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峦风起, 簌簌扑来,刮着渊啸厚实的肩背,吹起他密如鬃毛的黑发……忽地,一声遥远而仓皇的唤自山下而来, 一声一声, 像雨点落在湖面, 激起一片涟漪。
渊啸站起身, 朝山下狂奔而去, 他奔跑着,像在追逐太阳。
可到了山下,他却不敢现身, 只躲在嶙峋的山石后头, 浑身颤抖的远远的望——
林白梧不知道出来多会儿了, 跑的满面通红,他焦急的四处张望,委委屈屈的喊:“猫儿,你去哪了!回家了!”
“猫儿天亮了!快回来了!”
山风呼呼的刮, 将他小小的、软软的声音送得很远、很远。
渊啸心口狠狠揪起,握紧双拳,却什么也不能做。他不能就这样出去, 不能像以往似的扑去蹭他, 要他贴贴。
那是他的大猫儿才有的待遇,他而今……不是了。
*
四月谷雨, 雨生百谷。
上河村到了繁碌的春耕时节, 家家户户都提着锄头到地里热火朝天的忙活, 期盼着春雨滋养, 到秋了能有个好收成。
而林家, 却寂寥寥的。
林大川因高烧不退,几度昏厥,终于瞒不住腿伤至骨,快要不行的事实。他将林白梧叫来跟前,自炕里头掏出个陈旧的木匣子,颤巍巍的递了过去。
林白梧打心眼里抗拒,迟迟不肯接。林大川见他不动,叹口气,将那匣子开了,里头是白花花的散碎银子。
“阿爹你这是干啥?”林白梧揣起两手,扭着身子不要。
林大川笑起来,脸上是暗淡的光:“阿爹没啥本事,就攒下这些,镇子的小仓房里,有一整套的家具,我打了好些年,是给你留的嫁妆,成亲了用。”
“我不要,我要钱干啥,您自己收了,养老的。”林白梧伸手抹脸,可眼泪珠子似的往下滚,止都止不住。
到后面,他干脆趴在炕边“呜呜呜”哭起来:“不就是腿伤,咋就这严重了,一直喝药的啊……”他想不通,打镇子回来,那汤药就没断过,咋就坏成这样。
林大川却是清楚,这些年他起早贪黑的做工,身体底子熬坏了,那顿打,骨头连着筋的断,要不是汤药续着,他不会撑到现下。
他穷怕了,匣子里那些碎银子,还是他一点一点抠出来的。看病吃药最是费钱,已经花了不少,他一把老骨头了,还能活几日,真把家底儿掏空了,娃儿咋嫁人。
尽力了、尽心了,没啥怨了,就是没瞧上娃儿出嫁,再生个小娃儿,他憾啊!
林大川伸着宽大的、尽是老茧的手,轻轻摸了摸林白梧的脑瓜顶:“甭哭,人总有生老病死。”
林白梧抬起头来,忽然抱住那钱匣子,朝外头奔了出去。
一到院子,林白梧就瞧出不对来,家里的鸡没一只出来的,全鸟悄的窝在鸡舍,探着个颈子瞧人。
林白梧心如擂鼓,转身往后院跑。
果然,后院的空地上,是半头被削了头尾足的黄羊,只剩下最鲜嫩的地方,用兽皮好好的裹着。
自打猫儿走后,他家的院里总能出现野物。起初是整头的野猪、野牛,林白梧搬不动,得大老远找了郑家叔来扛,后来就变成了半头。
再后来,这半头也是处理好的,拿一副好皮子包裹着,他既能吃起肉,又能拿皮子去卖钱。
阿爹的药钱流水似的,家里入不敷出,他就拿了皮子、肉去换钱,倒也支撑了许久。
林白梧抱着钱匣的手指抽了两下,转身往山上望去。
他知道大猫儿来过,他的猫儿从没真正离开,只是再不愿现身。
忽的,林白梧远远瞧见山坡陡峭石壁后头一道不寻常的白,他急奔出去:“猫儿!是你吗猫儿!”
躲在山上的男人没动,他贪婪的瞧着林白梧,怎么也瞧不够,待这小人儿急慌慌跑出院子,要往山上爬时,才转过身,飞速往林中奔去。
林白梧看着那道影儿,停住了脚,那不是他的猫儿,他怅然若失的瞧了许久,才认命的垂下头,一步一个坑的往回走。
正到一半,一个矮胖女人喊住了他:“梧哥儿,你咋往林子里跑啊?”
