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97章 玖拾柒·无妄

在谢玉台踏上西行之路的第四十九天,他终于看见了海。


西海之上终年弥漫着一层微茫雾气。亘古不变的黄昏笼罩在海面,投射出一道道如假似真的海市蜃楼,几声喑哑凄厉的嘶鸣划破天幕,那是争抢腐肉的剑齿兀鹫和苍鹰。


谢玉台走到岸边,蹲下身,用指骨轻轻敲了三下浅滩上的海螺壳。


片刻后,一叶扁舟自虚无中显现。它像是凭空在谢玉台眼前化形,又似是拨开了重重迷雾,由极苍茫而遥远的地方驶来。


“是你唤我?”


舟上有一蓑衣人,黑笠白须。镶有碧空灵石的银桨置于舟船两侧,不划自摇。


谢玉台知道,这便是往返于西海和妖界的摆渡人。


“没错。老人家,请您载我去西海的无妄岛。”


他上前一步,抱着段冷在舟船前立定。西海的海水攀吻上谢玉台的衣摆,又不着痕迹地散去。


“我才三十万岁,可还不老呢。”摆渡人抬头,露出皱纹沧桑的下半张脸,“你想去无妄岛,可有涂伏灵契?”


谢玉台眼眸一黯,“没有。”


涂伏灵契,是岛上巫妖向外界所发的一种邀请信物,凭借灵契,魔、仙、妖才能自由地往返于西海与三界。它是被邀请者的象征,也是最重要的通行令牌。


摆渡人并不意外,只道。


“摆渡人每往返一次此岸与彼岸,都要扣减一年的阴寿。我们,从不做亏本的生意。”


意料之中的拒绝。谢玉台已想到会是这样的答复,而他也早有准备。


“请老人家取走我的寿命。”


见摆渡人没有答话,他又加了一句。


“三百年。”


“三百年?”摆渡人哂笑一声,“我将三百年取走,你还剩下什么?”


谢玉台闻言,抿了抿唇。“买货的人,不应该关心店家明日还能不能继续开下去。”


“呵。这倒也是。”摆渡人驱动舟船、调转方向,背对着谢玉台说,“上船吧,希望你还有命回来。”


“多谢。”


上了舟船,谢玉台将段冷安稳地置于身侧,让他枕靠在自己肩头。


小舟驶离岸边,越来越快,越来越疾,直到舟外的万物都化作了一片虚影,视野中唯独剩下昏暗的黄。长风裹着海潮融在咸腥里,自谢玉台的鬓发穿流而过,他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涤荡,又好像在被什么东西疯狂拉扯。


一入什刹境,头顶上空的风雷雨雪开始不断变换,上一秒还是和风万里,下一秒紫电就伴着惊雷打在舟船身侧的海面,惊起十余米高的浪花。


“坐稳了!”


摆渡人高喝道,手中的银桨转至无影,小舟横冲直撞,在一道道惊雷之间仓皇躲避。谢玉台用尽全身的力气,左手抱着段冷,右手扶着船舷,才没让自己在这样的颠簸下跌落深海。


“低头——”


巨浪卷挟海底礁石袭来,正砸在谢玉台的右侧。他堪堪避过,肩膀却被锋利的碎石划出了一道极深的伤口。


谢玉台咬咬后齿,将痛意在牙关里碾碎。


不知舟船这样摇晃了多久,海面上的飓风逐渐散去,天空从浓重的青黑又转为落日昏黄。一切都被暴雨洗过,而后重归混沌的平静。


谢玉台掸了掸眼睫上的雨水,远远看见一方在海面中心屹立的孤岛。


与其一同出现的,还有一阵空灵悠远的埙声。


“是婆娑巫女。”摆渡人的声音倏然低沉下来,不知为何,听上去竟有几分悲切,“她又在招引亡魂了。”


