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106章 壹佰零陆·机缘

谢玉台看着眼前之人,惊讶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兄长,您、您怎么……会来此处?!”


面前的谢玉琅一袭仙者道袍,负手而立,举手投足间尽是出尘风骨。他亦有些哑然,拢衣在方桌前的圆凳坐了下来。


“为兄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他伸掌,一枚闪着华彩的罗盘蓦然出现在半空,内里有一根仙山灵玉所化的指针不住摇摆,最终稳稳地指向谢玉台。


“我此次下凡乃是奉了廉贞星君之命,前来捉拿私自离开天庭的一只玉兔。这寻仙罗盘不知怎么回事,竟将我带到了此处。”


谢玉台看着那罗盘,直想起三百年前那一块决定了他命运的六爻罗盘。


他这一生,大抵和罗盘扯不开干系了。


谢玉台嘴角扯出个苦笑,“也许是因为这几日我天天在寺庙里求神拜佛,心声被这罗盘听去了吧。”


谢玉琅轻笑一声,没说什么。他环视了厢房一周,最后将视线定格在那扇紧闭的窄窗,窗外有一片十里竹海,丛丛竹影被檐下风灯的明黄光线投落于窗纸,说不上的雅致别逸。


“真没想到,你竟会住在这样的清幽之地。”他慨叹道。


谢玉台暗暗叹了口气。他知道谢玉琅此刻一定在心中冥思苦想,记忆中风流骄矜的青丘七皇子怎么会在百年之内转了性,从流连勾栏瓦肆的花花公子变成了深山隐寺中的清修者。


如今的他,与从前的他可谓判若两人。


“我似昔人,不是昔人。”


借用庙里老和尚的一句古话,谢玉台将这未曾相见的百年,一言以蔽之。


谢玉琅自然明白其中深意。他轻轻颔首,落于故人的目光逐渐染上一丝仙者的慈悲。


“许久不见,你瘦了许多。”


“是啊,我有时候都认不出自己了。”谢玉台苦笑着应下,支肘撑着下巴歪头打量谢玉琅,“兄长倒是没有一点变化。”


“我如今已承仙骨,这般容貌数万年也不会再变。”


在兄长面前的谢玉台极其放松,他将脑袋枕到了手臂上,狐耳也软软地耷拉下来,神色柔和又慵懒。


“兄长,我跟你说,自你飞升之后,华鹤长老每天都以你为榜样,教育我们成仙要趁早。”他漫不经心地说着,抬手去拨弄眼前的绣银铃,“其实我有点好奇,到了耄耋之年才飞升的妖族,是不是一辈子只能顶着张老态龙钟的脸?”


“那倒不是。仙者可以回溯身体的年龄,到任何我们想回到的时间点。”谢玉琅答。


“这样啊……”谢玉台点点头,“做神仙好玩么?”


“尚可。”谢玉琅思索了一下,又道,“但如果按照你的标准,或许不怎么好玩。神仙也一样要值事、当差,每日在三道游走,为六界福祉奔忙。若这是个清闲差事,你大抵今日也不会遇见我了。”


“这话倒是没错。”谢玉台笑了笑,继续问,“那天庭怎么样?是不是和传闻中一样金玉为檐,琉璃作瓦,碧石擎天,蟠桃灵芝遍地?”


谢玉琅摇头失笑,“那些都是妖族臆想。我在天庭的寝殿,其实和在青丘里的差不多。”


“也是。”谢玉台承下,“我记得,兄长是念旧之人。”


室内有一瞬的沉默。半晌,谢玉琅的目光微敛。


“青丘……一切可好?”


谢玉台摇了摇头,又点点头。“青丘不好。但你记挂的那位,一直安安稳稳地在千仞山闭关修行,没有出过半点差池。”


“那就好。”谢玉琅置于膝上的双拳骤然紧握,“我当初飞升,唯独负了她。罢了,不提这些往事。”


“这是何物?”他将视线投向了谢玉台手中的银铃,话锋也跟着一转,“我方才来时,你是要将魂魄献于此器?”


从天而降的那一刹那,谢玉琅看着谢玉台的魂魄被一抹异香吞噬,以为他想不开了要自寻短路,慌忙之中使出仙法,才将谢玉台的神识带回现世。


此举虽是好心,但谢玉台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使用的最后一次和段冷重逢的机会,也荡然无存。


提起这个,谢玉台的心就碎了一地。他放下绣银铃,欲哭无泪地摇了摇头。


“兄长啊兄长,你为何早也不来,晚也不来,偏偏要这个时候来……”


谢玉琅没答话,他一心一意研究着那枚小巧的绣银铃,没瞧见谢玉台拧成一团的眉头,也没听出他话里话外的惋惜和悲意。


手中的铃铛已经失去了身为一只铃铛所有的作用,甚至都不能再发出声响。


“阿台,你刚刚到底在用它做什么?”谢玉琅追问道。


听闻此话,不知为何,“偷情”二字蓦然蹦出了谢玉台的脑海。


方才那一段旅程,他的目的确实是想和段冷告别,但告别之前总也该有些最后温存的时刻。


只是这个词实在不准确。他和段冷早就是明媒正婚,三茶六礼,在长生殿拜过天地父君的妖界眷侣,再不济也该是“约会”。


都怪他和段冷,总是偷偷摸摸地在沉香榭里……


飞速把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都赶出脑海,谢玉台又斟酌了一下措辞。


“我在找人。”他指了指荞麦枕上放着的一段白玉兰枝。“找他。”


