温水的一次性塑料杯往前推。

  “以后别再这样。”

  庄忖羽抬起头,张了张嘴。

  颜寂说:“刚才那样,坐我房间门口,还有在我附近吃饭,跟我去哨岗,诸如此类,别再做了。”

  庄忖羽闭上嘴,不点头也不摇头。

  颜寂指着对面的塑料凳,“坐。”

  庄忖羽老老实实去坐下,很不自在地揪了揪裤子。

  颜寂没料到庄忖羽会这么顺从,又把杯子推向他,“方锐说他和你聊了桑德拉的事。”

  庄忖羽的状态肉眼可见地紧绷了起来。

  “战场上就是这样。”颜寂低声说,“我们来维和,不代表我们能随便牺牲他人的生命,当然,也不代表我们能挽救所有人的性命。”

  庄忖羽抿紧了唇,余光看到矮柜上有摆好的纸笔,他扑过去写了一行字:你有为他伤心过吗?

  当他把纸张推到颜寂眼前,颜寂沉默,沉默了很久很久。

  不知是否是错觉,庄忖羽隐约觉得颜寂再开口时,声线没有百分之百的稳。

  他直直望着庄忖羽,对他说:“庄忖羽,我也有心。”

  如果庄忖羽要这样怀疑他身为军人的本质,那么他认为他今晚试图做出这一点点挽回的努力,就是大错特错。

  他在庄忖羽身上犯过一次蠢,没想到会有这第二次。

  可就在他感到失望之际,很忽然的一个瞬间,庄忖羽扑上前,紧紧拥住他。

  没有亲昵的情愫,只是一个分量十足的极为单纯的拥抱,而颜寂几乎放弃了抵抗,被庄忖羽狠命抱着倒向床铺。

  庄忖羽抖得厉害,他把颜寂的双手捆在怀里,又用力抚摸颜寂的发丝和后颈。他想说好多好多,可颜寂望着他一张一合的嘴,实在获取不到有效信息。

  他只好重新下床,在纸上颤抖地写:我会陪你一起伤心,不让你一个人承受。

  颜寂看了,喉头沉甸甸的,说不出话。

  庄忖羽又写:我一直不敢面对你,我很害怕。

  他写得非常慢,颜寂一个字一个字静静往下看。

  ——我好像还是不能完全理解你的选择,我还是不甘心。可是我知道我没资格指责你的任何决定,我也知道你是对的。

  ——我总是受情绪支配,一次又一次犯错,我好怕你再也不愿意给我机会。

  ——我每次看到你都很后怕。现在想想,你给不给我机会也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还活着。

  颜寂看到纸上晕染开的泪水,抽走了庄忖羽手中的笔。

  庄忖羽摇摇头,执拗地夺过笔继续写。

  ——我要自己去攒这个机会,如果我做不到,你也不要原谅我,我总让你们都受伤。

  ——我保护不了呼尔思和桑德拉,但我以后也许能保护其他人,保护你。

  ——但你能等等我吗?

  ——我想名正言顺地加入风海,成为你的队员。

  微弱的灯光照在纸上,笔下的光晕落得温柔。

  泪水半干,模糊了一些字迹,但模糊不了庄忖羽的真心。

  颜寂许久无言,最终碰了碰他的下巴,选择了最轻巧的一点,“先学会开口说话。”

  庄忖羽尴尬一笑,鼻涕泡险些冒出来,笑容还没持续多久,眼泪又往下掉。

  他说对不起,哪怕发不出声音,他还是说了好多好多遍。

  对不起很多人,很多事,最对不起自己。

  颜寂始终未发一言,只是偶尔给他递纸,让他能把脸上收拾干净。

  他垂头擦掉鼻涕眼泪,接过颜寂递来的杯子,小口喝光了里面的水。温水放得太久已经凉透了,但他把小小的塑料杯握在手里,依然觉得无比温暖。

  当啜泣止息,他感觉到颜寂的指尖攀附到自己的下颚,而后温热的唇贴上来,轻触即离。

  这是一种比水还柔软的体验。

  属于颜寂的那点体温迅速失温,留下一块温差明显的区域,顺着神经末梢一路向上,在庄忖羽大脑里疯狂敲钟。

  颜寂说:“我给你两年时间。”

  庄忖羽后知后觉,躁动起来。

  可惜颜寂颇具先见之明,事先抵住了庄忖羽的肩膀,不给他犯失心疯的机会。

  “这条路是否适合你还是个未知数,你慢慢探索,我对你只有一点期望,那就是做任何选择的时候,你都不要以我为理由。”

  庄忖羽认真听进去了,朝颜寂点头,像个用功的学生趴到矮柜上写了老半天,然后把纸折起来给颜寂看:只有我自己真正想要,将来才不会后悔。

  颜寂慢慢松开摁在他肩膀上的手。

  庄忖羽追着颜寂的眼神,把下半张纸露出来:那你亲我,是不是代表你也有一点点喜欢我?”

  他的面色属实憔悴枯槁,眼里却有了一丝多日未见的神采,哪怕是一丁点恢复的迹象,都不枉颜寂带他进来这一趟。

  颜寂看他半晌,站起身说:“两年会发生很多事,或许将来你不会再想要这个答案。”

  庄忖羽被颜寂从地上拉起来,领到门口。他们相对而立,颜寂还想说话,可脸色骤变,偏头低咳了几声。

  他的伤还没有好全,毕竟累及内脏,咳完以后整个人感觉气弱不少,也就没再往下说什么。

  庄忖羽轻轻把他揽到怀里,像哄孩子一样笨拙地拍他的背,然后从门缝钻进去把纸笔抓出来,顶在墙上大行草书:今天你不轮值,一定要早点休息,好好养伤。

  等颜寂看完,他又郑重地写了两行字,平铺开端到胸口给颜寂看:你在风海等我吧,如果我真的再回到那里,你要告诉我你的回答。

  颜寂看完,轻轻点头。

  庄忖羽想了想,又多加了几个大字,怼到颜寂眼前:不能逃避,不能骗我。

  颜寂抱臂,声音有些沙哑,“行了,快回去。”

  庄忖羽不满意地皱皱眉,却没再撒泼耍赖,他平静地和颜寂说晚安,平静地看着简陋的门在眼前缓缓合上。

  追了颜寂那么久,庄忖羽已经很了解颜寂,颜寂主动给出的那个吻分量有多重,根本无需加以言说。但他同时也清楚,那个吻所包含的安慰意味更浓。

  颜寂在心疼他,甚至同情他,而这刺痛了他。

  他在战场上表现出的不堪一击,那些歇斯底里和情绪崩溃,都是他最不愿意被颜寂看到的,可他偏偏无法自控,丢丑丢得淋漓尽致。

  接连见证死亡掏空了他的一部分,也击溃了他的许多情绪,没人能保证他未来还能否复原。

  可他自此也不得不逼迫自己成为一个完整的人,无论前路有多艰辛,他知道如果他做不到,他将永远不会具备站在颜寂身边的底气和勇气。

  这一次,他是真的该去探索自己的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