婆娑巫女,谢玉台从前只在远古的经书上听过她的故事。


传闻当年,西王母座下一只万年旋龟,因私自放走身为天界重犯的婆娑巫女,被天帝一剑斩灭魂魄,从天庭坠落至西海。


他的躯体化作一块礁石,慢慢积聚流沙,形成了一座岛屿。而在旋龟死后,天帝并未将婆娑巫女重新羁押,婆娑巫女便在无妄岛上住了下来。她坚信,只要自己以埙声引魂,终有一日能在万千亡魂的碎片中,拼凑起旋龟已化为尘埃的三魂七魄。


以旋龟身躯所化的岛屿,便是今日的无妄岛。


小舟愈来愈接近岛屿,那一片若即若离的埙声也越来越清晰。


“到了,年轻人。”


船头已经靠岸,近得能看清岸边生长的血红曼陀罗。摆渡人将舟船搁浅,银桨斜插入浅滩。


“多谢老人家。”


谢玉台向摆渡人俯身致意,横膝抱起段冷,欲下船而去。然而前一只脚刚踏上岸边,心脉处就传来一阵钻心刺骨的疼痛。


“呃——!”


他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牵引着向后倒去。片刻后,一股暖黄色的热流挣扎着被抽出谢玉台的体内,带着晶莹的流金色尘埃,汇聚在另一人的掌心。


摆渡人收手之时,谢玉台没忍住喷出一口鲜血,将段冷的衣襟溅湿。


“你说的报酬,我取走了。”摆渡人吸了阳寿,却像没事人一样朝他摆摆手,“若是觉得我的船技不错,就下次再来。”


谢玉台简直不知该哭还是笑。他咳了几声走下船头,小舟在背后顷刻间消失,遁入虚无。


踏上无妄岛,谢玉台倏然感觉身体沉重了几分。岛上亡魂气息太重,这些自地府而出的怨念,想要拉扯每一个过路的生灵,将他们向不见天日的无间炼狱里拖。


谢玉台承载着两人的重量,一步一顿地朝岛屿深处行去。无妄岛上不生长树木,唯有一株株血红色的曼陀罗花开在荆棘与地刺间,像是恋人最深沉而热烈的祭奠。偶有岩石伫立在血色花海,却被风雕刻成了怪异诡谲的模样,状似人面,姿势却极尽扭曲,使人不敢直视。


谢玉台踏过的土地皆坚硬无比,颜色好似一块块被烈火焚烧过的焦石。若仔细看,还能略微瞥见远古龟壳上神秘而复杂的纹路。


从这里到最高处的神巫殿,散落着大大小小几十个巫术祭坛。谢玉台便以它们作为前行的指引,虔诚而去。


若有似无的埙声始终回荡在无妄岛上,在萧索、空旷之外,又添上了一丝不可抗拒的寂寥。


谢玉台试图让自己的心境在这埙声中沉淀下来。


他忆起曾在学堂上翻阅的经书,那些枯燥难懂的颂词。他在心中默念,用以摒除一切杂念,将所有的意志都汇成一股力量。


——一股信仰的力量。


谢玉台自认此生从未信过什么神明,也不乞求有朝一日能变成神明。但他决心从此刻开始相信,有一种声音能够穿透三界六道的限制,让云端上的神明能够听见妖界的夙愿。


婆娑巫女,原本是司命星君座下的掌莲神女。她被旋龟私自放出天牢,并不是被贬下凡,所以在妖界依然神性未泯。谢玉台相信她有能让段冷起死回生的力量,不论用阴术、阳术、巫术、蛊术,一定可以把段冷救回来。


转过最后一个祭坛,石碑上悬挂的一段血符飘扬,轻拂过谢玉台的面庞。


他在神巫殿的石阶前跪下来,向前方高声一语。


“青丘九尾狐族谢玉台,跪求拜见婆娑巫女!”