谢玉琅这才注意到那床铺上不起眼的小东西,几乎与木榻的颜色融为一体。他抬手隔空挑起木枝,轻轻一吹,它便在空中变成了玄衣墨发的俊朗男人。


谢玉琅的目光肉眼可见地凝滞了一瞬。而下一刻,段冷的身形便再度变换,成了一条毛绒绒的火红色狐尾,尾根还有一片边缘不整的撕裂痕迹,细看十分瘆人。


“啊,这就是传说中的‘返璞归真术’么?”谢玉台摸着鼻尖,讪讪干笑,“原来,什么都逃不过兄长的法眼啊。”


他本来只想着,谢玉琅能发现白玉兰枝是化形之后的段冷残躯,却没想到他还能窥破自己的尾化灵器。


或许自己和谢玉琅一样,对方难以接受年轻潇洒的弟弟如今满头白发、形销骨立,他也总是会忘记,谢玉琅早已不是那个带着他在止君山漫山奔跑,为他拭去一身泥水的兄长了。


面前之人已经度过了整整十九道天雷劫,在青丘之巅脱胎换骨,成为了真正的神仙。


那么,是神仙,就有希望。


“兄长……”


“阿台。”没等谢玉台的请求说出口,谢玉琅便满面阴霾地低声打断,“你可知断尾意味着什么?”


“寿数至多千年,永无飞升之日。”谢玉台回答得干脆利落,“我知道的。我不后悔。”


谢玉琅向来尊重弟弟的决定,在过去的二百年里,只要是谢玉台认准的事情,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置喙。


此刻面前之人双眸静如秋水、眉目舒朗,他也逐渐读懂了谢玉台神色中的坚定。


“好。”谢玉琅点头,“我明白你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理由。那你愿不愿意告诉为兄,我不在的这百年之间,都发生了什么?”


“当然,玉台正求之不得。”


他正好也懒得向谢玉琅一字一句地解释。谢玉台把自己的凳子移近些许,坐到谢玉琅的正对面。


“来吧。”


他指了指自己的眉心,阖眸运气,聚神丹田。卿执从前用神魂进入过他的心境,他此刻就显得十分熟稔。


只见谢玉琅的指端升出一抹青碧色,如白雾般笼罩了谢玉台的额头,他的眼眸微转,黑瞳之中一瞬闪过光影无数。


那是谢玉台与段冷所有为人知的、不为人知的过往,所有可以被揣摩的,不能被诉说的情愫。


不知看到了何处,谢玉琅的脸上恍然闪过一抹讶异之色。而后,那张温和面庞上的表情变化就变得极其精彩,甚至堪比西海上什刹境内的狂风暴雨。


收回神识的一瞬间,谢玉琅看着谢玉台的眼神都变了几分。


“没想到,原来七弟是这种人。”谢玉琅朗目微敛,慢悠悠地道,“不惜为爱做……”


“好了兄长,看破不说破。做仙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谢玉台笑着打圆场,二人都对那些极其惨烈的过往避而不谈,仿佛这样就可以假装它们没有发生。


二人又不痛不痒地说笑了几句,但终究是心思各异,渐渐不再言语。


气氛一时间变得十分安静。


谢玉台觉得有些闷,想过去把窗子打开一个小缝。碧清寺已经敲过晚钟,僧人皆已安歇,应该不会有人会经过此处。


而起身的一瞬间,谢玉琅却拉住了他。


“别动。”他将手心摊开,正面朝上,从谢玉台发顶引出一缕散发着橙红色微光的真气。


“我大概知道寻仙罗盘为什么会引我来此处了。”谢玉琅将那一缕气息拢在掌心,垂眸感受着,“这是鸾鸟之息。”


鸾鸟之息?


谢玉台蓦然想起放飞段冷神魂的那一日,卿执曾在延续山为自己降下神祝。


“……段冷元神虽陨,金丹仍在,若保残躯不灭,终得转机。鸾鸟一族自带福祉,你今日得吾之言,此番西行之路必将化险为夷,绝处逢生。”


时隔许久,卿执高洁空灵的声音仍回荡在他脑海。一字一句,历历如新。


——原来神仙的祝福,真的是有用的。


谢玉台神色戚戚,从谢玉琅掌心接过那一缕鸾鸟气息,橙红色的微光很快在两个人的指间消弭。


“或许冥冥中,早已注定。”


他起身,拉开桌前的圆凳,留出一人的距离,而后俯首就对着谢玉琅拜了下去。


“七弟,你这是做什么?”谢玉琅连忙扶住他的手臂,“你我之间,何以生疏至此?”


而谢玉台却执意长跪,“不瞒兄长,曾有一位仙者给我留下了指引,说我若保段冷残躯不腐,终得复活之转机。”


“如今,她留下的仙息将你引来,那么兄长则必定是那个‘转机’。”他将双手交叠于头顶,朝着那冰冷的地面重重叩首,“玉台恳请兄长降下恩赐,救我的眷侣段冷一命!”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谢玉琅不得不调动神力,才能赶在谢玉台的额头触地之前,于石板上化出一层软羽。


他以不容分说的力量将谢玉台扶到圆凳上坐好,挥袖拢去他膝前的尘土。


“你别着急,听为兄说。复活段冷一事确有机缘,只不过这机缘不在我身上,而在于你。”


“在于我?”谢玉台讶异。


谢玉琅重重颔首,面上闪过一瞬的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你知不知道,段冷曾将自己的蛇鳞喂给你,在你体内埋下了自己的一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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