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乔皱着眉听完,手指微不可察地抖动起来。

  陈进握住他的手,说,杨乔,跟我回金城吧,我不想再一次经历最爱的人以痛苦的方式从我身边离去了,我保证,未来一定是可以期待的。

  杨乔呆呆地看着别墅里面,从这里隐约能看见一点那栋老破小的檐角,玻璃罩外面爬满了藤蔓,交叉缠绕,延伸。

  杨乔的思绪好像开始游离,漂浮,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层灰暗的雾,眼神如一潭死水般寂静。

  过了片刻,他跟陈进说,我饿了。

  陈进把他带到了一家四星级酒店,是他们一起住院的时候常常订餐的那家,也是后来蒋寻来南城他们一起去吃的那家。

  这里实在有太多的回忆,竟包含了陈进青春时期有关杨乔的所有记忆,是起点也是戛然而止的遗憾。

  上了满满一桌子菜,要是搁以前,只有两个人点这么多菜,杨乔早就骂他了。但是现在,杨乔只是呆滞地坐在座位上,灵魂出窍一样看着服务员把菜一盘盘地放到桌子上。

  陈进添好饭放到他面前,说,尝尝吧,大部分都是你爱吃的菜,也不知道这里的厨子变了没有。

  杨乔拿起筷子,夹了菜,就着饭嚼了十几下,艰难地咽下去,陈进看着,都怕那么一小口就把他噎着,他又倒了温水递给杨乔。

  最后,陈进压根没吃饱,他看着杨乔像吃毒药一样,一小碗饭一半都没吃掉就说饱了。

  他觉得这些菜做得再好吃也仿佛变成了一堆废石,他的胃口好像忽然之间也变得非常差。

  陈进本来想着在这儿住一晚再回去,杨乔又催了他一遍回苹湾后就不说话了,他丢下陈进,要往车站的方向走。陈进把他拉回来,妥协了。

  回去的时候,天色还很早,陈进拉着他去商场买了点儿生活用品,又买了新鲜的肉和菜,总不能一直就吃那些加工食品。

  等到家的时候,大马路上的路灯已经亮了起来,小路上没有灯,路变得不好走,用了比来时多一点的时间才到家。

  陈进把东西一一拎到屋里,烧水准备洗澡。

  热水器已经坏了,只有一个大木桶,需要烧好几罐热水混匀倒在里面。

  陈进洗之前还往卧室看了眼,杨乔依旧维持早上的姿势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盯着墙面。

  陈进洗好出来后,杨乔却不见了。

  他跑出来,看见周文家门也敞开着,不远处传来村民的叫喊声。

  陈进心里一慌,顺着声音就冲了过去。

  不孝啊!孙子杀老子了!

  这水这么僵,快下去两个人把他们拉上了啊!

  他家的事谁敢管啊,要去你去,我才不去。

  造孽啊!

  周文又细又尖的声音像指甲刮在黑板上,一声声凄惨地叫着,像厉鬼一样。

  啊——啊——!

  救命啊!!!

  杨乔已经快把她拽到了河中心。

  他牙齿打颤,哆哆嗦嗦地和周文说,我已经……学会了,我已经,学……会了……你不是要,游泳吗?一起游吧,你看……看,爷爷在……和我们……招,招手啊……还有……杨大国……

  周文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她嚎哭了两声,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杨乔也跟着哈哈大笑,笑声里夹杂着颤音。

  疯了,疯了,全疯了……

  傻了,傻了,全傻了……

  陈进冲进人群,对着河撕心裂肺大吼了一声,杨乔!

  他冲下去,以极快的速度游过去,把他们两个拽上了岸。

  杨乔精疲力竭地瘫在草地上,嘴边还挂着诡异的笑容。

  陈进把嚎啕大哭的周文推给附近一个女人,快带她回去啊!泡个热水澡!

  那女人被他的气势一震,和几个妇女搀扶着疯疯癫癫的周文走了。

  陈进把杨乔抱起来,边往家里跑边哭着骂道,你怎么了?那是玩的地方吗?!这是可以开玩笑的事吗?!你会有生命危险的知不知道!

  杨乔听到最后一句话,眼睛一亮,好像这正是他的目的,是他梦寐以求的目标。

  陈进没注意到。

  河水冰冷,冻得杨乔嘴唇发紫,在他怀里打摆子一样抖了起来。

  陈进声音软了下来,他很害怕,也很惊慌,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说,杨乔,你不要吓我啊,我们……我们马上就到家了……

  他把杨乔放在木桶里,用两个锅开始烧水,他一点点把杨乔洗干净了,洗热乎了。

  杨乔的脸色终于不再那么惨白。

  他盯着水面怔怔地说,都怪我,如果不是我,妈妈不会被骂,也不用背井离乡,如果不是我,爸爸就不用忙着挣钱,最后去世,如果不是我,他们一家人也不用经历那么多,周文也挺可怜的。

  杨乔看着陈进手臂上那道蜿蜒的疤,说,如果不是我,你也不用留这条疤,后来也不会这么痛苦了吧?