咚的一声,他将额头重重磕在石阶上,鲜血顺着皮肉被破开的地方汩汩流出,积聚在凹凸不平的岩纹中,再向下蜿蜒流淌。


谢玉台并未直接起身,而是保持着这样长拜的姿势,直到一个冷淡漠然的声音在他身前响起。


“婆娑巫女从不见客,你请回吧。”


谢玉台抬头,看见五十阶上的一处高台立着一个白衣人影。左脸绘满巫蛊图腾,右脸覆盖着半张面纱,被风吹起时后面却空空荡荡。不见左臂,却有一杆鬼火灯托在臂弯中。


那人平静地注视前方,连半个眼神都没分给谢玉台,转身就要离开。


“等等!”谢玉台疾呼出声,用膝盖爬着前行了几步。“烦请您告知巫女,我……有和她一样的执念。”


巫使回过身来,低声道。“没有人明白巫女的执念。”


“巫女长年驻守无妄岛,不就是为曾经的恋人旋龟寻魂引魄吗?”见巫使半个身躯都已消散,谢玉台慌忙出声道,“我的眷侣也因外力魂魄尽散,还请巫女将心比心,给我们这对苦命鸳鸯一点希望!”


巫使消散得只剩一张脸,他白唇翕动,“世人都道此处是无妄岛,却不知,此无妄非彼无妄。”


他整个身体化为莹尘,声音却仍然在半空中回响,“这望,乃是希望的望。”


“等等!”


谢玉台抱起段冷想要追上去,身体却一个踉跄,摔倒在石阶下。


他似乎撞到了什么温热的东西,退开几步,发现身旁的一块岩石动了动。


原来,那并不是岩石,而是一个人。


只见一名耄耋之年的老者抖了抖身上的碎草,调整了一下被谢玉台撞歪的坐姿。他的皮肤在终年寒风烈日的暴晒下,已经变得如石纹一样黝黑皴裂,旁人不注意的话,还以为这只是岛上千千万人面石中的一块。


“抱歉,实在对不住,没看到您……”


谢玉台以为自己撞到了岛上某个在此苦修的巫妖,连连道歉,却没料到那人回了这么一句。


“你有吃的吗?”


“什么?”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吃的说的是妖界里的灵粮还是巫术中常用的祭牲。


那老者又补充道。“我很久没吃饭了,肚子很饿。”


谢玉台的脑回路转了转。


合着……这是个乞丐?


青丘的衣冠庙下也常有乞讨者,他们多半是生有残疾、无法自食其力的妖族。前去衣冠庙祭拜的人大多愿意行善事积福报,他们在庙门前乞讨一日,便能求取到不少接济。


这人或许也是如此。不知何种因果误打误撞到了西海,死里逃生渡上无妄岛,之后便只能在这里乞食求生。


谢玉台打量着他,他不像是有妖血或灵脉的肉身,能在无妄岛上活这么久,已经很不容易了。


也是个苦命的可怜人。


谢玉台摸了摸自己的锦囊,从中掏出几枚铜板,手伸到一半却想起,这寸草不生的无妄岛上并没有一处可以以钱换物的地方。他蹙起眉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帮这位老者。


而这时,一阵长风吹过,摇动了段冷腰带悬挂着的平安扣。


——这平安扣的系带,本是乌兰图雅拿了一截丝线打结而成。但有一次谢玉台不慎将它勾断,后来就换成了更坚硬的角犀系带。


他将这深棕色的系带取下,递给那名乞丐。


“老人家,您收下这个。此物乃角犀牛皮所化,您将它放于火上炙烤半日,应当可以勉强果腹。”


“谢了。”那乞丐一笑,将牛皮系带收好,又问他,“方才听你说,你要去神巫殿找婆娑巫女?”


谢玉台点头。“是。”


“我奉劝你一句,那婆娑巫女早在几千年前就已和地府冥王做了交易,献出了怜悯、良知、尽善三样神性。她早已不能感知外界的悲喜,更不会愿意帮助你的。”


在提起婆娑巫女时,那乞丐的神色略微有些黯然。


谢玉台半信半疑。“您……怎么会知道这些?”


“在岛上待得足够久,偶尔听些巫使的闲言碎语,不知不觉便知道了。”乞丐风轻云淡地带过,“若你执意要去,我也只能祝你好运了。”


谢玉台没有再接话,他再一次向高台上的神巫殿眺望,坚定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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