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芸看上去对奢侈的生活已经驾轻就熟,从坐下到服务员把咖啡送上来她微微颔首,再到优雅地啜饮了一小口咖啡,一举一动向着那些上流人士看齐。

  在老家,在农村,她是朴实的,不修粉黛依然很漂亮,所以才会有那么多谣言。

  和以前比,她还是变了很多,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人人地变了。

  杨乔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乔芸把咖啡放下,像是从中获得什么灵药一样,她终于有勇气直视杨乔,语气温柔地问他:“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啊?”

  杨乔摸了摸一旁的纸袋,说:“书。”

  又觉得这样的回答太简洁,担心自己把天聊死了,他又补充:“一些老书,假期太闲就想着拿来重新看一遍。”

  乔芸点点头,笑着说:“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上次我还以为认错人了。”

  杨乔沉默了。

  “你到这边是……在这里工作了吗?”

  “还在读研。”

  “哦……也是。” 乔芸停顿了两秒,又说:“你是很有出息的。”她的语气里是轻易就说出口的赞叹,就好像这种恭维的话她已经说过成百上千次。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她从来没为杨乔的学习骄傲过。

  杨乔想起小时候,他兴高采烈地把满分试卷拿回家,想得到一个奖赏,或者看到她露出欣慰的笑脸,期待她说:只要你争气,妈妈觉得这日子也没那么苦。

  但是她接过成绩单那刻,瞬间爬上脸的却是惊恐,拿着试卷的手哆嗦个不停,把边角都捏皱了,然后她尴尬地皮笑肉不笑,神情变得愁云惨淡。

  每次都是这样,杨乔问不出原因。

  “你和你爸爸真像,他当年就是作为知青来到苹湾的,写得一手好文章。”

  那他也没那么像,以前,他的作文成绩是科目中最差的一项。

  乔芸像是回忆起什么,语气和眼神都变得温柔无比。

  好像只有脱离了南城,顾忌的不再需要顾忌,害怕的不再需要害怕,这是她第一次跟杨乔说起亲生父亲。

  他忍不住想听她多说说,“那你们,为什么没在一起?”

  乔芸端起杯子的手僵悬在半空中,她愣了几秒,把白瓷杯放在杯盘里,捏着杯把转了两下,不紧不慢地说:“那个年代,爱情看似简单,其实也有很多的身不由己。”

  她没告诉杨乔他亲生父亲的名字,她说他是个好人,但是他和乔芸的相逢是错误的,原来他家里早就为他定了门亲事。

  他说他要娶乔芸,他们就私定了终生。

  没想到他做的一切没得到家人的理解和支持,反而收到了父亲气急败坏大骂他不孝的信。

  在他们准备结婚的前几天,又来了封告急的家书,说他父亲病重,他忧心焦虑,整夜徘徊在违背亲情,良心不安的折磨中。

  最后他还是放心不下,匆匆离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乔芸的父母在她还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她住在亲戚家,那件事后,她发现自己怀孕,也就离开了。

  她只身一人来到苹湾,做着裁缝的工作,也遇见了杨乔法律名义上的父亲——杨大川。

  村里渐渐传出乔芸未婚先孕的闲言碎语,乔芸夜不能寐,身体越来越差。

  眼看事情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而去,这时候杨大川站了出来,说孩子是他的,他向乔芸求婚了。

  杨大川是个性格温和的老好人,他身上责任感很重,那个时候杨大国已经隐隐约约暴露出好赌的本性。一家人的生活都指望着他,他却毫无怨言。

  其实一开始周文对乔芸还是不错的。

  乔芸长得好看,手巧,还给她生了一个大胖孙子。她差点忘了自己之前也是散发谣言的一员。

  后来村里又有人说这孩子不是杨大川的,推算出乔芸是在来苹湾之前就怀孕的了。

  周文哪里听得这些,她破口大骂那些嚼舌根的人,私下却耿耿于怀。她找了医院的熟人,拿着杨大川和杨乔的头发偷偷做了亲子鉴定。

  那时候杨乔一岁不到。

  此后,她性情大变,没人的时候对乔芸和杨乔非打即骂。她会把家里的米油藏起来,不给他们东西吃,乔芸有苦难言,迫不得已只好又出去接缝补的工作,只是并挣不了几个钱。

  但是对外,周文死咬着杨乔就是杨大川的儿子。

  欲盖弥彰的样子明显地连路过的陌生人都能猜出来。

  杨乔是乔芸人生的一个错误。

  她以为她等下去就会迎来一个幸福美满的未来,却不曾想是让她跌落深渊的第一步。

  杨大川死后,娘俩的庇护就再也没有了。

  杨大国开始对乔芸进行了长期的骚扰和屈辱,喝醉了满口的污言秽语。

  他说乔芸肚子既然能凭空怀孕,那也能治好他的无精症。

  他会大半夜来敲乔芸的门,乔芸被吓得魂不附体,她捂住杨乔的耳朵,只敢小声地哭。

  村里的醉汉会调戏说她是嫁给杨家兄弟俩的人,爱嚼舌根的妇女像是终于有机会把嫉妒转换成力量,对她明里暗里的嘲讽。

  周文的分裂与纵容,杨大国的恶心无耻,乔芸要维护杨乔,又想逃离这里的心情,交织在一起,烩成了一锅痛苦折磨与纠结矛盾的大杂烩。

  她像个被蜘蛛网住,挣扎着想解开束缚的蝴蝶。

  走吧,她从家乡来到苹湾,躲开了老家说她恬不知耻的谩骂,她在苹湾生活痛苦不堪,那就再走好了。

  她想要逃走的心情愈来愈烈。

  她心底某个声音在疯狂地催促着、逼迫着,她要逃!