林白梧顿足:“方婶子,是有信儿了吗?”
“有了有了,刘家、焦家都给了信儿,说来相看相看。”
“还要相看啊……”
因着林大川的腿伤,林白梧终于急着寻摸夫家。倒不是怕阿爹走了无依靠,而是阿爹总要跑医馆,他要个人帮衬。
因着和张兰桂闹的颇僵,他只得借着阿爹的名头寻了新媒婆,下河村的方春桃。
林白梧坦诚,家里的瓦房、庄稼地等到阿爹百年了都肯给,只一条,他要带着爹嫁过去。
可只这一条就拦路虎似的挡住许多人,先不说林家那家底儿不值钱,就说林大川这病腿,不知道要花去多少,无底洞似的,没人敢接手。
到眼下了,就本村东头的刘家三郎,和下河村的焦姓农家汉子,说要先见见他。
寻常人家嫁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很少私下再相看,能到这一步的,多是不咋满意。
林白梧一早听说过这两人,同他一样,都是过了大年纪配不上人家的。
那个刘家三郎刘长青,在猎户王家那会儿,张媒婆子还拿他说事儿挤兑过人,一个跛了足的读书郎;
另一个下河村焦家的焦浪,四肢勤健,只据说小时候患过疾,落了一脸的麻子,寻常人瞧着都怕。
林白梧咬住嘴唇:“方婶子,现下我事儿急,应不了你,回头我再去寻你。”
他怀里的钱匣子是救命的稻草,他得赶紧请大夫,救爹的命。
方春桃见他要跑,急喊道:“人家等着信儿呢,你见是不见啊!”
林白梧咬咬牙:“见!”跑了没两步,紧着又补了一句,“就见焦家那个!”
他心里有自己的计较,那焦浪虽说长相难看,好在健全,阿爹有事儿了,能拉得动板车。跛子不行,跛子跑不快。
方春桃得了准话,脸上堆了笑意:“那可说定了,后儿个成不?我让焦家上这儿来!”
林白梧跑远了,没听见,也就没答话,倒是方春桃自顾自喊起来:“那就定后个儿了!”
*
大猫儿丢的这个把月,发生的事儿却不少,也逼的林白梧独自面对,再不能畏缩不前。
以往他最害怕出门,怕村子里头碎嘴的婆娘对他指指点点,可而今,不论他心里多慌张,还是小牛犊子似的往村头跑。
春和景明,日光温煦,农家妇人们正坐在大门口剥香椿。
上河村后山上,有着成片的香椿树林子,茂密的挨挤着。谷雨前后的香椿正是顶好的时候,叶片又嫩又厚实,浅绿里透着褐红色,刚采回来,上头还挂着晶莹的露水,散着淡淡的清香。
妇人们因着常年干活而满是老茧的手,在剥香椿时却极其灵活,熟练的捏住香椿的硬梗,只留嫩茎嫩芽,装在脚边的小筐子里。
日光落在肩膀头,暖乎乎的,她们隔着好远的过道,抻着颈子唠家常,正瞧见林白梧火急火燎的往外头跑。
“这林家小哥儿,跑得可是快。”
“谁说不是呢,以前挺害羞个人,现如今也能挑大个儿了。”
董大那媳妇儿也在门口坐着,没剥香椿,正嗑瓜子,咯嘣咯嘣的脆响,她冷哼一声:“可不是挑大个儿么,前儿个还往我家要地,自家又种不了多少,好意思的。”
她话音不大,可那股子怨气冲了天灵盖了,周遭的都闭嘴不搭茬。
倒也不是觉得她对,只是街坊邻居的,不想扯破了脸皮,尤其她这种泼妇,更是不宜结怨。
旁的不开口,她倒更是来劲儿,口里噗噗的往外吐瓜子皮,喷一溜口水:“以前可瞅不出来是这种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终于,隔着十来米,一个上了岁数的哥儿听不下去了,他站起身,将剥好的香椿筐子挎在手臂间:“董家婆娘你说话凭良心,人家自己的地被你占去这么久,和你要天经地义!你是碰着林家好说话,要是别个儿家,脑瓜皮都给你扒下来!”
“哎?!你放什么狗屁!”董家媳妇儿一把扔下瓜子,站起来就骂人,“李杏林关你什么事!要你出来说嘴!你是那青天大老爷啊?!”
