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110章 壹佰壹拾·舍利

在段冷苏醒后的几十天里,谢玉台还和他一直住在水帘洞中。


那人元神刚刚回魂,全身上下都不怎么听使唤,尤其是一双长腿几乎无法动弹。苏醒那日,段冷炽热的拥抱、充满压迫感的举动都是透支身心的假象,结果就是没和谢玉台说上几句话,就又倒在他的肩膀昏迷了。


见段冷沉沉睡去,谢玉台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先压在心里。


将人安放在石台,谢玉台将纱衣晾干,起身出了水帘洞。


峡谷中的冬日来得不容置疑。


仅仅是三日未见,这里便银装素裹,霜华漫天,晶莹剔透的冰棱挂在流云石上,向来纵横磅礴的飞瀑也和缓下来,变作一汪顺着崖壁缓缓流淌的小溪。


谢玉台在厚厚的积雪上走着,通过雪的形状辨认着路过此处的生灵。山鸡、雪雁、田鼠、野兔……这片寂静的天堑中,仍然存在着如此多的生命。


是冬日留下了它们的踪迹。


顺着这些足印,谢玉台便能在枯林中找到一些还能开花结果的灵木。那些小小的果实躲藏在大片的苍老树叶下,把自己蜷缩成一粒种子的模样,以抵抗霜雪的侵袭。


它们不似秋日时甘甜鲜美,反而又硬又涩,难以入口。谢玉台摘了几颗,打算带回去煮成汤给段冷喝。


回到水帘洞,升起篝火,谢玉台将前几日在山崖口捡来的铁锅洗净,开始一心一意地烧水。


“你煮的这玩意儿,能喝么?”


段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从平躺的姿势变成了侧躺,沉沉目光紧盯那一口小锅中沸腾的“黑水”,满心怀疑地发问。


谢玉台这次摘的是桑葚灵木之果,颜色本就如此。他用树枝在里面搅了搅,故意开玩笑道。


“不知道,待会儿你先帮我试个毒。没事我再喝。”


“哈哈,好。”


段冷笑得宠溺,要不是现在他行动不便,估计一双手已经在谢玉台头顶揉个遍了。


谢玉台虽然人正在衰老,但发丝还和之前一样柔顺,每次入夜,段冷都要缠一缕他的头发在指间,才肯安心睡去。


而谢玉台偏向睡在段冷的左侧,因为这样一转头,就能听见那人沉稳有力的心跳。


“试毒的,来尝尝吧。”


“得嘞。”


谢玉台搀扶着段冷起身,与他一同靠在石壁上喝汤,面前的泉流倒映出两个人的身形。他们紧紧挨着彼此,从肩膀到膝盖都密不可分。


谢玉台和段冷的目光在水波中荡漾。


入了夜,石窟中的温度骤然寒凉下来。谢玉台和衣躺在段冷身侧,与他望着窟顶一小片璀璨的星空。


这几日二人都没什么特别的精力,夜里的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地躺在一起,说些悄悄话,没有闲心做别的什么。


谢玉台的视线落在夜幕中那些忽明忽暗的繁星,凭直觉与段冷十指相扣。


“阿冷,前段时间我见到了兄长。”


“是……谢玉琅?”


“嗯。”


段冷记得谢玉台在止君山和自己提过,这位五千岁便早早飞升的天才少年,于谢玉台来说是长兄如父的故人。


“他一点儿都没变,还和以前一样穿玄青色的衣裳。我看见他的时候,差点以为他只是到孤月岭去给我买秋露云竹糕,但途中下了暴雨,所以回来得晚了些。”


这是个拙劣的比喻。但段冷明白谢玉台的意思,有些人穿越千载时光,却好似昨日才刚刚分离。


“你想他么?”