  这是一个已经注定的结果,已经下定的决心。

  乔芸说完,眼眶已经泛起了泪花。

  杨乔默默听着,心底有所触动。

  那段日子对乔芸而言是她的噩梦,这其中有他不能理解的痛楚和屈辱、精神上的打击和意志力的磨损。

  她只是想过平静的生活。

  他并不是一点都不能感同身受,因为他的日子也没平静到不起波澜。

  那些学校霸凌、打击、被骂杂种的日子,那些被说你妈妈就是个□□的日子,在杨乔心上划出血淋淋的口子,长出一条伴随他一辈子的伤疤。

  一旦触碰,他就会掉进深不见底的黑渊。

  他从来没怨过乔芸。

  两个相对而坐的人,同时低下了头。

  乔芸慌慌张张从包里掏出纸巾,她察觉自己有点失态了。

  杨乔忍住了眼泪,嘴里一片苦涩,鼻子也酸酸的,他突然说:“杨大国死了。”

  乔芸抬起头,面露惊讶,脸上还有未擦干的泪痕,看上去楚楚可怜又惹人怜爱。

  但很快,她反应过来杨乔说了什么后,神情出现了毫不掩饰的欣喜,她微微控制收敛。

  为了确认她没听错,她又问了一遍:“杨大国死了,是吗?”

  杨乔点点头。

  “太好了!”乔芸喜极而泣,杨大国不是人,她幸灾乐祸的样子看上去一点也没有心理负担。

  她激动地看着杨乔,那是在提醒自己,不用怕了,也是在告诉杨乔,不用怕了。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下来。

  杨乔摸了摸杯子里的热牛奶,已经冷了,他把手缩回来,深呼吸。

  片刻后,乔芸也恢复了平静,紧张地瞄了杨乔两眼。

  她接下来要开口的是一件很艰难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事。

  时过境迁,她和杨乔像谈心一样把往事说开,她的儿子长大了,变得成熟,懂事,优秀,所以他能体谅自己的难处,他会帮忙的。

  “杨乔,你能……帮妈妈和陈进说说城东工程那件事吗?”

  杨乔身躯一震,不可思议地抬头:“你说……什么?”

  “我看得出,你对他而言,是不一样的人,那天晚上,他虽然在听我说话,但是眼睛就没从你身上移开过,你说的话他一定会考虑的。”

  乔芸索性豁出去了,男人和男人,她这么些年,见得多也就不足为奇。

  她上次回到家,想起她和周凉在公司楼下第一次遇到陈进的时候——陈进脚步匆匆地从公司走出来,却在经过她们的时候停下来了。

  他蹲下来,颇有兴趣地盯着周凉看了半天,说了一句:“眼睛长得不错。”

  乔芸当时被吓到了,还以为他是变态。

  但在发现他和杨乔的关系后,一切都豁然开朗起来。

  虽然有点没缓过神,但是这也不失为绝望之中上天又给她指了一条明路。

  “你周叔叔人很好的,我当初来这,人生地不熟的,是他拉了我一把。”

  “他就是一时糊涂才丢了那个项目,如果失去这次机会,我们就要背上数不清的债务……”

  “你去跟陈进说说,这事他做主,也不是没有可能,就当是……我求你了。”

  乔芸的话像炮竹一样噼里啪啦甩过来,不给杨乔喘息的时间,于是他给了自己半分钟接收信息。

  这或许才是她的真正目的吧。

  杨乔问她:“那天,和你一起来那个,是你儿子吗?多少岁了?”

  乔芸面露尴尬,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起这个无关紧要的事,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她还是回答了:“今年刚好十岁。”

  十岁……

  乔芸离开十一年了。

  怎么办,还是想哭。

  “我这些年,过得也没那么好。”杨乔平静地说:“初中的时候,有人骂你,我上去把他打了一顿,虽然他带着家长找来了,但是他也怵了我好长时间。”

  “高中我去了南城二中,以前,你不是常说,村里学习好的都去那读书了嘛。我一直都是第一名,那些学习好的,都来问我题。”

  高考我也是……”杨乔哽咽着把眼泪抹去,“全省第一,我拿到了,十万的奖金,就是……就是志愿没能……填自己喜欢的,不过没事,我后来还是学到了。”

  乔芸显然没在认真听,她心里焦急,不停地拿出手机看时间。

  但,他还是要说完。

  “大学,大学真的很好,大家没有偏见,没有欺凌,没人知道我的过去,我每年都能拿到奖学金。”

  “我现在读研了,未来想留校当老师。”

  他太需要一个人倾听了,一个亲近的人。

  这么多年,无论他做什么决定都没人可以商量,不管是生活中的小事还是人生关键的大事。

  他一直很孤独,本以为习惯了一切就好,但是陈进回来了,乔芸也回来了。

  也许,他还能奢求一次。

  他最后直勾勾盯着乔芸,带有一丝期待地问:“你觉得怎么样?”

  乔芸敷衍地说:“挺好的……”

  “杨乔,我刚刚说的那件事……”

  杨乔自嘲地笑了笑,突然觉得整个身心都松弛下来,就像久压在胸口那块沉甸甸的石头落下,郁结的一口混气终于消散。

  “你离开了这么多年,再见到我,都不想问问我的事吗?”

  要是陈进在场,一眼就能看出杨乔的示弱,甘愿把自己最脆弱的地方剖析在乔芸的面前,等她一声令下,是凌迟还是解救,他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