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都市异能>折风向翼>第93章 玖拾叁·执念

长空静湖,山雪纷扬。岸边的松木林里,不时传来几道如细语般的风声。


只见湖泊之中,有一点赤红夹杂着墨黑,像一枚染血的钢钉钉在湖心。而方圆十里内不见任何其他颜色,天地间唯独剩一片茫茫的白,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是这红与黑的陪衬。


谢玉台抬起头,从段冷的胸膛中短暂抽身。


他已在这场大雪中丢失了时间的概念。身旁以鲜血画下的“正”字总是会被新雪覆盖、被凛风吹乱、被日光晒干。


渐渐地,他觉得时间这种东西也没那么重要了。


段冷被他抱在怀中,横躺在他侧屈的双腿上,谢玉台便不再依求时间、固执地以它的砝码度日。


与这人在一起的一年可以是一秒,一秒也可以是一年。余生可以是片刻,片刻也可以是永远。


谢玉台忘记了,自己究竟是在哪一天将段冷的身躯变回正常的大小,只依稀记得,那是个他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了的阴天。消散修为给妖族带来的不只是万箭穿心之痛,还有深入肺腑的寒。


这种冷不同于霜雪之寒,是另一种极度的阴寒。


谢玉台形容不上来,只觉得那种感觉与绝望相似。所以他将段冷从衣襟里取出,抱着这人,自己才有勇气继续这一场堪称悲壮的豪举——消散掉一身修为,只求留住一缕残魂。


用自己的所有,搏一线似有还无的希望。


只是挽留残魂,终究是逆天而为之事。只要谢玉台的心神稍稍松弛,这缕残魂就会踏上它原本的轨迹,在三界六道间奔波流浪。只有不间断地燃烧修为,为它铸造合适的“容器”,它才会停留下来。


谢玉台不知道自己的三百年修为还剩多少,只知道身旁的雪一层覆盖了一层,湖水冻结的冰层越来越厚,山脉中的严冬也愈发深沉起来。


几缕雪白的丝晃过他的眼前,他知道,那是自己曾如墨一样黑的长发。


他已经快和这严冬融为一体了。


谢玉台将视线投落向更远处,那里躺着几具妖兽的尸体。它们在几日前死去,寒冷让它们的肉身尚未腐烂。谢玉台很清楚这些妖兽都是为段冷的残魂而来,对于未开智的妖兽而言,妖族的魂魄是极上等的养料,吞食一息可增寿百年。


只可惜,他们尚未接近谢玉台百丈之内,就死在了同族的自相残杀之中,死于自己的痴嗔贪念。


有一些妖兽在死后会被亲族叼回去,安埋故土。而另一些无家可归者,将永远地葬在这场严冬里,等着霜雪为它们披上一层素衣。


谢玉台看着那些被留下来的尸体,心里竟生出几分悲悯。


相比之下,拥有一缕残魂的自己,竟还不算无家可归。


远处又有脚步声渐来,谢玉台没在意。反正那些低等的妖兽就算没有死于同类之口,也难以冲破他周身的结界。被燃烧掉的修为在离体之后眷恋原主,仍会谢玉台身侧停留一段时间,构成一道天然的、坚不可摧的屏障,它让谢玉台这么多天以来,都没有被任何一只妖兽打断美梦。


谢玉台用手拢了一抔白雪,融化后倾入口中。自在女君的囚禁下喊过那么声嘶力竭的一场之后,他的嗓音就变得低哑了许多。若不每日饮雪,声带便会疼痛难忍。


——以变音之术束缚喉咙,大抵也是这样的感觉罢?


谢玉台扫清心中思绪,平稳神魂,准备沉入悠悠梦乡。这时,茫茫霜雪中却突兀地闯入了一个身影。


一同闯入的,还有那人低沉有力的男性声音。


“哼,总算找到你了。”


此地再也没有第三个活着的生灵。谢玉台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确定那人是在对自己说话。


他便抬起头来,看见黑衣劲装的一个男人立在岸边雪谷上,身后绣着白鹤鸟纹的墨氅随风飞扬,腰间别着一把佩剑,在雪色的映照下冰寒透亮。


“你是女君派来的人么?咳咳,咳咳咳……”


谢玉台已有许久没有开口说过话,猛一开口,就被凛风呛了一阵咳嗽。


那墨衣男人短促地挑了挑眉。“女君?”