李杏林是个哥儿,不愿同妇人争嘴,他是实在听不下了,才仗义执言:“你且摸摸自己的良心说话!哦对你摸不出,你那肚子里的是黑心肝!”
他跨进门里,“咣”一下摔上门,其余妇人见状,也纷纷站起来,要逃离这是非地。
“哦呦不摘了不摘了,回去了。”
“王家婆子你晌午忙不忙哇,去你那纳鞋底子。”
“不忙,你来嘛。”
董大媳妇儿气的涨红脸:“腌臜泼妇,你们这是看我董家好欺负了!”
身后的糟乱林白梧毫不知情,他只半点不敢歇,一路跑到村头郑家。
推开大门,正瞧见本该在镇上准备县考的范浔正站在院子里和冯秋花说话,一见他来,赶忙讳莫如深的闭上口。
冯秋花瞧见他,忙走上前:“咋了梧哥儿?跑成这样。”
林白梧气喘吁吁,喉里一股血腥味,他咽了咽:“婶子,我想请徐大夫!”
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多是先忍忍,实在挺不住了就去请老郎中,几副药下肚,多半就好了。
这徐大夫,说是给达官贵人瞧过病,年岁大了才回乡里颐养天年的,顶不好请。
冯秋花听愣住,她紧着搓了搓手:“可是你爹又咋了?请徐大夫……可贵呢。”
林白梧嘴唇发起抖,将怀里匣子托了托:“我有银子的!”
边上范浔怕也是事急,张口要催。
冯秋花示意他先等等,就见范浔顶厌烦的皱紧眉,“啪”的甩了袖子。
林白梧怕耽搁时间,慌慌张张将情形说了,冯秋花抚抚他背:“你爹这时候才给你银子,是不想你乱花。梧哥儿,你就不为往后考虑考虑了?”
“有爹才有往后,爹能多活一日,我就还有家。”
冯秋花犹豫。
林白梧两眼红得兔儿似的:“婶子求您帮帮我,我、我给您跪下。”
他不是汉子,膝下没黄金,没那么多讲究,只要能救他爹,该跪。
“哎呦你这是干啥!”冯秋花咬了咬牙,“走!去寻徐大夫。”
郑宏镇上作工,牛车一早让他驾走了,只得去邻居家借。
范浔见人要走,急惶惶跟过去:“婶子,此乃仕途之要紧关头,要么龙飞在天,要么虫滚作泥,您就再帮帮孩儿吧!”
冯秋花为难的直拍大腿:“婶子要能帮,肯定早帮了,农家人花销不大,大头都在你的笔墨纸砚上了,是真没余钱。”
范浔忌讳直接提“钱”,他是读书人,嫌俗。见郑家真帮不上忙,负气的躬了躬身,甩袖子走了。
冯秋花也心急,见范浔走,抻着颈子喊道:“要么等你叔回来了,婶子再问问!”
范浔已经走出好远,听见这声,才停下步子,反身揖了一揖。
冯秋花唉声叹气,拉住林白梧的手,难堪道:“芷哥儿外头耍儿,不知道这事儿,别和他说。”
林白梧点了点头:“不说。”
牛车压着土路“嘎吱嘎吱”的响,徐大夫扶着车板哎哎的唤:“老夫还是头一回坐牛车,折腾死这把老骨头了,慢些慢些哦!”
