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94章 玖拾肆·成全

在秦铮走后很久,谢玉台才发觉有什么东西被留了下来。


但不是留给他的,而是留给段冷的。


一点突兀的鲜红横亘在桃粉色与湛蓝色之间,它包裹着段冷的残魂,以各种扭曲的方式纠缠环绕,让那残留的一魄不住想要奔逃。


谢玉台因此需要倾注更多的修为,才能让它忍受着苦痛留在这世间。


“阿冷,忍一忍,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谢玉台不疼惜自己的身体,就算是痛死也无所谓,但见到段冷受一丁点苦,他就抓心挠肝地难受。怪只怪那日秦铮操纵道术降下漫天黄符,谢玉台用身子紧紧护住了段冷,却还是有一道咒诀穿透二人身体之间的缝隙,挤进了谢玉台的心脉。


自此它代替谢玉台的修为,成了段冷新的囚笼。这座囚笼布满荆棘,再也不是谢玉台以爱之名铸造出的亭台水榭。


秦铮的目的,是想让这缕残魂受不了折磨,自行消散或离去。


但谢玉台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几乎是固执地、强硬地束缚住了这缕残魂。过分透支的心力让他不仅白了一头华发,就连睫羽也渐渐生出一片雪色。


谢玉台知道秦铮还会回来。他既然留了这道枷锁在这里,就一定还有后手。


所以他等。


浮世与过往在大雪中交织,逐渐融为一体。谢玉台因力竭而昏迷,再因疼痛而醒来,越来越无法分辨梦境与现实的边界,直到那阵脚步声再次传来。


他在某种程度上如此警觉。以至于在秦铮踏入山林的第一步起,他就听到了那人的足音。


但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些别的声响。


——秦铮这次并不是孤身前来。


谢玉台却不惧也不逃,天涯之大,他无处可去,想捍卫的只有一方疆土。


他掸了掸段冷衣襟上的霜雪,将冰冷的唇贴在他的额头。


余光中,两个凡人的身影逐渐明晰。其中一人墨衣玄氅,应是秦铮,另一人黄衫袈裟,看模样是个皈依了佛门的和尚,还有一抹赤红攀附在和尚的肩头,似乎是一只七寸雀鸟。


等等,那是……


谢玉台忽然睁大了眸子,看清和尚肩膀上的那只红头鸟儿,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其实他很清楚,秦铮此次前来必定是带着十足的把握,可他却没有料到,那人能请来一位天上的神仙。


——立在和尚肩头的七寸雀鸟不是别人,正是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的卿执。


神仙姐姐……


谢玉台深深地望向卿执。他不明白为何几日前信誓旦旦对自己说“一定会尽力拯救段冷”的小神仙,忽然就与要除掉自己的道士站在了一起。


他只是觉得天命如一张巨网,捆束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用眼神无声地质问着——神仙姐姐,为什么是你?为什么……连你也要阻止我?


卿执与他四目相对,足下一个没站稳,滑落下小和尚的肩头,被那人抬臂托住,稳稳地护在怀中。


而秦铮话不多说,直接在指尖挑起一道冰蓝色的术火,对准了谢玉台膝前的段冷。


心脉处的残魂似有感应,不安地挣扎起来,谢玉台尽力安抚着,但无济于事。


“别,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百丈之外,那名和尚一手托着卿执,另一只手与秦铮虎口相扣,二人的术法通过掌心汇于一处,使秦铮指尖的蓝火瞬间更盛几分。


谢玉台已经做好了准备,用自己的心脉替残魂挡下这一击。然而,在它带着杀伐呼啸的风声抵达之前,有一道赤影掠过了谢玉台的视线。


卿执从和尚的怀中一飞冲出,用自己的翅膀硬生生挨下了那道蓝火。


“灵鸟,你做什么!”


那和尚的声线本温润沉静,却因卿执喙边的鲜血险些破了音。卿执回身望了一眼,无视了那人追来的步伐,扑扇着翅膀跌跌撞撞地朝谢玉台飞奔。


谢玉台注视着她的接近。他的神色空洞而平静,只在卿执落地之时,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叹息。


“谢玉台,让我进去!”


卿执降落在他的修为结界之外,用翅膀拍打着那道无形的屏障。而谢玉台没有回答,他不想听什么劝告之语,亦不想再次表明自己誓死挽留的决心,只将头埋在段冷的怀中,如一樽雪雕一样静。


卿执见拍打无用,索性用自己的整个身体去撞击修为结界。


纷纷扬扬的红羽随大雪一起落下,在雪地上绽开一朵朵鲜妍的茱萸。


“谢玉台,我是来帮你的!你看看我!”