“我是人间道士。与你们妖族本非同源,不晓得什么男君女君。”


名为“秦铮”的男人从雪谷上跳下来,换了个站姿,显得挺立的身形更加颀长。


“人间的道士……那你为什么要来此地?”


“为了除妖。”


此音落下,谢玉台空洞的双眼才开始聚焦。他将视线缓慢汇聚在那一道墨影上,发现秦铮腰间的佩剑早已出鞘。


“是啊,你是道士,人间道士的职责就是除尽世间妖邪。所以,你要除了我。”谢玉台平静地说道,内心并无一丝波澜。


他说过,时至今日,自己什么都不怕了。就算十个八个女君带着锁妖网降临在他的眼前,他也不会有一丝恐惧。


“不止如此。”只听秦铮正色回答,“道士的职责是维护天道,让世间万物都处于自然规律之中。而你逆天改命,强留死魂,引得四方妖兽聚集,恶念汇聚成大雪,山中的居民缺衣的冻死,缺粮的饿死,都是你逆天道而行之的牺牲品。”


他沉稳的声音穿透风雪。“我此番前来,就是要拨正天道,让一切重回正轨。”


“拨正天道,重回正轨……哈哈……哈……”谢玉台望向正在落雪的长空,苍凉笑道,“可这天道已经容不下我了,你要我如何回去?”


“不能回,那便死。”秦铮没有片刻犹豫,“拿命来!”


那人出手干脆利落,一道冷白剑光破空袭来,对准谢玉台颈间。谢玉台却连动都没动,仿佛被吓到失去行动能力了一般。


而须臾后,这道剑光就撞在谢玉台身前的结界上,化为了一片白芒消散而去。


“修为结界?”秦铮冷笑了下,“有点意思。”


他反手继续攻来,这次右手是一道散发着血光的符咒。符咒既出,瞬间在半空中化为数万道黄符,铺天盖地地包裹向谢玉台。它们依次攻之,用车轮战术消磨着结界上的修为与灵力,不久后,听得那团黄色的符雾中传来一阵巨大的爆破声。


天崩地裂之际,谢玉台用身体将段冷的尸体紧紧护在怀中。黄符落地化为满地齑粉,谢玉台将段冷的尸体安置在一旁,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你执意杀我?”他淡淡问道,眸中染上一片寒意。


“你执意留它?”秦铮淡淡回问,炽烈的目光更盛。


谢玉台面无表情,抬手凝出一片血红色的桃花,“既然都是执念,那就痛痛快快地战一场。比比我们谁的执念更深、更值得在这世间永存下去。”


他走出数丈,远离段冷的尸体,不去惊扰那人的安眠。“来吧。”


秦铮没有接话,足下却如踏沧浪激流,顷刻间走出十招诡谲步法,化出四十九个难辨真伪的分身。霎时间茫茫雪幕似降下一座巨大的玄水镜宫,使人瞧一眼就迷失在内。


谢玉台闭上眼,负手引玄冰出鞘。他听风辨位,毫无预兆地向右前方一击。


一道虚影破碎。


而其他的虚影却因此而更加凌厉。它们将谢玉台围在中心,快速旋转着,如万千亡魂一般发出震耳欲聋的哀嚎之响。


一时间,哭声遍野,山河动色。谢玉台在这种绝望之音中难耐地捂住了耳朵。


他的瞳孔短暂失焦又重聚,只能尽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去被这种心念所打扰。


他已认出,这是一种名为“照离”的人间阴阳术法。


它能将被施术者的心绪放大千百倍,用“以牙还牙”的方式将人击溃。你哭,这些虚影就跟着你哭,你笑,这些虚影就跟着你笑。若你是悲观绝望者,它们便用悲伤和失意击垮你,若你是贪图享乐者,它们便让你醉死在一场场欢愉大梦中。