冯秋花口上应,手下那小鞭却抽得极快,老牛甩甩尾巴,四蹄飞踏。
到林家时,已是日落熔金,暮云合璧。
一直忙活到后半夜,徐大夫才将银针取了,借着油灯微弱的光,开了两张方子。
林白梧双手接了药方,将怀里的木匣子捧上去:“徐先生,您看看这些够吗?”他紧张的咬住下嘴唇,咬得一片青白:“不够、不够的话,我再凑,定全数送到您府上,只是、只是求您宽限些时日。”
原是不够的,可徐大夫并没有为难他,他甚至没有将那匣子一整个拿走,只是开了盖子,抓了小把碎银,摊在手心里:“这些够了。”
林白梧浑身都在颤抖,他抱着匣子往下跪,被徐大夫扶住了:“你不必谢我,令尊伤于髓骨、又火毒攻心,能不能好,还得看他自己啊,眼下我只是将他多吊了些时日。”
他指指药方:“这两张方子,一张药材便宜,却治标难治本;另一张虽可治本,但药材难寻又价贵……你都拿着,若有机缘……哎尽人事听天命,别太为难自己。”
林白梧千恩万谢的送徐大夫出门,到了门口,徐大夫却不肯上牛车了,他挎着药箱:“我宁可走回去啊。”
冯秋花笑起来:“不会了不会了,回去咱慢慢走,不叫老牛往前奔。”
“我就说吧,定是你们跑得太快,老夫这个心肝脾肺啊……”
虽然冯婶子叫林白梧别去送了,可他心里过意不去,还是跟到了村口。
阿爹的事已经叫他筋疲力尽,如今阎王殿前抢回半条命,他千恩万谢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徐大夫见多了这样的场面,只捋着花白胡子摆手,叫他快回家去。
牛车慢慢往远行,只剩下嘎吱嘎吱的车轮声,和时不时徐大夫捂着心口的低呼。
村口这棵白梧桐树正在抽芽,过不了多久,就能重焕生机。
林白梧却没急着回,他靠在梧桐树干静静的发呆,思绪遥远而飘渺。
阿爹就是在这棵树下捡的他,他又在这棵树下捡的大猫儿。
他想起从镇子回来那夜,阿爹腿脚不便,走不快路,他回去拉板车。
他这副小身板能拉得动什么,到后来还是大猫儿身上绑着绳,前头开路。
他好想它,日日夜夜,从没停歇。
林白梧一步一步往家走去,黑茫茫的路面再没有毛乎乎的猫儿一步三回头的等他,他终究,还是一个人了。
*
徐大夫的话不错,那“治本”的方子上没一味便宜药,光一颗小人参,就要了足三两银子。
家底儿早空了,可还远远凑不齐药材。
药铺伙计的手指头在药方单子上逐一滑过:“龙骨草、见血兰、苍菇子……整个上河村都寻不出半两。你要说有没有么,也有,都在那山里头了。”
说是“山里头”,其实是在说峪途山东坡,上河村的禁地。老祖宗早说过,那地方去不得,有不信邪的翻进去发财,全是有去无回。
林白梧急得抓耳挠腮,最后只买了颗老人参,回去煮水喝。
连着两日的照料,林大川终于醒过来,却也梦魇压着的昏昏沉沉。
他忧心着娃儿,死了都不安生,见着林白梧端着汤碗过来,还以为到了阴间。
“梧哥儿?”
林白梧抹了把眼泪,凄哀的应:“阿爹起来喝药。”
林大川摇摇头:“咋到了地府还要喝。”
“不是地府,活着呢,好好活着呢!”
林大川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想来是娃儿又花了大把银子了,他不愿喝药,说着死了算了。
林白梧呜呜的哭:“那正好,我去投河,也不活了。”
林大川起不来身,慌的手直拍炕:“你才多大,干啥死!”
“这人间也没啥好活,爹若不在了,我就死。”
到最后,林大川拗不过,只得由着林白梧喂了汤药,没过一会儿,头脑发起沉,轻轻阖上了眼。
林白梧端碗出去,才关上房门,外头忽然传来一声唤:“梧哥儿!你在家不啊!”
林白梧将碗放到堂屋桌上,走去院里,轻声问道:“谁啊?”
“你方婶子,说好了今儿个来相看,我带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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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林爹不会死/虎子在来的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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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退休[种田]』by:三两钱 ID:6719904
长达五年的战事结束后,沈空青带着拿命换来的两千两回到了家乡。
鬼门关前走一遭的他一朝生死看淡,回到老家就开始摆烂,仗着自己有钱过起了退休生活。
养养鸡养养鸭,每天最烦恼的事大概是今餐吃什么。
爹娘疼他,表示咸鱼可以,但得成亲,于是帮沈空青相看起来。
沈空青头疼,他心目中的夫郎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小竹马。
他小时候就说要娶的人。
可打完仗回来,小竹马已经是堂弟的未婚夫,听说感情很好,不久将成婚。
没办法横刀夺爱的沈空青觉得自己还是躺平好了。
但是那个听说和堂弟感情很好的小竹马怎么最近总往他眼前凑?
小竹马用纯洁无辜的眼神看着他,沈空青却越来越魔怔。
他想把小竹马欺负哭,他想看着小竹马的眼眸染上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