  他的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陈进看得出,他很想大哭一场。

  陈进扯出一个很难过的笑容,很有耐心地告诉他,不怪你,你妈妈既然选择把你生下来,她一定是爱你的,爸爸也是因为爱才努力挣钱,就算没有你,杨大国的秉性也一定会让他走向错误的道路,周文要是一开始就好好纠正这个家,也不会走到这个地步。每个人都有他的命运。我们杨乔多优秀啊,他绝不是你说的那个样子。

  还有,和你在一起,我很幸福,你帮助我学习,教会我什么是爱,我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和目标,我很爱你,杨乔,我不痛苦。

  杨乔直勾勾看着他,又不说话了。

  他把杨乔塞进被子里,这回他自己也躺了进去,从背后紧紧抱着杨乔,眼泪像无声的秋雨,落在了枕头上。

  杨乔,你现在这个样子,我才是真的心痛。

  杨乔有时候会跑去后山,他不带手机,每次跑到那儿找一块大石头坐下来就开始发呆。有时候像陷入了冥想,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世界,进入了另一个空间,他再看向远处的山林,会露出一副悲悯的神情,仿佛看什么都觉得可怜。

  要不就是在家瘫躺在床上,话越来越少。

  陈进终于在一个黄昏把他强制带回了金城,在市中心的医院办理了住院。

  林医生拿过检查报告,显示他的各项指标已经是重度抑郁。

  陈进如晴天霹雳般,久久不能承认现实。

  汪益达、陈冬冬和刘梦洲来了。

  这是他回国第一次见到刘梦洲,他像颗美丽高贵的宝石一样发着光,看来薛覃把他养得很好,但陈进已经没有了打趣的心情,他们也没法分心再找陈进的茬。

  陈冬冬看着病床上像穿着特大号病服的杨乔,眼泪唰的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她实在忍不住,带着哭腔说,杨乔,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啊?

  杨乔闭上了黯淡无神的眼睛,把头侧埋在了枕头里。

  汪益达拍拍陈冬冬的肩,说,别哭,不吉利。

  陈冬冬又把哭声堪堪咽了下去。

  汪益达把手里的袋子放到桌上,说,快点出院啊,给你带了《八年数学模拟竞赛》的题。

  杨乔的脑袋轻微动了一下。

  薛覃吸了吸鼻子,像是在自言自语,怎么会这样了?我记得去年聚的时候人还好好的。

  陈进弓着腰搭在墙上,呆呆地看着杨乔。他也瘦了,体重急剧下降,像是感同身受一样,杨乔呕吐他也呕吐,杨乔失眠他也失眠,但杨乔现在只能靠他了,他必须要强打起精神来。

  这之后,几人又重新拉了个小组,叫彩虹阳光。陈进每天在里面发杨乔的治疗情况,哪怕有一点好转,大家都会很开心。他们来金城的次数也变多了,还商量着要不要把工作换到这边来,被陈进一一否决了,他说,杨乔会好的,很快。

  在这期间,赵清风也来了。

  杨乔的情况每天都有不同的变化,无一例外都是朝着消极的、不可控的地步发展。

  药物让他的身体产生了副作用,呕吐,惊厥,失眠……

  陈进也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杨乔会发火,声嘶力竭地吼着让陈进走。

  陈进把所有尖锐、有可能威胁到性命的东西都清出了房间,就连衣架都没再用,连吃饭用的餐具都是用的摔不裂的儿童碗。

  杨乔的行动越来越迟缓,像活在半梦半醒的梦境中,有时候会突然提问陈进一个高中的数学题。

  他开始全身疼痛,有的是真的,有的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半夜,他会说他看见爷爷了,看见杨大国又拿着刀朝他砍来,然后就陷入不可自拔的自我焦虑和苛责的状态。

  他找不到称心的工具,就用指甲去抠手腕上的刀疤,掐得鲜血淋漓,陈进只好趁着又睡着了,定时起来给他剪指甲,又买来了护腕给他戴上。

  陈进陪他熬着,心像被利刃刺入一样疼痛。

  而杨乔住院过去许久的时候,陈诚来了。

  他让陈进出去,他要和杨乔单独聊聊。

  他拍拍陈进的肩,说,放心,聊过之后,我保证他的状况一定会比现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