而此刻的虚影,恰好挖出了谢玉台内心的悲恸、不安、愤恨,品尝出了谢玉台执念之下的绝望,并试图用这一种情绪将他逼上崩溃的边缘。


不,不能再想那些了……


段冷临死前的画面在他脑海中循环播放,让谢玉台几乎控制不住发狂。他的双眼已经变成了血一般的赤红,身形开始在虚影的震颤下踉踉跄跄。


“呵,很好,就这样走火入魔罢。”


秦铮立在冷杉木最高处的枝桠,冷漠地看着垂死挣扎的谢玉台。他方才作出凌厉攻势,不过是为了让谢玉台卸下心防,以为自己要和他硬碰硬,而他暗中置换咒诀,出了这么一招“攻心之术”。


他入道尚不满十年,与一只修为上百岁的狐妖正面交锋,实在太不划算。必要时,还是要采取一些计策的。


眼见谢玉台天灵盖上冒起白烟,发丝即将燃烧于自己的心火。秦铮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悠悠然飞下了冷杉木。


而就在这时,虚影之中传来了几句破碎的声响。


“不,我的段冷……他不会死。他说过,想和我活下去……”


石洞中的一幕幕逐渐变暗,记忆向前轮转,来到杀阵中段冷与谢玉台在捆妖柱上拥吻的画面。肌肤亲缠间,二人的血与泪都交融在一起,直至气息耗尽,段冷离开了那对唇,凑在谢玉台耳边道。


“我想和你,活下去。”


他说的声音极其轻微,轻到谢玉台都在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可谢玉台对上了段冷的眼,又觉得这一句话确确实实是从他口中说出。


身处杀阵的段冷,眼睛里燃烧着生的渴望。他头一次在段冷的眼中看见这样的情愫,一个向来视死如归的人,竟然有了对生命的眷恋。


为了和他在一起,段冷甘愿背负着自己不堪的出生,戴着所有枷锁与镣铐,与他共存于这浩渺妖间。


死亡不再是他的归途了,谢玉台才是。


“和我一起,活下去……活下去……”


在这一句谶语中,所有的美好都被谢玉台回想起来。他想起了与段冷同游在雾隐镇的喧嚣市井,想起了与段冷在不夜阁中饮酒戏骰,想起了文茵湖畔的水中月,想起了骨笛幽洌的檐下音……


如是想着,那些虚影的声音渐渐变淡了。


最终,它们不攻自破,天光重新在谢玉台的眼中变得明亮。


“你——你竟然能走得出照离之境?!”


本身前来收拾“战利品”的秦铮猛然遭了谢玉台的迎面一击,他倒退着跌入雪谷之中,咳出一口鲜血。


在秦铮瞪大了的瞳孔中,谢玉台红衣白发,孑然玉立。他如天神一般高贵,又如死神一般决然。


“就此离开,我放你一命。”他手中的玄冰闪动着寒芒,剑尖一挑,对准了秦铮的颈间,“否则,要你血溅十里。”


“哼,你今日不杀我,我还会再次前来,定不会让你继续为祸世间。”


此话既出,秦铮扫视一周,不甘地瞪了谢玉台一眼,随后干脆利落地消失在雪谷之中。


那人走后,谢玉台也到了心力交瘁的边缘。他用玄冰撑了一下自己,慢慢走到安睡的段冷身旁。


“段冷,什么时候,醒来和我说说话吧。”他将段冷的手放入自己的左胸衣襟,“我都快忘记你的声音了……”


段冷的手并不凉,谢玉台让他抵着自己胸口,感知着被自己藏在心脉处的那一缕残魂。


大雪纷扬,落在段冷的眉间发梢,秦铮走后的天地间如此静寂。谢玉台将神识投落在不远处的冷杉林,看见无数被冻死在树冠上的鸟雀。


为祸世间……


他品味着秦铮离去的时那几个字。诚然,这一片本该在春日生机勃勃的山林已被他毁坏得不成样子,但是那又何妨。


他只在乎他的段冷。


谢玉台将段冷横膝在怀,又恢复了那个依偎眷恋的姿势。


一红一黑交织缠绕,在无风落雪的昼夜里,相依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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