谢玉台虽然闭着眼,却能感受到卿执撞在自己结界上的力量。再这么下去,小神仙一定会受伤。


不管怎么说,他与卿执也算是有过互助之谊的挚友。他不愿伤她,遂抬头道。


“你帮不了我。”


卿执却反驳,“你都不问问我有什么方法,就妄下断言!我可是无所不能的神仙!”她又一次拼尽全力撞向结界,“让我进去!”


一道鲜血随着卿执的撞击翩然洒落,谢玉台见她受伤,瞬间分了神,修为结界因此而出现了一道裂缝。


卿执见机,一个侧身闪入。


“咳咳咳,谢玉台!”卿执飞扑到谢玉台身前,满目哀切地看着他怀中的段冷,“怎么会这样……你的族人最终还是杀了他吗?”


谢玉台摇头,昔日灵动的桃眸中只剩一潭空寂的死水。


“不。他们没有动手,只是把我囚禁起来,让我眼睁睁看着段冷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语速放得极慢,一个字就像是一把刀,将在场一仙一妖的心都划得满目疮痍。


卿执沉默了很久,才重新找回声音和语言。


“那个,节哀……顺变。”


她不是会安慰人的料,腹中经纶亦浅薄,半晌只找到这么一个应景的词。谢玉台听罢,将唇角挑至一个凉薄戏谑的弧度。


“哀无法节,变也顺不了。”他的视线穿过卿执,望向不远处正准备第二击的两人,悲凉说道,“我的段冷已经被夺走了,如今,上天竟连一点残念都不愿给我留吗?”


“残念……?”卿执思索了一下,“你是说那缕残魂?”


她低低地绕着段冷飞了一圈,似乎在寻找什么。“他们说你搞来了一件法器,将他的一缕魂魄留在此处……这是真的吗?”


“嗯。但那不是什么法器,而是我自己的尾巴。”


谢玉台没有否认,说到此处时,他的尾根又在隐隐作痛。


“我乃青丘九尾一族,修炼三百年得一尾,一条狐尾抵一劫,或变一件灵物。此时我的尾巴,就穿在段冷的身上。”


他撩起衣袖,用手背摩挲着段冷的侧脸。在日光下,那些浅粉色绒毛看上去极其温暖,它们让段冷双颊红润,而作为对比,连唇瓣都失去血色的谢玉台好像才是那个已死之人。


“断尾之痛,你怎可忍受?”卿执看向谢玉台空空荡荡的背后,为之大恸。


“都过去了。”谢玉台轻轻摇头,抬头看向这一场经久不息的大雪,“就算是散尽修为之痛,也不过如此……”


这一切,远没有失去段冷的心伤更痛。


就在谢玉台和卿执各自沉浸在各自的悲意中时,他们所处的结界忽然地动山摇。


只见屏障之外,秦铮掌心的冰蓝色不灭,还燃烧着骇人的淡青硝烟。但这一回那位和尚并没有出手相助。他与秦铮神色不悦地交谈着些什么,谢玉台没有余力去开神识,并不能听清。


二人争吵一番,无果。秦铮又独自汇聚起掌心一道火焰,眯起的狭眸对准了谢玉台。


卿执见状,立刻撑开羽翼挡在谢玉台身前,急切道。


“谢玉台!我问你,你想不想活?”


她用翅膀抬起谢玉台的脸,不知何时,这位小神仙的眼中也盛满了和谢玉台一样浓郁的悲伤。


谢玉台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讽笑了笑,“神仙姐姐,你也是来劝我放弃的么?”


“我不劝你,但是,”卿执瞟了一眼段冷,“你忍心让段冷的其余九魄自此挣扎于世间、不得归宿吗?”


“什么意思?”


“其实妖的魂魄和人一样,十魄才为一体,若失了一魄,另外九魄则会一直在世间寻找,彷徨终日不可安宁。它们无法进入轮回,最终便会各自分散,被天地吸纳,成为这三界六道的养分。”


她顿了顿,正色道,“到那时,才是真正的灰、飞、烟、灭。”


“不,我不信……”谢玉台摇头,别开了视线,“我在书上读到,一魂养一魂,一魄生一魄,若有一魄在手,假以时日,终会养出一个完整的魂来。”


“无稽之谈!”眼见秦铮的咒诀已经蓄满灵力,卿执的语速忽而变得焦急,声音也抬高了几分,“我告诉你,就算魂魄可以再生,那也只是这一缕残魂的复制品!就算用这种方法复活了段冷,他也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他永远只有十分之一的神智、十分之一的记忆、十分之一的感觉!


