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107章 壹佰零柒·往溯

这一句话如晴天霹雳,五雷轰顶,震得谢玉台连敬语都已忘却。


“你、你说……什么?”


“看来他还没有告诉你。”谢玉琅并不意外,抬手在谢玉台面前化出一方摄魂镜,“故事太长,我懒得一一转述,你自己看吧。”


以仙气化形的摄魂镜中倒映着有琼氏的锦帐。


只见一方跃动的炉火旁,段冷抱着狐身的谢玉台半跪在地,一手托着谢玉台的身体,另一只手则握着乌兰图雅的弦月弯刀。


他左臂的衣袖已然褪下,藏蓝色的衣袍叠落在地,露出片片墨底金纹的蛇鳞。


那人将刀尖淬过烈火,对准左臂上鳞片的缝隙。锋刃所过之处,成片的蛇鳞簌簌而落,聚在谢玉台的狐尾边,渐渐堆成一座小山。


镜外的谢玉台慢慢睁大了眼睛。


在摄魂镜的边缘,乌兰图雅的身影反复冲入又被拉出,有一双手臂始终拦在她的身前,谢玉台认出了那人腕间的乌木手环——那是苏合的贴身之物。


直到一整条手臂的蛇鳞都被割下,段冷将它们聚气于掌,凝为一缕缥缈无形的墨流,喂入谢玉台半张的狐嘴。


随着蛇鳞进入谢玉台的心脉,它左后足上最后一片青黑色开始荡漾,似乎有一道湛蓝色的水波在其中流动,涤荡开了所有氤氲着的邪恶之息。


一人一狐相拥的姿势被倒映在大片的血泊中。


段冷额间冷汗涔涔、面无血色,而谢玉台却睡相安然,不闻疾苦。


在火光之外,乌兰图雅用双手捂住了脸庞,豆大的泪珠顺着指缝一颗颗砸在地上,而苏合垂手在侧,眸光悲戚。


摄魂镜不能摄声,只能摄形,但谢玉台似乎听见了乌兰图雅的悲泣、苏合的叹息,与那一声声被极力克制的痛喘。


“这是……哪一日的事?”


一本羊皮手札的模样恍然掠过谢玉台心头。他下意识问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脱口而出这个问题。


“如果没看错的话,是去年的九月十四日。”谢玉琅道。


九月十四。


是段冷所记录的《狐狸康复笔记》中缺失的那一页。


电光石火之间,谢玉台明白了一切。


许多他曾经怀疑过的、却未曾追寻谜底的谜题,都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在返程途中,段冷清晨跌落卧榻,是因为左臂鳞伤未愈,疼痛难忍;


抵达沉香榭后,镜花从段冷随身衣物中找到一方染血的罗帕,那是段冷内息紊乱,咳血所用;


被谢玉台发现连环画时,他央求段冷现出真身给自己一观,那人百般推辞、千般拒绝,为的是不让谢玉台看见真身上的骇人伤疤;


再后来,合天仪上段冷几近昏迷,谢玉台探了他的脉,发现其内息残缺,元神不稳,便也是那时留下的旧伤。


还有,还有,自己一接近段冷就开始澎湃的神魂,锦榻上不可反抗的血脉压制…….


其实命运早已在暗中提醒了他无数次,可谢玉台愣是错过了所有。


他本该发现端倪的。


他自认深爱于段冷,到头来,却连如此简单的一层玄机都未能勘破。


摄魂镜上的画面还在流动,乌兰图雅从地上收回弦月,苏合在段冷身旁默默放下一瓶伤药。段冷将自己埋首在柔软的狐身,像极了谢玉台抱着段冷的残躯,在冰湖之上的身影。


世间因果是一个轮回,爱与被爱也是。


“原来他一直住在我的身体里。”


谢玉台展开双臂,从胸膛环抱住自己。他搂得那么紧,像是要透过自己的皮肤拥住另一个人的灵魂,他的五指骨节已然泛白,双臂上红痕毕现。


“我听见过那些心跳。他的心脏,在我的胸腔里震动。”


“他一直与你在一起,从未离去。”谢玉琅挥袖抹去了摄魂镜上的画面,将其变为了一面普通的玄水镜。“你可以试试,调动体内属于段冷的那一脉魂息。用你的心去感受、去呼唤。”


“用我的心……去呼唤……”


谢玉台摒除杂念,只让那一人的音容笑貌充斥自己的神识。慢慢地,似乎有一股微凉之息从他灵魂深处苏醒,它们从蛰伏的地底重获新生,从埋尘的往日中得到自由。


谢玉台看见自己的手背生长出几片菱形的蛇鳞,棱角锐利,边缘泛金。它们悠然地攀附在他的指掌间,仿佛已经把他当作自己的主人。


再抬头,他看见玄水镜上,倒映着一双自己的眼眸。


那对本该泛琥珀色的眼眸中,掺杂着一丝不明显的异色。他从前午夜梦回时,有几次也见过自己的瞳中异色,原本只以为,那是凿齿之毒在自己神魂中留下的痕迹,时至今日他才明白,这是段冷的蛇鳞之色。