谢玉台听到段冷这句话,下意识转头去看他。直到确认那人并没有任何吃醋或赌气的意味,只是单纯地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谢玉台才点了点头。


“嗯。”


“小时候,兄长是唯一对我好的人,其他人对我的好都是假的。他们让我待在王宫里,我哭或闹,他们就搬来灵器美玉,山珍海味,成片成片地摞在我的眼前,告诉我王宫有千般好、百般妙。只有兄长会偷偷地带我去止君山,在山岗上肆无忌惮地奔跑,捉蝴蝶,逗蛐蛐。”


“秋露云竹糕也是兄长带着我第一次吃的。那次我们在外面玩得过火,错过了宵禁的时辰,正好撞在程燕冰的长枪下。燕冰带着两个翊鸣军把我们提到了华胥洞,没想到女君正在闭关,我们三个就在洞外站了一夜。”


“后来,我们三个成为了最好的朋友。兄长历劫飞升后,就只剩下我和燕冰。他做了刀尖舔血的潇洒将军,我成了流连花丛的浪荡皇子,渐渐淡了联系。”


“直到我们大婚,他才从塞外赶回,给我做了伴郎。”


谢玉台一股脑倾诉了这么一大段,忽然停下来,侧头看向段冷。


“阿冷。什么时候……也给我讲讲你童年的故事吧。我想听。”


“上次在藏烈里讲的,还不够多么?”


“不够。”


谢玉台彻底侧过身来,埋首在段冷挺阔的肩头,贪婪地呼吸着他衣襟上的气息。


“想知道你过去的每一天,每一个我没有参与的日子,我的段小冷是什么样的。”


他将一条手臂穿过段冷颈下,抚摸着他后颈那片逆鳞原先生长的地方。


“等以后有机会,也把它当成连环画画下来。”


“没想到,我的小狐狸还是个爱记仇的。”


段冷笑着说道,也转过身来,大掌按着谢玉台后脑,把人揽进自己胸膛。


“别岔开话题。讲还是不讲。”谢玉台趴在段冷胸前,声音也闷闷的。


“讲。只要你想听,我什么都告诉你。”


可没等段冷开口,谢玉台就沉沉地睡着了。那轻微的呼噜声似在告诉段冷,怀中之人睡得有多么安稳香甜。


明明是只狐狸,却像挠人心痒的小猫一样。


“晚安。我的爱人。”


段冷抚着谢玉台的发丝,也在繁星照耀下闭上了眼睛。


———


在水帘洞中休养,段冷的身体一日日康健起来,谢玉台却不可逆转地苍老下去。


渐渐地,段冷可以走下石台,行动自如。而谢玉台却连洗个煮锅都要在泉水边喘上半刻,虚弱至极。


他没有告诉段冷,自己的眼睛花了,耳朵也难以捕捉到外界的声音。在段冷所有说给自己的悄悄话里,只剩自己的名字最为清晰。


当然,段冷也没有告诉谢玉台,他如今已是满面皱纹,耄耋老态。他的嗓子像被塞外最烈的风沙磨过,再也没有了春风拂面般的清朗。


最后,谢玉台终于走不动了,变得只能被段冷抱上抱下石台。他有时一睡就是一天一夜,而段冷怕他多心,只告诉他睡了片刻。


“段冷,今天到底是哪一日。”


“十二月十三日。”


在连续几次这样浑浑噩噩的沉睡后,谢玉台终于发现了端倪。身为一只九尾狐妖,他的身体本能感应到时令的变化。他知道,在他陷于三枕黄粱时,属于现世的光阴正在飞速流逝。


“要睡会儿么?还是下来走走。”


段冷半跪在他面前,头颅微低着,在为谢玉台整理靴袜。


谢玉台却摇了摇头。“你起来,不用……咳咳!咳咳咳——”


他本来是想让段冷去歇着,不必这样服侍自己,每次醒来他都能看见段冷守在自己身边,自然知道那人一夜夜不眠不寐。


而一阵突如起来的剧咳却打断了他的话语,让他面红耳赤,五脏六腑都在灼烧。


段冷猛然起身,揽住谢玉台的臂膀,拍着他的后背。


“玉台,你怎么了?!”