卿执用翅膀猛力摇晃着谢玉台的肩膀,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让他清醒过来。


“你想让段冷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吗?你问过他吗?他愿意这样活着吗——?!”


声声质问沉重地坠落在谢玉台心头。


恍然间,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的段冷的声音,如走马飞花一般掠过他的神识之境。


段冷白衣胜雪,屈膝在他身前,一双眼睛如星河般明亮。


——“谢玉台,我想明明白白地死,不想浑浑噩噩地活。”


是啊。


怀中的人从来无惧生死。也许,他的临别之语只是想告诉谢玉台自己的爱意,并不是让他像刽子手一样把他的残魂扣留在此,挡住他未来生生世世的路。


如果谢玉台用养魂之法复活了段冷,那也只是一个木偶、一个傀儡,一个昔人的影子。它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满足谢玉台心底的执念,安抚谢玉台脆弱的神经,而代价,则是段冷永生永世的迷茫。


他将不知道自己为何出现在此,没有过往,更遑论未来;


他无法感知谢玉台的爱意,就算做出了回应,也是仅仅跟随本能的驱使;


他将被谢玉台一辈子困在梦魇中,困在这悲惨的一世里,困在他一个人的身边。


这样做的自己,与段冷无情的母亲又有何异?


知段冷莫过谢玉台,他该放他自由的。


卿执看见谢玉台的神色有所松动,连忙趁热打铁,软下声音说道。


“放他走吧。谢玉台。放了这一缕残魂,它也不会消散,天地间自有它的去处。”


“是哪里?”


谢玉台出声询问,当他再次抬起头时,那双空洞麻木的桃眸中重新翻涌起晶莹的泪花。


卿执知道,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只听他用颤抖的声线问道,“那个地方……我可以去吗?”


卿执闭了闭眼。正所谓缘起性空,万事万物的终途都是魂归天地,于红尘中飘零分散,再在混沌中重新融为一体。


于是她心下怆然,哑着嗓音开口,“你终会抵达。”


听到这一句话,谢玉台终于笑了。他的笑那样明媚,如春风,似甘雨,带着任何苦痛都无法磨灭的光亮,映照在苍茫的霜天雪地间。这一张阅尽千帆的脸上已许久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笑意,它像是所有痛苦之后的救赎,像是所有执念之后的解脱。


解脱自己,更是成全段冷。


因他爱段冷远胜过爱自己,所以才愿意忍着心痛,放他自由。


谢玉台的胸口慢慢祭出一道湛蓝色的光束,这束光芒在半空中聚拢成圆形,最终成了一方不断流动的蓝色光球。


“段冷的魂魄,我把它放在了心口的位置。”谢玉台伸出指尖,去触碰那团跃动的蓝色光晕,“我想让他听着我的心跳,知道它的每一下,都是为他而跳动。”


那蓝色光球似乎能听得懂人语,闻言,雀跃而温存地缠绕上谢玉台的手指,在他修长的指节间如游鱼一般穿梭。


卿执看着这一幕,半是艳羡半是哀伤,“我想,他一定听到了。”


“有一点你说得没错,神仙姐姐。”谢玉台的目光追随着那缕残魂,眼中尽是不舍与留恋, “段冷曾对我说,他想明明白白地死,不想浑浑噩噩地活。”


屏障外,秦铮的咒决还在不断袭来。结界内的谢玉台已然起身,双手捧着段冷的残魂,朝着日光照来的方向。


“也许,我该放他做段冷,而不是我执念的傀儡。”


谢玉台逆光而立,长发纷飞,展臂向上一抛。在卿执的视线中,他的姿态极其潇洒而轻盈。


“去吧。下一世,别再嫁给我,做只自由的妖。”


下一秒,结界轰然碎裂。那团蓝光离开谢玉台的掌心便化作一只飞鸟,振翅向长空而去。谢玉台目送着它飞远,眉梢眼角都带着笑意。


走罢,段冷,去做你自己,过没有枷锁的一生……


然而那只飞鸟飞到半空,却忽然折返,俯身冲向雪地上的谢玉台。


阿冷……


谢玉台已经猜到它半途折返的用意,没有惊逃,反而上前了一步。他强忍住自己的眼泪,不愿自己与段冷最后温存的片刻,还被咸腥的泪水打湿。


只见那只飞鸟距离谢玉台还剩三尺远时,突然放慢了脚步,而后极其轻柔地、珍重地,贴上谢玉台的眉心。


他闭上双眼。


谢玉台明白,这是段冷留给他的最后一吻。


短暂触碰后,蓝鸟一飞冲天,不再回头,最终消失在日光最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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