“段冷他……为什么要给我喂鳞?”他怔怔发问。


“他们照着古书上的药方救你,过了既定的时日,却迟迟不见你醒来。一翻典籍,才知道少了一味药。”谢玉琅幽幽叹道,“凿齿之毒需以龙息压制,但寒原上唯一一条蛟龙早已在多年前被斩杀。段冷身上有一半应龙的血脉,便割下一条手臂的蛇鳞,抵了那一片龙鳞。”


“原来我这条命,是段冷给的。”


谢玉台悲极生笑。他行至段冷身前,蹲下身用双手捧起他的脸,不顾谢玉琅的目光,肆意与那人耳鬓厮磨。


“兄长你说,割鳞和断尾,哪个更痛?”他喃喃道。


“如果是一片蛇鳞和一条尾巴相比,那肯定是断尾之痛。”谢玉琅稍作沉吟,又蹙眉摇头,“但段冷割了一整条手臂的,我不好说。”


“我本以为,自己一直是给予的那一方。”谢玉台的唇瓣贴在段冷额头,彼此皆是寒凉,“为夫者的名分,沉香榭中的自由,衣、食、住、行,桩桩件件,都是我所给予段冷的。”


“可今日我才发觉,自己其实一直都在还债。”


两行热泪不断顺着他的下颌,落在段冷俊朗的五官之间。谢玉台再低头,将那些水迹一一吻去。


他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呼出。


“兄长,你方才说,复活段冷一事的转机在于我。”


“没错。”


谢玉琅收起玄水镜,朗言道,“古书有载,魂可生魄,魄不可生魂。若将死者的一缕魂息养在金丹内,假以时日,终会重生出一副完整的三魂七魄来。”


谢玉台转回身,目光坚定。“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七弟,可曾听闻‘交行之术’?”


“未曾。”


谢玉琅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那《大道至简论》呢?”


“亦没有。”


谢玉琅的面色肉眼可见地凝固了一瞬。只见那人的目光从谢玉台转到段冷身上,又从段冷转回谢玉台,如此反复。


“七弟应该对这种方法……并不陌生。”


“嗯?”


谢玉台看着兄长讳莫如深的表情,浅浅挑眉。谢玉琅便从圆凳前站起身,行至二人身侧。


“此时此刻,段冷的最后一缕生魂在你体内。当下最重要之事,便是将你身体里的魂‘渡还’给他。”


谢玉台知他此言未尽,谦然道。“玉台愚钝,请兄长赐教。”


“古往今来,只有阴阳交合时,双方的魂脉才能相通。那时彼此血肉相连,魂息相牵,属于两个人的魂魄凝为一脉,在一个整体内如流水般奔涌。”


“你们的身体将不再是身体,而变成了一座供魂魄自由通行的桥梁,只有这样,你才能寻机‘渡魂’,将段冷最后一缕脉息渡还到他的身上。”谢玉琅敛下目光,“我这么说,你可能明白?”


此时的谢玉琅正立在榻沿,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谢玉台。借着室内幽微的烛火,谢玉台似乎看到自己兄长的面颊上有一抹绯红。


他自诩不是什么冰清玉洁之人,三百年间也淌过红尘无数。此时就是再愚钝,也该明白谢玉琅的意思。


他的手指自段冷的面颊向下,抚过段冷高挺的喉结,逐渐没入那人衣襟下的黑暗。


谢玉台睫羽微动,像草丛中被惊飞的蝴蝶。


“要用这个法子么……我知道了。”


谢玉琅长舒出一口浊气,点点头,“时间也不早了。我还有公务在身,不能在此耽搁太久。”


谢玉台将段冷安置于枕上,起身,“我送兄长出去。”


“不必送我。仙人一念,可飞十万里。”谢玉琅揉了把谢玉台的头发,笑得有几分宠溺,“要是送我,你就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了。”


“那我看着兄长离开。”


谢玉琅笑着点头,放下手,瞥了一眼榻上的段冷。“善果已种,善业必达。我有预感,你与他的缘分不会止步于此。”


“多谢兄长仙祝。”谢玉台退后半步,俯身一礼。


谢玉琅承下,就要捻诀离开,却又被谢玉台牵住了衣袖。


“兄长,我们以后……还能再见吗?”


“世间之物,缘起性空。时机到了,你我自然相见。”


谢玉琅衣袂翻飞,仙袍无风而动,寻仙罗盘中充盈着青碧色的浑厚内力,仙玉指针飞速转动,逐渐不辨方向。


“七弟,多珍重。”


一语落尽,谢玉琅的身影瞬然消失。厢房内连那人坐过的圆凳都已归复原位,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但谢玉台知道,自己与段冷已从原本的死局,走到了生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