谢玉台并没有余力开口。段冷便把他慢慢放到石台上躺好,又把雁羽木席卷起来,让它勉强成为一床裹着谢玉台的被子。


“你待在这里,我去给你找灵果。我很快回来。”


“别走。”


在段冷离开之前,谢玉台叫住了他。“灵果……乾坤袋里就有。不必去找。”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篝火旁的乾坤袋。


“好,我知道了。你等着,我这就去煮。”


段冷拾起谢玉台的乾坤袋,从内里摸索着。很快,他就摸到了一个朴素的布织手袋,似乎散发着淡淡的小叶檀香。


他没在意这丝极其幽微的香气,又或许是太着急了,所以根本没有闻到。他将布袋中的“深色果实”一颗颗倒入沸水,其中有一颗在入水时,闪过了一道不明显的金光。


清淡的馨香渐渐萦绕在石洞中,连带着水汽的温暖笼罩在谢玉台周身。


“好了,玉台,起来喝汤。”


一刻钟后,段冷端着一碗颜色幽深的汤走过来,扶谢玉台起身。


果汤不凉也不烫,混合着淡淡的清甜穿喉入腹,滋润得谢玉台一口气就喝完了一整碗。


而喝完之后,谢玉台才发觉,这根本不是桑葚灵果苦涩微酸的味道,而是一种极其陌生的清甘之味。


“段冷,你给我喝的是什么?”


“就是灵果煮出的汤啊。”段冷看着谢玉台的脸色,心头一紧,“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么?”


谢玉台在喝过这碗汤后,忽然浑身有了久违的力量。他丝毫不费力地从石台上起身,越过灵泉走向那只乾坤袋。


他在几丈之外就看见,小寺童送他的那只布袋已经被打开了,里面瘪瘪的,看上去什么都没有。


再一伸手探入乾坤袋,袋中一二三四五六个桑葚灵果,一颗都不少。


“段冷,你……”


他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方才他煮的是几颗槐花树种,和一颗万年金丝楠木的舍利子。


而段冷走过来,看了看谢玉台手中的灵果,瞬间就明白自己闯了什么祸。


“玉台,我……对不住,我不知道那只布袋里不是灵果,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对么?我可以再为你寻来……”


段冷手足无措地解释着,而谢玉台却没有回答,也无心作答。


他能明显地感受到,自己体内正充斥着一阵汹涌澎湃的灵力波动。


在散尽修为之后,他已有许久没有过这样的感受。经脉内的灵力像是一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海洋,从四面八方涌向这具衰老的残躯,让春天重新在这里扎根,绽放出蓬勃的力量。


段冷也止了话语,因为他眼睁睁看见一段炽烈的火红从谢玉台的身后拔根、生长,渐渐成了一条狐尾的模样。


有淡淡的绿色光芒在谢玉台指尖缠绕。这让他蓦然想起,那些在万年金丝楠木上迎风婆娑的绿叶。


是它。


在狐尾完全长出之后,谢玉台又看见自己手上的皱纹一条条变浅,变淡,最后了无形迹。那些皮肉重新变得紧致,肌肤似婴孩般吹弹可破。


他也找回了清晰的视野,敏锐的听觉与嗅觉,所有曾失去的一切,都在争先恐后地回到他身上。


谢玉台屏住心神,听见了五十里外一对百灵鸟的悄声细语。


“我这是,涅槃重生了么?”


他开口说话,声音又如春日泉流般悦耳动听。段冷大步上前,紧紧拥住了谢玉台,他的身体颤抖着,似乎比谢玉台还要激动。


“太好了!玉台,真的太好了……”


谢玉台感到一股热流氤氲在自己肩头,透过红纱落在新生的皮肉。他踮起脚,用这具被万年舍利子修复一新的身体回抱住段冷。


“段冷,我好像,可以和你活一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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